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制闡釋”是中國社科院張江教授 2014 年提出并在多篇文章中傾力闡釋的概念,主要用來指證 20 世紀西方文論的“背離文本話語,消解文學指征,以前在立場和模式,對文本和文學作符合論者主觀意圖和結論的闡釋”這一主要特征和根本缺陷。①它已引起國內和國際學界的回應和關注②,對它的內涵、價值和意義,許多學者也已進行了延伸闡述③。筆者對此不擬再加評論,僅就學習“強制闡釋”時的一些體會和疑惑表述出來,就教于學界同仁。
一、“當代西方文論”確指為何?
“強制闡釋”的主要指向是當代西方文論。那么,當代西方文論的確指為何? 《強制闡釋論》開篇提出:“從 20 世紀初開始,當代西方文論以獨特的理論力量和影響登上了歷史舞臺,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徹底顛覆了自古希臘以來的理論傳統,以前所未有的巨大動能沖擊、解構了歷史和理論對文學的認識?!仡櫚倌隁v史,我們體會到,當代文論的缺陷和遺憾同樣很多?!雹茉凇懂敶鞣轿恼撊舾蓡栴}辨識》( 下文簡稱《問題辨識》) 中,論者說: “20 世紀的西方文藝理論,與此前的現代文論和古典文論相比,確實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枰f明的是,百年來的當代西方文論思潮迭涌、流派紛呈,其豐富性和駁雜性史所未見?!雹倏梢?,論者是把 20 世紀以來的西方文論命名為了“當代西方文論”.從論者分析的一些理論流派,如形式主義、新批評、精神分析、敘事學來看,也是從 20 世紀初開始算起的( 俄國形式主義產生于 1913 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產生時間還要更早) .這樣,就出現了“當代西方文論 =20 世紀以來的西方文論”的等式。筆者的疑惑是: “當代”就是“20 世紀以來”嗎? 依據什么把 20 世紀西方文論定義為“當代西方文論”?
大體而言,這是國內學界約定俗成的用法,如國內學者編撰的諸多版本的《當代西方文論》、《當代西方美學史》,基本都是從19 世紀末20 世紀初開始講起的。但是,學界還有一種約定俗成且更為常見的用法,即把“當代”的時間界定為 1949 年之后,如諸多版本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史》都是如此。面對兩個“約定俗成”的“當代”,何去何從?
張江教授新近發表的《關于西方文論分期問題的討論》中的一些論述可以看作是對這個問題的補充說明。他認為,歷經 3000 余年的西方文論發展到 20 世紀時,已度過了一個由“混沌發生期、穩定共識期、震蕩調整期、系統整合期四個階段”組成的完整周期?!皬?20 世紀初葉開始,西方文藝理論步入一個新的混沌震蕩時期。這個時期的開端,在哲學上,實際上由此前的尼采開啟?!系鬯懒恕@個驚世駭俗的口號,徹底顛覆了人類的理性膜拜,推動了 20 世紀西方文論的根本轉向?!雹诠P者基本認可這種表述??傮w而言,20 世紀西方文論的“非理性轉向”和“語言論轉向”確實讓它與此前的文論在許多方面有了質的差別。但是,我們似乎不能由于此前的文論已完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周期分化,且兩個時期的文論之間存在著“根本轉向”和“質差”就把 20 世紀西方文論名之為“當代”的,在二者之間找不到任何可以對它們進行等價轉換的前提和條件。作為一個概念,“當代”內涵豐富,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時間范疇和標識。
論者也沒有把“當代”僅僅看成一個簡單的時間范疇和標識,“西方文論史的階段劃分,不是以時間為節點的,盡管它有時間的概念。一個階段更根本的標志,體現在它的性質上?!雹劢Y合上述的周期觀和這里的性質觀,論者斷定形式主義“隆重開啟了 20 世紀文藝理論新階段”.因為由此開始,西方文論發生了重大變化: 從專注于文學以外的社會歷史批評轉向專注于文學形式的批評?!拔膶W就是文學,對文學本身主要是文學形式的研究不予重視,專注于文學以外的社會歷史批評,這種理論一定要變革?!雹苓@符合文藝理論的發展事實,對此筆者同樣予以認可。但是,類似這樣“走向極端就要破產進而一定要變革”的理論轉換在 20 世紀還有幾次,如由于對形式論的不滿,接受美學開啟了“讀者論轉向”; 由于對純文學研究的不滿,文化研究/文化批評開啟了“文化論轉向”.依據什么要把形式主義而不是同樣處于 20 世紀的后兩種文論界定為“開啟了 20 世紀文藝理論新階段”而名之為“當代”的開端呢?
