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是一個善于向中西方文學學習敘事方法和技巧的作家,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就獲得文體作家的稱譽。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不拘常格,手法多樣,重視對民間文學的借鑒吸納,其湘西創作多運用湘西民歌與民間故事,有的湘西小說創作甚至傳說化。
一
民間故事是民間文學的一種,廣義的民間故事指“民眾口頭創作的所有散文體的敘事作品,包括神話、傳說、幻想故事、生活故事、民間寓言、民間笑話等”.沈從文從小受民間故事的熏陶,在大人們擺“龍門陣”聊天講故事時,那些掛在山里人嘴邊的故事就代代相傳2,他還非常喜歡一個當戰兵的表哥常為他說苗人故事。
由于對民間故事長期耳濡目染,沈從文在開始湘西創作時就把民間故事作為了創作源泉,有的作品直接將民間故事作為引用或敘述改寫的內容。
沈從文在1926年3月29日的《晨報副刊》上發表了《生之記錄》,小說在第二部分引用了一個苗族大姐講述的關于笛子起源的傳說故事,這是沈從文最早在創作中直接引用民間故事。通過該故事的引用,小說介紹了笛子是怎么來的知識,也解釋了笛聲悲涼的原因,同時還渲染了“我”聞笛而倍感寂寞的心情。
沈從文更多的創作是對民間故事進行敘述改寫。1926年7月,沈從文發表了寓言體小劇《三獸 堵波》,沈從文說:“這原是一個傳說,一個原始的神話?!痹搫⑼米釉谠轮械膫髡f寓言化,突出了兔子赴火甘愿為佛王獻身的精神。在《關于〈三獸 堵波〉》的附文中,沈從文還進一步探究了中印兩國有關兔子在月中傳說的不同來源,有考釋傳說的意味7,顯示出沈從文對傳說故事的興趣。另一獨幕笑劇《霄神》也是對鳳凰民間傳聞軼事的改寫,霄神是湘西儺戲諸神之一,原意為凌霄天神,鄉民們也用同音字稱其為“小神”,霄神是鳳凰當地人并不歡迎但又不敢不歡迎的一位“小神”,當地人有一些關于霄神的故事?!断錾瘛穼懙氖峭馍蛸€博輸光了錢,偷偷溜進舅舅屋里假裝為霄神顯靈,騙吃舅舅的酒食供品最終被發現的故事,從而將鳳凰民間口頭中關于霄神的信仰和故事書面化。
1929年,沈從文發表了《媚金·豹子·與那羊》和《七個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兩篇傳說小說化的小說?!睹慕稹け印づc那羊》寫媚金與豹子的愛情悲劇,敘述者明確說道:“一個熟習苗中掌故的人,他可以告你五十個有名美男子被丑女人的好歌聲纏倒的故事,他又可以另外告你五十個美男子被白臉苗女人的歌聲唱失魂的故事。若是說了這些故事的人,還有故事不說,那必定是他還忘了把媚金的事情相告?!睘閺娬{故事的真實可信,敘述者還進一步交代故事來源于大盜吳柔,而“吳柔是當年承受豹子與媚金遺下那只羊的后人,他的祖先又是豹子的拳棍師傅,所傳下來的事實,可靠的自然較多”.更為明顯的是,小說敘述采用解釋事物起源傳說故事的常用筆法“這就是……的由來(原因、理由)”時寫道,“都因為那一只羊,一件喜事變成了一件悲劇,無怪乎白臉族苗人如今有不吃羊肉的理由”,突出了傳說小說化的特點?!镀邆€野人和最后一個迎春節》據沈從文與金介甫的談話,“是個可靠的民間故事”.歷史上,由于統治者對湘西少數民族的壓迫,在苗族民間故事中留存有苗族人民反抗壓迫的傳說故事,如《吳八月起義的故事》和《張秀眉的故事》等,小說寫的正是七個土著因為反抗外來官兵的強制性風俗變革--禁酒,一起躲進山洞聚眾飲酒而終遭殺害的內容,對苗族口述歷史傳說進行了藝術化呈現。
與以上整體引用或敘述改寫民間故事不同,有的小說是以敘述加速的概要方式來轉述民間故事的,《月下小景》即其代表。小說概要轉述了本族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本族人有英雄追趕日月的故事。因為日月若可以請求,要它停頓在那兒時,它便停頓,那就更有意思了?!@故事是這樣的:第一個××人,用了他武力同智慧得到人世一切幸福時,他還覺得不足,貪婪的心同天賦的力,使他勇往直前去追趕日頭,找尋月亮,想征服主管這些東西的神,勒迫它們在有愛情和幸福的人方面,把日子去得慢一點,在失去了愛心子為憂愁失望所嚙蝕的人方面,把日子又去得快一點。結果這貪婪的人雖追上了日頭,卻被日頭的熱所烤炙,在西方大澤中就渴死了?!?/p>
在此,小說敘述以概要轉述的方式重續了楚文學的神話傳統。而在《鳳子》中,沈從文更是采用作品中人物語言提及的快速處理方式說到了神巫在王杉堡的愛情傳說以及當地有關草蠱的故事,對民間故事的具體內容則予以省略,顯現了敘述的加速。
二
俄國漢學家李福清在研究中國小說與民間文學的關系時指出,要注意“民間文學對作家創作的影響;作家怎么利用民間文學的作品,母題,形象,語言”等。
從沈從文的湘西創作來看,民間故事在影響沈從文湘西創作的內容時,沈從文的湘西創作也注意到了對民間故事母題的利用。
民間故事母題是在民間故事、敘事詩等敘事體裁的民間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最小敘事單元,“是一個故事中最小的、能夠持續在傳統中的成分”.俄國學者普羅普對于俄羅斯民間故事的形態學研究、華裔美國學者丁乃通對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的索引以及芬蘭學者阿爾尼和美國學者湯普森的AT分類法研究都發現民間故事形成了若干基本類型和母題,難題婚姻即設條件考驗成婚就是其中常見的一個敘事母題,丁乃通在《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所列851A、851B和851C和920C1型都有難題婚姻母題。從具體的民間故事來看,伏羲女媧和堯舜禪讓的傳說中就有難題婚姻,苗瑤起源神話中兄妹成婚也是難題婚姻。賈芝編選的中國民間故事《三根金頭發》同樣是難題婚姻。
在燕寶編的《苗族民間故事選》和謝馨藻整理的《苗族民間故事》二書所收集的苗族民間故事中,難題婚姻也較常見,如下表所示:沈從文的湘西情愛小說有的就運用了民間故事中的難題婚姻母題,如代表作《邊城》。小說所寫的翠翠和儺送兄弟的愛情故事就是難題婚姻形式,天保儺送兄弟追求翠翠,天保選擇的是走車路,儺送選擇的是走馬路,老船夫充當了婚姻難題的設計者,他按地方規矩設難題,“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如果走的是車路,就應當由“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后來天保儺送兄弟各自開始完成難題,天保請了媒人來說,儺送也開始在十五的月夜給翠翠唱歌,但由于愛情故事是一女兩男模式,民間故事難題婚姻一女一男模式中的大團圓結局在《邊城》中被悲劇性結局替代,這是難題婚姻母題運用中的變形,即是一種“那些對于基本框架來說是派生的形式”.《邊城》中翠翠和儺送兄弟的愛情故事也是民間故事中窮女富嫁母題的運用。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有人在讀《邊城》時就指出:“這兒乃有所謂‘丑小鴨’的悲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