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白族批評家趙蕃的文學批評思想集中體現在他的《仿元遺山 <論詩絕句 >論滇詩六十首》( 以下簡稱《仿詩》) 之中。在這組詩中,趙蕃使用“論詩詩”的批評文體,對上自漢代、下至晚清的85 位詩人及3 首無名氏的歌謠進行了縱向性地梳理和品評,并結合同時代的文學創作的狀況,進行了廣泛的橫向聯系和比較,其目光亦由滇地輻射至全國,展現了廣闊的批評視野,他對批評方法的運用,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之上,頗多創新,體現了自己的特色。
關于“論詩詩”的源頭,章學誠有言: “詩話之源,本于鐘嶸《詩品》。然考之經傳……如‘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其詩孔碩,其風肆好',此論詩而及辭也。事有是非,辭有工拙,觸類旁通,啟發實多?!盵1]559此處所引二句出自《詩·大雅》中的《崧高》、《烝民》,章氏雖未明言此二詩為“論詩詩”之源頭,但從“啟發實多”的話語中,可以看出他認為《詩經》中的這些詩句都是論詩體之“濫觴”.自《詩經》創“論詩詩”雛形之后,直至唐代,杜甫《戲為六絕句》的出現,才標志著“論詩詩”作為一種文學批評方法的成立,其后遂被廣泛使用。在汗牛充棟的論詩詩當中,元好問的《論詩絕句三十首》無疑是經典之一,并形成了諸多擬作,如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馬長?!缎гz山論詩絕句四十七首》、袁枚《仿元遺山論詩三十八首》等等,應是受這種氛圍的影響,趙蕃創作了《仿詩》。與元氏相比,趙蕃的《仿詩》既有繼承,又有自己的特色。
一、文學史、藝術史、文化史: “歷史批評”的三個維度
與元好問一樣,趙蕃的《仿詩》也從詩史的角度出發,對滇地詩人及詩作進行品評,因其所選詩人、詩作代表了滇地不同歷史時期詩歌創作的狀況和成就,可以說,趙氏的《仿詩》實是一部“云南詩歌簡史”.
1. 趙蕃對滇地詩人的歷史考察和批評,沒有停留于文學史一個方面,而是綜合地體現在藝術史、文化史等方面。首先是從文學史的角度,品評詩人、詩作在滇地詩歌乃至全國詩歌發展中的地位和作用。如《仿詩·其一》云: “西漢詞章溯初祖”[2]1,不僅譽漢代盛覽為云南詩歌的“初祖”,而且為云南作家文學的發展史,設定了一個起始坐標點?!镀湮迨濉吩u戴家政,認為其憑借“宋格”詩風成為雄峙云南邊陲的詩壇“奇男”,肯定戴家政在云南詩歌發展歷程中的重要性。另外,趙蕃并未局限于云南一隅的詩歌發展歷史去品評滇地詩人,其眼界亦時時拓展至全國范圍,并采取與古代、當代著名詩人、文士對比的方法,凸顯滇地詩人在文壇的地位及其詩作的價值。如評楊一清道: “后先七子休騰踔,合與茶陵角兩雄?!保?《其十二》)[2]47盛贊楊氏之詩,即使是前后“七子”亦難比肩,其詩直可與開風氣之先的李東陽相角逐?!镀涫丰槍Α皸铋T六學士”的說法,做翻案文章,強調所謂的“楊門六學士”( 楊士云、王廷表、胡廷祿、張含、李元陽、唐锜) ,雖與當時的文壇名士楊慎有詩文倡和,但并未拜其為師,六人的詩作與楊詩相比較,亦可見出未受楊氏影響,均有各自的“本色”.這種評論不僅體現了實事求是的批評立場,表現出對六人詩作特色的關注和尊重,而且未因楊慎是文壇名士,就曲為攀附,體現出了對云南詩歌的高度自信,以及滇詩在中國詩歌史中所應有地位的自信。又《其二十一》稱賞僧讀徹的詩已經超越貫休、齊己等著名詩僧,達到“詩禪最上乘”[2]86,結合僧詩的發展史,給予讀徹以極高的評價。這些評價都不再局限于云南一地,而是從一朝一代、特定創作群體,甚至整個古代詩歌的發展史中,考察云南詩人的成就。
