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鎮意象與文化語境、意境的關聯
作為漢語的“這一個”,魯迅無疑是使用漢語寫作的典范,無論是情境還是社會文化語境,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制約著他,這也與他的生存習俗及其生存模式息息相關。作為漢語的“這一種”,魯迅的小說文本,無論是敘事策略還是敘事審美形態,無疑都滲透了這種文化語境乃至意境理念的“基因”.比如,魯迅筆下的魯鎮,就是一個滲透了魯迅自身文化審美觀念的意中之象(即意象),被魯迅“意中”的這個魯鎮其實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典型環境,魯迅筆下誕生的每一個典型性格都與魯鎮的文化血肉相連,無論阿Q生存的未莊還是“我”與呂緯甫、魏連殳,以及車夫遭際交往的S城,也都被覆蓋在魯鎮文化的“麾”下,魯鎮的文化語境業績也就決定了魯迅筆下的人物性格差不多都被“定格”在“魯鎮化”的語境之中。說得更確切一點,這種“定格”就是一種文化習俗、生活模式的“定格”,也是一種“集體習慣”的“定格”,什么樣的文化環境就滋生什么樣的文化性格,這似乎也符合文學創作的規律及其規范。
不過意象之于本象是一種超越,雖然魯鎮就是紹興的代名詞,但我們以文學的規范說法,魯鎮又不等于紹興,他是經過作家思考、沉淀以至命名,是被藝術化、理想化了的一個世界,他雖然魂系紹興,卻又是夢中的紹興、模糊的紹興,是被形而上思維高度抽象化了的一個邊緣無限寬泛、卻又要“收取門票”的特定世界,不是什么人想進來就能進來的世界;既然是“意中之象”,凡是能進來的人物形象也應該是作家藝術世界中的意中之人,諸如孔乙己、祥林嫂、阿Q以及呂緯甫、魏連殳、包括那個車夫等都是作家的意中之人,作家往往不請自到。
魯鎮是江南水鄉,又是兩千年封建文化根深蒂固的一個“封地”.它是魯迅獨有的意象的生產“基地”,又是中華民族的一個縮影;是藝術的天堂,又是生活中的“黑暗王國”.你無論是從孔乙己走進魯鎮,還是從祥林嫂走進魯鎮,似乎都能領略到“咸豐酒店”的虛榮以及魯府、趙府、錢府等大同小異的風格及其某種象征意味。魯鎮是魯迅對于紹興的一種超越與抽象。顯然,文化語境對于小說敘事的制約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要真正了解魯迅其人其文,首先就要了解魯鎮的文化背景以及語境,正是魯鎮文化語境成就了魯迅筆下的魯鎮意象。的確,要了解魯迅小說之象,就繞不開魯鎮之象;要了解魯鎮之象,又繞不開紹興之象。只有深入紹興這個真境才能夢入魯鎮這個虛境,從那里去探索、觸摸魯迅及其筆下各種人物的“心跳與脈動”,才更有利于我們不偏不倚地認識魯迅、釋讀魯迅、把握魯迅。
如果說魯鎮之象就是國象民態的縮影,那么魯迅筆下涌現的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也就是一個個國象民態的縮影。的確,國大多象,險象環生,在魯迅藝術構思中都逐一被還原成了一個個典型形象,這一個個典型形象聚沙成塔--凝聚成一種創作思想,即國民性批判和民族啟蒙之大義。
“集體無意識”理論雖然來自西方,但在中國、在魯鎮也存在“集體無意識”文化形態,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就是魯鎮集體的記憶與沉淀,是魯鎮與史俱來的一種文化滋生了這些“魯鎮化”了的人物,我們也可以套用歌德的那句驚世之語:不是魯迅創造了孔乙己、祥林嫂、阿Q,而是孔乙己、祥林嫂、阿Q創造了魯迅。與其說是孔乙己、祥林嫂、阿Q創造了魯迅,還不如說是魯鎮的文化語境創造了魯迅,因為那里是魯迅精神的出入口,阿Q們一個個從那里走進來,又一個個從那里走出去。
無疑,在魯迅的魯鎮意象中,象是極為豐富而又復雜的,這些極為豐富而又復雜的象,被演變成為一個又一個魯鎮形象,他們既是文化語境的產物,又是意中之象的升華,意象與文化語境都在作家的構思過程中發酵,最終構成一個個復合體--即一個個被深深打上魯鎮文化烙印的“這一個”或“那一個”.文化語境所擁有的能量不斷給作家輸血、充電,使其“造人”自如;否則,斷血、斷電,作家的意中之象也就成了無本之木、無舵之舟,如此,還遑論文學創造?可見,魯迅筆下營造的魯鎮意象是被本土文化語境“定格”了的集體記憶與沉淀,“這種文化濃度不僅存在于它的結構、時間意識和視角形態之中,而且更具體而真切容納在它的意象之中。研究中國敘事必須把意象以及意象敘事方式作為基本命題之一,進行正面而深入的剖析,才能貼切地發現中國文學有別于其他民族文學的神采之所在,重要特征之所在?!?/p>
