范圍包括整個喜馬拉雅山脈及橫斷山區的青藏高原,是一個獨特的自然地理單元。這個跨在3個全球生物多樣性熱點地區的“地球第三極”,在植物的種類、形態、適應性及生境等各方面都顯示出驚人的多樣性,同時特有物種比例也非常高。這里生長著一類令西方人如癡如醉的特殊植物――綠絨蒿。它是罌粟科第二大屬,為青藏高原所特有,只有五脈綠絨蒿這一物種的分布由高原向東延伸至湖北神農架。綠絨蒿造型優美,花色艷麗,是喜馬拉雅高山植物的象征。因為屬于罌粟科,也因為部分物種具有亮麗碩大的藍色花瓣,十分罕見,也被西方人稱為“喜馬拉雅藍罌粟”。
早期的西方采集者近乎煽情的描述,激起了歐洲人對“喜馬拉雅藍罌粟”及眾多高山花卉植物的無限向往和迷戀。據文獻記載,綠絨蒿屬植物可能早在1831年以前已經被引種栽培。迄今為止,超過一半的綠絨蒿物種引種成功。作為花中貴族,綠絨蒿已成為西方皇家植物園的貴賓,植物愛好者的寵兒。
綠絨蒿與罌粟:
200年的研究分清彼此
綠絨蒿屬和罌粟屬是罌粟科中親緣關系很近的兩個屬。自從發現綠絨蒿屬植物以來,這兩個屬的界限就模糊不清,造成了分類學上的長期混亂。事實上,發現的第一種綠絨蒿就曾被當作罌粟(命名為“西歐罌粟”),放在罌粟屬中。直到1814年,法國植物學家路易斯?維古爾(Louis Viguier)基于花柱的有無及柱頭的形態,將其從罌粟屬分出來,命名為西歐綠絨蒿(Meconopsis cambrica)?,F在看來,這一處理是錯誤的。因為現代分子生物學證據顯示,該物種確實屬于罌粟屬植物。第一種真正的綠絨蒿發表于1824年,是基于一份采自尼泊爾的標本,被命名為尼泊爾綠絨蒿(M. napaulensis)。上述錯誤于2011年得到糾正,徹底解決綠絨蒿屬的界定這一分類學問題,經歷了約200年的曲折歷程。
19世紀中晚期到20世紀初,大量的綠絨蒿屬新物種被發現和命名,并被引種到英國及法國等西歐國家的植物園。由于屬間界定及屬下物種分類的混亂,急需權威的分類學專著來解決該屬分類學問題。1934年,蘇格蘭植物學家喬治?泰勒(G. Taylor)博士(后來擔任英國皇家植物園邱園的主任),發表了著名的綠絨蒿屬植物專著。這本迄今仍很有影響的著作,詳細描述了41種綠絨蒿屬植物及其分布、栽培歷史等,奠定了該屬的分類學基礎。我國學者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也陸續對綠絨蒿屬進行了類群補充和分類修訂。
20世紀80年代,分子生物學證據用于植物分類學研究。綠絨蒿屬及罌粟屬的分子系統學研究結果告訴我們,這兩個屬各自都不是單系類群。也就是說,這兩個屬的界定都不對,必須重新定義;部分植物物種歸屬不對,必須重新命名。2014年,基于分子系統學結果,我們的研究團隊構建了綠絨蒿及其近緣屬最全面的系統樹(“生命之樹”)?;谠摗吧畼洹?,對綠絨蒿屬和罌粟屬進行了重新界定。罌粟屬被劃分為3個屬,并將西歐綠絨蒿及橢果綠絨蒿等5種綠絨蒿移出綠絨蒿屬。同年,英國植物學家格雷?威爾遜(C. Grey-Wilson)發表了最新的綠絨蒿屬及其近緣屬植物的專著《綠絨蒿:藍罌粟及其近親》,采用了同樣的界定。至此,綠絨蒿屬的界定得以完全解決。但是,綠絨蒿屬下分類系統尚未解決,這也是筆者目前正在開展的研究課題。重新界定后的綠絨蒿屬,包括77個物種和2個自然雜交物種,全部分布于青藏高原,其中五脈綠絨蒿也零星分布于陜西秦嶺和湖北的神農架海拔2800米以上山區。
花色的秘密:
藍罌粟的花兒為何那么藍?
花的世界五顏六色、姹紫嫣紅。但是有一種顏色在花的世界里并不常見,那就是藍色,而綠絨蒿屬植物正是因為不同尋常的天藍色花瓣而聞名于世。這種花色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花青素是構成花瓣和果實顏色的主要色素。世界上80%的天然色素的形成,都與花青素有關。三大類花青素之一的飛燕草素,又是導致花瓣呈現藍色的關鍵化合物。那么,飛燕草素會是藍罌粟呈現亮麗藍色的關鍵色素嗎?