其次是從藝術史的角度,綜合其文學成就品評滇地詩人。如評僧普荷道: “一種荒寒真率意,詩如其畫畫如人”( 《其二十二》)[2]91,將普荷的詩、畫同提。普荷曾師從董其昌學畫,錢允湘評其畫為“無聲詩”( 《滇南詩略》) .此處,據詩意揣測,趙蕃似乎認為其畫作的水平更在詩作之上?!镀淙酚谩疤羟髸幭薮盵2]138這樣形象又夸張的筆法,側面稱贊周于禮書法水平之高。據王昶《蒲褐山房詩話》所說,周氏“性耽吟詠,又嗜書法。為侍御時稍暇輒行琉璃廠書肆中,見有佳者,隨時購之?!盵3]
趙蘧稱他“捐清俸,構文石,摩鐫宋四家書,名《聽雨樓法帖》……筆冢如山,求書家有鐵門限之謠”( 《滇南詩略》) .由此可見,周于禮研習書法用力之勤、功力之深,及其書法作品受歡迎之程度。另外,為了更為直觀地說明這些詩人在藝術史上的成就和地位,以及他們所作貢獻的重要性,趙蕃也采取了對比的手法。如評朱昂“若與南田論詩畫,兩家心印契傳燈”,將其與同時代的著名畫家、詩人惲壽平( 號南田)相提并論,實是從藝術史的角度,給予朱昂以很高的評價( 《其二十三》)[2]97.《其二十六》亦將張端亮的詩、書、畫藝術的成就與唐代著名的“三絕”文士鄭虔相比,認為“三絕名齊鄭廣文”[2]110.趙蕃通過對這些詩人藝術成就的介紹和強調,表明他們在云南,乃至中國藝術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再次是從文化史角度,包括學術、文章、人才培養等方面,間或結合詩歌創作,品評詩人。如《其十一》評蘭茂,就重點提到了他在音韻學上的成就,蘭氏所著《聲律發蒙》、《韻略易通》,不僅是音韻學研究的成果,還因其流布甚廣,使蘭茂在普及音韻學知識方面亦作出了重大貢獻?!镀淙吩u價師范道: “文獻滇南此大宗,弇洲四部斗瑰雄。試登泰岱看東海,百寶光芒浴日紅?!盵2]158表贊師氏在文獻整理和著述方面的巨大成就,認為可與“后七子”的領袖人物王世貞的《弇州山人四部稿》相爭雄。師范曾征引大量文獻、輯著《滇系》四十冊,其內容涵蓋云南的政治、經濟、歷史、地理、風物等方面,可說是一部有關云南的“小百科全書”,除此之外,還有《南詔征信錄》三卷,詩文集多部。其著述之豐宏,學識之淵博,對文獻的整理保存功績之卓著,確乎可比埒王弇州?!镀渌氖吩谥赋鰟⒋蠹澰娮髌綄嵶匀惶攸c的同時,還提到了其經學成就,特別對劉大紳主講五華書院期間,在傳播中土文化、培植滇地人才方面發揮的巨大貢獻予以贊揚。
2. 趙蕃的“歷史批評”,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有如下三點創新之處。一是首次用論詩詩體,通過對不同時代代表性詩人( 包括少數民族詩人) 、詩作的評價,對云南詩歌做了一次“通史式”的梳理和評價。在趙蕃之前,有關云南詩人詩作的評價,主要見于四類文獻,第一類是詩歌總集,如袁文典《滇南詩略》、陳榮昌《滇詩拾遺》等中輯錄的序跋、詩人小傳和大量的點評。第二類是作家文集,如木公《雪山庚子稿》、李元陽《中溪家傳匯稿》等中有關詩歌的序跋內容。第三類是詩話,如師范《蔭椿書屋詩話》、王寶書《味燈詩話》等中對云南詩人的品評等。第四類是方志中的“藝文志”,如乾隆《麗江府志》、光緒《永昌府志》等地方志以及像師范《滇系》這樣的志書中輯錄的文集序跋,或者詩作中有關批評的內容。這些批評文字數量雖多,但有一個共同的缺點,即比較零散,不成系統,多局限于對個別詩人、詩作的評價。另外,囿于時代的原因,對于清后期的詩人,很多文獻都無法品評,而趙蕃身處清末民初,博覽眾家,識見高超,通過總體梳理和宏觀考察①,他遴選了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以論詩詩的方式首次對云南詩歌發展史進行述評。