就魯迅小說敘事形態而言,本土文化語境與意境審美觀念都被凝聚在了魯鎮意象之中了,語境與意境息息相通,可以說是語境生發意境,意境又觀照語境,這種關系在魯迅的藝術構思中就成了魯鎮意象的內質。我們釋讀魯迅的小說,都不能繞開語境與意境的雙重文化背景,魯迅小說的生存語境與意境背景,是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最動蕩最黑暗的文化背景,也只有在那種文化背景之下才能營造魯鎮意象,才能塑造出諸多以阿Q為代表的魯鎮群像??梢?,飽含語境制約的意境審美觀念的參與乃至滲透,又使得魯迅筆下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都不乏一種“中國式”的含蓄與內斂,可謂靜水其外,流動深處,即深文隱蔚,余味曲包。
應該承認,與文化語境息息相關的意境審美形態并非是中國抒情性作品的“專利”,自中國小說誕生以降,建立在本土文化語境基礎之上的意境審美形態,就成為漢語小說的一種文本品質,這就是意境文化及其審美觀念的參與及滲透,也就是讓漢語小說成為漢語小說的一種文化標志抑或胎記。盡管魯迅小說文本也多有“拿來”的痕跡,但小說文本從立意到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經過魯鎮文化語境的檢測與浸泡,最終才成為魯鎮意象中的“這一個”或“那一個”.“魯鎮化”就是“中國化”抑或“民族化”,是對“中國化”抑或“民族化”的縮影集成,是由宏觀轉化為微觀的“療救試驗地”.說的更明確一點,就是魯鎮意象之“象”,可由大到小,一旦進入小說又自然發酵,從而以小見大,以點帶面,尤其含蓄的題旨與思想,也不乏“春秋筆法”--情也幽幽義也幽幽,這在魯迅小說文本中也不乏其例,其表義的曲折性也就見其意境之境的審美意味了。
二 作用于魯鎮種種“象”中的語境與意境
《孔乙己》中的孔乙己,就是魯鎮意象中的一個十分貼切的文化符號。據有關資料,魯迅生前曾與人“自詡”《孔乙己》是他最得意的一篇作品,是他在一種極其從容的狀態下寫就的一篇超短精品。所謂“從容的狀態”,可以不可以理解為一種文化的狀態?比如“咸亨酒店”就是魯鎮特有的一個文化標簽。它屬于魯鎮,也屬于孔乙己??滓壹褐挥性凇跋毯嗑频辍薄皰炻殹?他才能成為孔乙己。從審美觀念上說,《孔乙己》這篇小說的文化風景就具有一種意境美學意味。
小說開篇就把“咸亨酒店”的格局凸顯出來,給人營造的一種想象空間是,--接下來要來這里“打腫臉充胖子”的人一定是一個穿長衫的別樣的“這一個”,果然,接下來迎“刃”而出場的孔乙己確實很特別。作者對孔乙己的一番描述就埋下一個伏筆,孔乙己無疑是一個失敗者抑或某種文化的犧牲品,因為前面已經為他準備好了的文化平臺--“咸亨酒店”本身,就算是給讀者提供了一個暗示:見識一下穿著長衫來此一醉的孔乙己吧。于是,孔乙己的身世遭遇就被“咸亨酒店”這個文化平臺“一覽無遺”.橫豎看去,魯鎮的“咸亨酒店”就是專為孔乙己的“落魄表演”而特設的,他的性格及命運似乎與魯鎮早已融為一體。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著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p>
這副形象特征描述,儼然誕生在魯鎮“咸亨酒店”的一幅活漫畫,真乃人比人、似人又不似人吶!這種語境就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想象的空間:這個孔乙己穿著又臟又破的長衫,卻又站著喝酒,似乎很想在一群短衣幫面前做做人,可是想做人卻又不像人,倒還不如脫去長衫混在短衣幫里面隨便喝上幾杯更本分。本來就是一個冒充的“闊爺”,卻硬是要“排”出九文大洋。于是,便引來一片懷疑與嘲弄,賴活著還死要面子,結果導致他在“咸亨酒店”丟人現眼,出盡洋相,尊嚴掃地。這種看似不動聲色的敘事,卻讓讀者在不經意中觸類旁通,即由語境逼出意境:是誰扭曲了孔乙己的人格?竟讓他活得如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小說雖然沒有直白創作動機抑或立意與題旨,但讀者也不難透過字面給出自己的答案:一個原本進取的讀書人如今居然落魄到這步田地,誰該為他買單?孔乙己實在是魯鎮的不幸!更是那個時代的不幸!不言而喻,那個時代就不能讓孔乙己這種人活得有尊嚴,因為那個時代的本身就沒有尊嚴,儼然一個無形的大膿包!小說中的文化語境之重要背景就是直通興盛于魯鎮的封建科舉制度,正是這把無形的“封建文化”之“軟刀具”把一個好端端的讀書人--孔乙己給“戕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