早期的科學家們分析了幾種綠絨蒿屬的花色成分。奇怪的是,在藍色的綠絨蒿花瓣中卻沒有發現飛燕草素的存在,而是檢測到了矢車菊素。矢車菊素屬于另一類花青素,能使花瓣呈現出紫紅色。問題來了,為什么含有矢車菊素的綠絨蒿花瓣會是天藍色?進一步深入研究發現,花瓣的細胞中還含有一定量的黃酮醇及鐵離子(Fe3+)和鎂離子(My2+)。黃酮醇,和花青素一樣,屬于類黃酮化合物,但是二者歸在不同的類別。黃酮醇本身并不顯色,但可以與花青苷(花青素的衍生物)結合,呈現增色效應及紅移,產生從紫色到藍色的色系。這種現象稱為共色效應。鐵離子(Fe3+)和鎂離子(My2+)等金屬離子可與花青苷結合形成高度著色且穩定的金屬絡合物,使花色偏藍。同時,科學家們還測定并分析了花瓣表皮細胞液泡的pH值,發現細胞液泡pH對顯色也很關鍵。在體外條件下(實驗室中),將花青苷與黃酮醇按照一定的比例配成溶液,加入一定比例的鐵離子和鎂離子,調節pH,就會呈現類似藍罌粟花瓣的天藍色。而金屬離子的存在及其濃度,會明顯影響色素的穩定性。
此外,矢車菊素在植物體內進一步的加工修飾,即所謂的糖基化、?;凹谆?,也會影響到色素的穩定性及花的顏色。通常情況下,糖基化及甲基化使花色偏紅,?;够ㄇ嗨馗€定,花色偏藍。最近,我們的研究團隊用高效液相色譜-電噴霧質譜法,分析了9種綠絨蒿屬植物花瓣的色素成分和含量。我們發現,矢車菊素的糖基化和?;a物構成了不同花色中復雜的色素成分,不同物種中的主要花色素成分不同。這說明綠絨蒿屬植物花青素的進一步修飾的多樣化,也是導致花瓣顏色多樣化的重要機制。
因此,在綠絨蒿中,正是在矢車菊素、黃酮醇、金屬離子和細胞液泡pH的共同作用下,以及矢車菊素后加工的多樣化,使該屬植物的花瓣呈現多變的、迷人的藍色系。
傳粉的故事:
高寒中誰為綠絨蒿忙碌? 大多數有花植物,需通過與其傳粉昆蟲建立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來完成有性繁殖。青藏高原植物物種多樣性十分豐富,由于高海拔地區惡劣的自然環境,傳粉昆蟲相對有限。植物如何有效地吸引昆蟲來完成傳粉,在競爭中處于有利地位,決定了物種的生存與繁衍。
生物學家很早就發現,傳粉昆蟲由于生理上或其他原因,會偏好某種色系。例如,熊蜂和蜜蜂等膜翅目昆蟲偏愛黃色及藍色,對紅色不敏感,因為它們是紅色盲。鱗翅目中的蝶類對紅色和紫色敏感,而夜間活動的蛾類對白色敏感。傳粉者種類或頻率的差異,會導致不同花色個體適合度(適應性)的差異,進一步加劇花色的分化,乃至新物種的產生。換句話說,自然界的很多種植物之所以呈現各種花色,是為了更好地適應各種傳粉昆蟲,是植物長期適應性進化的結果。這就是花色進化的“傳粉者選擇學說”。
目前人們對綠絨蒿屬傳粉生態學的了解,幾乎還是空白。喜馬拉雅藍罌粟中奇特的藍色系,是由哪些昆蟲來完成傳粉的?綠絨蒿屬植物豐富多樣的花色,又是如何適應各種不同的傳粉昆蟲?為了回答這些問題,近年來我們對10種綠絨蒿屬植物開展了野外傳粉生物學觀察,其中包括藿香葉綠絨蒿、藏南綠絨蒿、長葉綠絨蒿、五脈綠絨蒿、總狀綠絨蒿、全緣葉綠絨蒿、錐花綠絨蒿、紅花綠絨蒿、大花綠絨蒿、橢果綠絨蒿。這些物種代表了黃色、藍色、紫色及紅色等各種花色。
野外觀察發現,熊蜂對藍色-藍紫色花系的綠絨蒿具有明顯的偏好。上述綠絨蒿中,有5種屬于該色系,均發現有熊蜂來訪問并完成傳粉,同時也有其他種類昆蟲訪花。黃色花系的綠絨蒿似乎對蠅類更具有吸引力,這類訪問者數目大,訪問頻率高,我們也發現有熊蜂訪問黃色花,但是頻率較低,主要發生在海拔較低的群體。紅色花系的綠絨蒿種類較少,我們觀察了紅花綠絨蒿多個群體,均未發現熊蜂訪問,但是蠅類非常常見,是其主要傳粉者。這些野外觀察結果似乎印證了綠絨蒿花色進化的“傳粉者選擇學說”。然而,當排除一切環境因素的干擾,即選擇完全同域分布的、花色截然不同的物種為研究對象,我們驚奇地發現,傳粉者對花色并沒有明顯的偏好。例如,熊蜂在同一次傳粉路線中,訪問藍色的同時也訪問黃色的種類,且訪問的頻率并沒有顯著差異。同樣,傳粉者舞虻對同域分布的紅色花和藍紫色花也未表現出明顯的偏好。相反,同一物種不同群體,傳粉者種類或訪問者頻率卻存在明顯差別。例如五脈綠絨蒿,在某些群體中,主要由熊蜂來完成傳粉。而在另一群體中,主要傳粉者為舞虻,盡管熊蜂也訪問周圍其他植物,對五脈綠絨蒿卻視而不見。此外,吳云等人的野外觀察也發現,在全緣葉綠絨蒿中,傳粉者種類及頻率也隨海拔梯度發生變化。