二是對滇地詩人的評價,并未局限于一時一地,而是將詩人、詩作納入整個云南詩歌,乃至中國詩歌發展史當中,通過縱向和橫向的比較,較為客觀準確地評價了滇地詩人的水平,及其詩作的價值。在此之前對相關詩人詩作的批評文字,有些因為視野所限僅局限于部分詩人,有些因為與被評人私交密切失之過諛。而趙蕃一方面通過對滇詩史的仔細梳理,挖掘出了一些過去被忽視的詩人,如《其四十一》評李鴻齡、施炯,將二人詩作比為滇詩中被遺失的“七尺珊瑚”,李、施二人皆為“布衣”,在趙氏之前少有人注意,清代的云南地方志和民國輯刻的《云南叢書》均未刊錄二人的作品,而趙蕃不僅注意到二人詩作的價值,而且彌補了前人考察滇地詩歌發展史的遺漏。另一方面趙氏能結合詩史對詩人給予較準確的評價,上文中所舉諸例均是如此。
三是對詩人的評價,并未限定在詩歌史的范圍之內,而是擴展到藝術史、文化史領域,在“大文化史”的理念下,審視詩人的一生,選取最具代表性的( 不一定是詩歌創作) 成就進行評述。這使得《仿詩》不僅是一部云南詩歌的簡史,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云南藝術、云南文化的簡史,而在此之前還沒有類似的著述。趙蕃的這一創舉不僅豐富了《仿詩》的內涵,提升了《仿詩》的文獻價值,而且他對相關人物在云南藝術和文化發展中所作的貢獻及其意義、價值的品評,也為后世研究者提供了一個參考坐標。
二、論詩、論人: “知人論世”批評的兩種傾向
趙蕃在《仿詩》中非常注重對于詩人生平、個性及其所處時代背景的介紹和說明,但趙氏“知人論世”批評又體現出了自己特色,即除了“論詩”之外,還有很多“論人”之作。
1.《仿詩》中以“論詩”為主導傾向的“知人論世”批評。這種批評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顯性的,即明確提出“文如其人”; 一種是隱性的,即沒有在詩句中明確說出文與人之間的關系,但是通過對前后語境的判讀,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作者將兩者聯系在一起。顯性的批評如評僧普荷云: “儒衣僧帽無非寄,剩水殘山哪是春! 一種荒寒真率意,詩如其畫畫如人?!保?《其二十二》)[2]91直言普荷之詩、畫如其人一般,有一股荒寒真率之氣。隱性的批評如《其十七》,先是點明木氏家族世代“敬慎”,歸順中央,主動接受漢文化熏陶,接著又指出其詩作秉持“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趙氏雖未明言木氏的“忠順”、“向學”與其詩之間的關系,但讀者一閱即知,正是由于木氏家族恭順中央,并積極接受中土文化,其詩作才能顯示出濃厚的儒家詩教意味。
2.《仿詩》以“論人”為主導傾向的批評。這種批評的主要特征是“論人不論詩”.具體來看,也分兩種情況。一種是“借詩評人”,即借用所評詩人的詩作,利用其創作背景及所涉歷史事件,引出對所評之人的介紹和評論,但對其詩卻不加評論。在趙蕃之前的論詩詩,也有一些“借詩( 作品) 評人”的例子,如錢謙益《與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八》云: “《和陶》近愛歸 昌 世,也 是 風 流 澹 蕩人?!盵4]127借《和陶詩》說明歸昌世具有類似陶淵明滿腹才學又放蕩不羈的個性。又龔自珍《舟中讀陶詩三首》都是借陶詩來說明其個性特征,如《其一》詩云:“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盵4]332以《詠荊軻》等詩為例,說明陶淵明并非全為淡泊世情之人,強調其個性中有剛強豪俠的一面。但可以看出,這些詩作雖有評人的內容,總體而言,仍與評詩相聯系,而趙蕃“借詩評人”的特色在于詩只是為評人提供一個切入的角度,重點全在評人,與詩歌創作基本無關,如《其六》詠元大理總管段功與其妻高氏、阿 公主事,詩云: “兩地悲吟一片云,龍池恨與雁門分。