“西方”也是一個看似確定實則復雜的范疇。一般而言,學界對它的理解有三種: 一是地域上的,指與亞洲等東方民族、國家分列而立的歐美地區的民族、國家; ⑤二是意識形態上的,指那些有先進生產力,并且與中國的社會主義體制不同的國家; 三是文化上的,指在人文、風俗等方面與地理上的東方尤其是中國存在迥異的歐美各國。那么,“強制闡釋”文章中提及的“當代西方文論”中的“西方”指的是哪種理解呢? 都不是。
如果是第一種含義,那么源自德國的馬克思主義文論應囊括在內; 如果是第二種,那么日本文論就不該缺席,因為它對 20 世紀的中國文論有重大影響; 如果是第三種,那么俄國文論理應出局。但從文章的實際論述來看,馬克思主義文論沒有涉及,日本文論沒有出現,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卻位列其中??梢?,當代西方文論中的“西方”也是曖昧不明的。
如此,作為“強制闡釋”研判對象的“當代西方文論”由于“當代”和“西方”的不確定就變得疑點重重了。而研究對象不明確,難免會對我們的批判和借鑒造成不利影響。
二、“強制闡釋”是否為當代西方文論所獨有?
在《強制闡釋論》中,張江教授把“強制闡釋”認定為“當代西方文論的基本特征和根本缺陷之一”,是“代表其核心缺陷的邏輯支點”并“給當代文論的有效性帶來了致命的傷害”.① 從上述論斷的修辭上來看,對當代西方文論而言,“強制闡釋”實乃“罪大惡極”,是“腫瘤中的腫瘤”.但是,“強制闡釋”的內涵及其基本特征又不為當代西方文論所獨有,而是在中國古代文論、西方古代文論、中國現當代文論以及其他一些學科和當下的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著。對此,許多學者都有發現和論述。蔣述卓說: “‘強制闡釋’在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領域是確實存在的,這種現象不僅存在于文學領域也存在于哲學、語言學等領域,也不僅僅是 20世紀 80 年代后才開始,而是在 20 世紀初就已開始。梁啟超、王國維、胡適等學術大師就是先行者?!雹谮w炎秋通過具體的例證---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征用數學和植物學知識對杜甫詩《古柏行》寫夔州孔明廟前的老柏樹的闡釋,論證了“場外征用并不是當代文學理論和批評特有的現象”③。
陳定家把它的源頭引向了西方古代文論,而且發現了它在日常生活中的普及: “‘強制闡釋’雖然是一個新概念,但這種現象卻很普遍。就西方文論而言,其根源早就隱伏在西方文化的‘二?!搭^之中?!劣诮裉煳⑿?、微博上的眾多明星八卦和歷史戲說,在評說明星言行和闡釋歷史事件時,罔顧事實、混淆是非的情形,則更是把強制闡釋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雹軓埥淌趧t認為,它是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的一個普遍現象:
《中國社會科學報》: 辨明“強制闡釋”這個話語特征,就抓住了當代西方文論的要害。我理解,“強制闡釋”的適用范圍恐怕并不僅限于文學。我們是否可以將“強制闡釋”的討論引向更加開闊的領域?
張江: 這個問題好。我贊成“強制闡釋”不僅存在于文學領域,而且還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一個普遍現象……⑤除了上引例證,李春青在《“強制闡釋”與理論的“有限合理性”》⑥,高楠在《理論的批判機制與西方理論強制闡釋的病源性探視》⑦等文章中也有類似揭橥。如此說來,“強制闡釋”就不是當代西方文論獨有的基本特征,因而也難以成為其核心缺陷的邏輯支點了,因為它古已有之、廣布于各個領域并且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雖然它確實對當代西方文論的有效性造成了致命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