這些初步的研究結果告訴我們,喜馬拉雅藍罌粟中藍色花主要是由熊蜂來完成傳粉,同時也有其他傳粉者參與。綠絨蒿屬豐富多彩的花色,可能并不全是為了吸引不同的傳粉者,也可能是生物進化的副產品。也就是說,參與合成花色素的生物合成酶,也參與合成其他重要代謝物,這些產物具有抗低溫、干旱及紫外輻射的能力,使植物在生理生態上更加適應高原的惡劣環境。部分綠絨蒿種類受到熊蜂的排斥,可能是因為植物產生的特殊氣味。而這些特殊的氣味卻為蠅類、舞虻或薊馬所喜愛。同時,綠絨蒿屬植物花瓣形成的封閉或半開放的環境,也為昆蟲們遮風避雨,成為它們的避風所、暖房、社交場所或育兒所。綠絨蒿屬植物為本地昆蟲提供好處,借助昆蟲來完成傳粉,顯示了植物對特定環境的高度適應。
生存的憂慮:
綠絨蒿的遺傳特性和
青藏高原生態環境變化
遺傳多樣性是指物種內不同群體間或同一群體內的遺傳變異,是反映物種內部遺傳變化程度的一個指標。一個物種遺傳多樣性的高低及遺傳變異式樣是長期進化的結果,也會影響該物種未來的生存和發展潛力。種內遺傳變異越豐富,物種對環境變化的適應能力越強,越不容易滅絕。
近10年來,我們對綠絨蒿屬多個物種開展了系統的野外考察及群體材料采集、遺傳多樣性檢測及進化歷史分析。其中包括全緣葉綠絨蒿、紅花綠絨蒿、五脈綠絨蒿、單葉綠絨蒿、藿香葉綠絨蒿及大花綠絨蒿等10個物種。這些物種,有分布很廣的廣布物種,也有分布區很局限的狹域物種;有分布區重疊的同域物種,也有分布不重疊的異域物種;有親緣關系很近的近緣物種或姐妹物種,也有關系較遠的物種。這樣設計的目的,是為了便于分析各種生物及非生物(自然環境)因素的作用和影響,包括植物地理分布格局、群體大小、生物(種間競爭、傳粉者等)及非生物因子(氣候、環境等)等。
研究結果顯示,幾乎所有被研究的物種,都發生了顯著的群體遺傳分化,呈現顯著的地理遺傳結構。也就是說,綠絨蒿屬植物在各個山頭或各個分布點之間,在遺傳上彼此孤立,相互缺少甚至完全沒有基因交流。這對綠絨蒿屬的未來生存和發展極為不利。生境破碎化導致的空間(地理)及遺傳上的孤立群體,極易發生遺傳多樣性下降,以及近親繁殖引起的適應能力下降(即近交衰退現象)。
相對于分布較廣的物種,這種現象在分布區狹小的物種中更加明顯。在分布區較廣的類群,如全緣葉綠絨蒿中,盡管群體間遺傳分化明顯,群體內部存在一定的遺傳變異。而在藿香葉綠絨蒿這類狹域分布的物種中,片段化的小群體內部,幾乎檢測不到遺傳變異。一個物種的命運最終取決于構成該物種的所有小群體的命運。隨著小群體內近親繁殖的加劇,遺傳雜合性逐代下降,群體適應能力的下降,最終導致物種的滅絕。
綠絨蒿屬多數物種屬于典型的高山流石灘及冰緣帶植物,青藏高原冰川消退及生境片段化,直接威脅到綠絨蒿的生存環境,甚至在相對較短的時期內有滅絕的風險。由于生境片段化導致的顯著的群體遺傳結構,也增加了保護的難度。從保護遺傳多樣性的角度,必須對發生顯著遺傳分化的多個群體采取有限的保護措施,包括種質資源的保存、植物遷地保護及原生境的保護等。
楊福生 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系統與進化植物學國家重點實驗室,副研究員。主要從事青藏高原地區高山植物的系統學與分子生物地理學研究。目前聚焦于綠絨蒿屬和馬先蒿屬的分類學、生物地理學、物種分化及適應性進化研究?,F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綠絨蒿屬的系統學研究”及“綠絨蒿屬多對姐妹(近緣)種的物種分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