婦言可用何妨用,太息平章藐不聞?!盵2]24借高氏《玉嬌枝》詞“龍池無偶,水云一片綠”[2]25和阿詩“吾家住在雁門深,一片閑云到滇?!盵2]26之句,引出創作這些作品的歷史事件。趙蕃感慨兩位妻子對于段功的一片深情,又悲嘆段功因自恃功高、固執己見,導致不用妻言,終遭慘禍的結局,卻完全沒有對其詩作進行評論?!镀浒恕芬嘟瓒喂χ寂脑娮鳛橐?,介紹其以“繡旗”勉勵胞弟段寶謹記父仇之事,贊揚她雖是女兒之身,卻為報仇而能忍辱負重,大有古“烈士”之風?!镀淙方鑼O髯《安阜園》的詩句和詩意,以追名逐利之徒終化塵埃為反襯,贊揚孫髯的逸世高才、不羈個性和安于貧困、潔身自好的高尚情操,都是借所評之人的詩作為引子,引出與詩人生平、個性相關的事件,但只評其人,不評其詩。
一種是完全不涉及詩人的作品,僅憑對其生平、個性的介紹來評論其人。這種形式的論詩詩在趙蕃之前更是少見,有些類似于懷人詩、詠史詩,如《其十一》評蘭茂,對其生平進行了簡要介紹,如他在音韻學方面作出的突出貢獻,以及幫助明朝兵部尚書王驥擘畫征麓川的方略,并稱賞他自甘淡泊、絕交權貴的品格,但對其作品卻全然沒有涉及?!镀涫摹吠ㄟ^對李元陽辭官隱居、閉門著述,以及與楊慎詩歌倡和,同游蒼、洱經歷的回顧,表達了對李氏淡泊名利、潛心學術、重視友情等個性特征的贊頌,亦完全沒有談及其詩歌?!镀湮迨氛擖S琮,談到他輯纂《滇詩嗣音集》和主講五華書院時培養人才的功績,并將重點放在對其人的評價上,提出雖然對其人的品評毀譽參半,但“易名兩字最持平”[2]261.所謂“易名”,即指黃琮被賜謚號“文潔”.黃琮值云南發生“回亂”之際,雖已辭官回鄉,但仍積極參與平亂,最后以身殉職,并遺疏入都,才獲“特恩”,賜謚“文潔”,其中“文”主要因為黃琮是翰林院出身,“潔”則正是對其忠貞高潔品格的肯定.可見,清廷對其人是高度肯定的。趙氏特引此事,也是意在表彰黃琮其人,而未論其詩。
3. 趙蕃以“論人”為主導傾向的論詩詩的創新意義。雖然以傳統文體學的“正變”觀來看屬于“變體”,不免遭人非議,但是他的這種創新至少有兩點意義,首先是拓展了論詩詩的評論空間、豐富了論詩詩的文體功能,將論詩詩的重點由“評詩”轉向“論人”,從某種程度上說,走出了就詩論詩的窠臼。而且就文學批評本身而言,要想對詩作有公正的評價,也需要對詩人有全面的了解,尤其是對其詩歌創作之外生活的了解。因此,趙氏的論詩詩有些越過了文體的“紅線”,但給后世研究相關詩人詩作提供了珍貴的“外圍材料”和新的角度。其次是凸顯了《仿詩》的歷史線索,強化了《仿詩》的歷史感。上文已提及,這組詩被認為是云南詩歌的簡史,因此,在詩歌內容中更多地加入對詩人歷史活動、貢獻及其地位的描述和評論,可以使貫穿《仿詩》的那條縱向的“歷史紅線”更加明顯,將趙蕃對不同歷史時期詩人個體的評述串連起來,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對云南詩歌發展史的評述。趙氏之前的論詩詩也多有依時間順序評論詩人詩作者,但因為多將焦點聚集于詩歌本身,缺少對歷史背景及與詩人相關歷史事件的評述,使其很少能夠像《仿詩》這樣具備強烈的歷史感。另外,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仿詩》以論人為主導,也與其評論的對象多是地方性詩人,而非古代的經典詩人或當時的文豪巨擘有關。對于這些詩人,如果單論其詩,顯然難以與古今的詩壇大家相比埒,因此需要從其身上尋找其他的閃光點,以彌補其詩作的不足。而且對這些“非經典性”詩人生平的介紹,也有助于讀者了解其人,并進而領悟其詩。
三、引用、化用與創造: “意象化批評”的三種形式
所謂“意象化批評”,即用“意象”而非“理論”解詩。因為論詩詩以絕句為主,篇幅短小,要求以極精煉的語言將詩作的核心特色展現出來,或將主要問題剖析清楚,因此,純粹說理顯然很難做到這一點,而使用內涵豐富、具體生動的“意象”,則往往事半功倍。
論詩詩使用意象說詩、解詩,主要有三種形式,即直接引用、巧妙化用、創造意象。趙蕃《仿詩》的“意象化批評”也使用這三種形式,并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展現出了自己的特色。
1. 直接引用。直接引用詩句解詩、評詩,被引之作往往是詩人的代表作,批評家以詩句中的“意象”為證,說明、評論詩人的詩風,相當于“舉例說明”,有較好的說服力,因此這種形式也為批評家所樂用,如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其二十四》引秦觀《春雨》詩中“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之句[4]84,以此“意象”證明少游之詩是柔弱纖麗的“女郎詩”.
這種直接引用在趙蕃的《仿詩》中亦有其例,如《其三》“’風里浪花吹又白,雨中嵐影洗還青?!娠L先錄楊君句,已覺唐音宛可聽?!睘轶w現楊奇鯤詩作清新天然的特點,就直接引用了楊氏《途中詩》“風里浪花吹又白,雨中嵐影洗還青”[2]10二句,以其詩中的典型意象來說明其詩的特征。楊氏的詩作確實具有唐詩中清新恬淡一派的特點,尤其與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有神似之處,即使放在中土的唐詩之中,也是上乘之作。趙蕃“先錄楊君句”,也是因為楊氏之詩在南詔、乃至整個云南詩史上較早也最為杰出。
2. 巧妙化用。將諸多詩作中的典型意象進行整合、提煉,并以此來概括、總結被評詩人詩風的特征。如杜甫《戲為六絕句·其四》化用郭璞《游仙》中“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4]10之句,形容研揣聲病、尋章摘句的形式之作。錢謙益《與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十三》特拈出范景文、楊補詩句中的“掃花”、“刪竹”、“食葉”、“游魚”諸典型意象,稱賞其清雅自然的詩風。相比于前人,趙蕃化用意象的特色有二: 首先體現在他能夠將詩人的代表性意象完全融入自己的論詩詩當中,而絲毫不見評論的痕跡,即以論詩詩本身的風格特色來說明所評詩人的風格特色,類于擬作。如《其九》評僧天祥詩云: “煮酒香浮小甕花,野人籬落夕陽斜。秋風一聽榆城角,行腳無端亦憶家?!盵2]37其中,“煮酒香浮小甕花,野人籬落夕陽斜”的意象源自天祥《過果苴浪》中“野花零落斜陽淡,隔澗人家煮酒香”一聯,“秋風一聽榆城角,行腳無端亦憶家”的意象源自《榆城聽角》中“恨煞楪榆城上角,曉來吹入《小梅花》”一聯。趙蕃將原作之句提煉、變化,融成一首絕句,詩中未從提及天祥,更未有一個評論文字,卻通過對僧天祥詩中典型性意象的再現,使其評論之詩處處散發出天祥詩作自然清麗的詩味,形象說明了天祥詩作的獨特魅力,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其次,趙蕃化用意象的特色還體現在他于化用之中還有創新,即不僅僅是對原詩作意象進行提煉、變化,還會對這些意象進行豐富、拓展,形成對原作的“二次創作”.如《三十八》評龔錫瑞詩云: “江水生愁看鬃斑,月中飲馬看刀環”[2]168,在借取龔氏《擬古從軍行二首·其一》中“飲馬長江休照影,恐驚霜雪上頭顱”的意象之外,還通過聯想、想象,創造性地在這一意象中加入了“看刀環”的動作,使得這個壯心不已的軍士形象更加傳神,同時也生動地傳達了龔氏邊塞詩雄壯之中富蘊滄桑的風格特征。另外,這種創造性地化用,也說明趙蕃在評論之時,并未站在詩外,而是深入到詩作意境和詩人內心之中,真正達到“以神遇而不以目視”.
創造意象,即根據詩人生平、個性和詩作的特征,由批評家自己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意象,并以此來評詩、評人。如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二十三》以“嘯臺鸞鳳獨悠然”[4]185這一意象形容高叔嗣高古淡泊之風。嚴虞惇《偶題四絕句·其四》以“拾得殘膏倚市門”[4]210批評西昆末學刻意摹擬李商隱,鉆營偶對、賣弄辭采,卻只具其形、未得其神的膚淺詩風?!斗略姟分袑撛煲庀笫址ǖ倪\用,亦是趙蕃評詩的一大特色,具體而言可分三種情況: 一是結合詩人的生平、個性,加以想象性的發揮,構造典型場景,來表現詩人風采、品評其詩作。如《其十》評郭文,趙蕃就結合郭文的隱士身份、買舟滇池的故事及其具有代表性質的竹枝詞創作等諸種元素,創造出“萬傾滇池一漁艇,月明高唱竹枝歌”[2]40的意象,淋漓盡致地表現了郭文縱情山水、恬淡寧靜的隱士之風,并暗含對其詩作率真自然特征的肯定?!镀涠分?,假想張端亮于三層高閣之上彈奏《松風曲》,以這種孤高清雅的形象和意境,贊揚張氏忠直的人格與高潔的詩風。二是利用詩人詩作中最有代表性的意象,加以創造性發揮。如《其二十四》評徐崇岳,因徐詩多以石為主題,趙蕃由此橫生想象,認為徐崇岳讀書于高臺之上,日日與石為伴、以石入詩,其靈魂可能已經化作石頭,并由此創造出“精靈化石”的意象。這種純粹創造出的意象,不僅生動展現了徐氏的隱士風范,而且也點出其詩作以詠石為主題的特征。三是根據作品集的名稱,加以創造性想象,如《其二十》因陳佐才詩詩集名為《天叫集》,兼之其詩風豪邁,遂用“壯士嘂天”的意象來形容其詩、其人?!镀淙濉芬驀罒R、嚴廷中父子詩集分為《紅茗山房詩集》、《紅蕉館吟詩存》,趙蕃以“開殘紅茍發紅蕉”[2]153形容其父子相繼,聞名詩壇的盛事?!镀湮迨弧芬虼鹘N孫《味雪齋詩文鈔》之名及其詩閑雅之風,創造出“官閑味雪”的意象,強調了戴氏及其詩作的突出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這些批評方法,趙蕃往往綜合用之,如《其三十一》評張漢,就既強調他作為唯一的“詞科”人才,在滇地文化史上的地位,又稱贊他的顯宦生涯,及其對詩作的影響,還用“山陰佳釀”這樣的意象形容其詩作??傊?,趙蕃的《仿詩》運用“歷史批評”、“知人論世”、“意象化批評”的方法,對云南詩人、詩歌進行了歷時性和共時性相結合的梳理和品評,在三個批評方法的使用上體現了自己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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