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以"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的宗旨在《邯鄲記》中敷衍落魄書生盧生之黃粱一夢.清代女作家王筠所作《繁華夢》對《邯鄲記》在結構與曲文上多有模仿與繼承,皆為主人公對自我的身份頗為憤懣,而入夢享盡繁華,夢醒后被點化成仙.然而細觀之,二者卻不盡相同.
《邯鄲記》中沉淪下潦的盧生對理想人生有非常明確的描述: "大丈夫當建樹功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饒,然后可以言得意也."\\( 第四出\\) 這是我們相當熟悉的下層文人對于成為上層達官貴人的想象.《繁華夢》中王夢麟也抒發了憤為女身的感慨: "閨閣沉埋十數年,不能身貴不能仙.讀書每羨班超志,把酒長吟李白篇.懷壯氣,欲沖天,木蘭崇嘏事無緣.玉堂金馬生無分,好把心情付夢詮."\\( 第二出\\) 與盧生的理想對比,女性所向往的并非出將入相、光宗耀祖如此具體而世俗,更傾向于相異于女性柔弱的性格的雄壯氣概,與實現自我的價值的要求.面對被禁錮的人生,盧生與王夢麟都在夢中完成了身份的轉換.盧生沖破社會的底層一躍成為科考狀元及至一朝宰相,其間幾起幾落,享盡榮華富貴,最終在淫欲面前沒能把持住自己而斷送了性命,一生榮華化為泡影.盧生卷入官場的洪流,除靠金錢的打點之外,也善于阿諛逢迎,這些都是萬歷年間黑暗官場的真實寫照.
在傳統的男性敘事中,男性多博取功名經歷宦海沉浮,女性則全力相夫教子.《邯鄲記》崔氏作為盧生的妻子在黃粱夢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首先崔氏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主過上美滿的婚姻生活,面對盧生不愿考取功名的消極態度,她動用各種關系為盧生打點周全.在崔氏的安排之下,才使得盧生"竦動了君王,在落卷中翻出做個第一".不論盧生發達抑或受難,崔氏都對他不離不棄,甚至保全了盧生的性命.受夫君牽連被貶為織婢的崔氏在承受悲慘的生活處境的同時仍想方設法為丈夫說明冤情,幫助夫君登上宰相之位.
崔氏扶持并督促夫君實現了榮華富貴的人生理想,將她的社會功能發揮到極致.然而對于崔氏內心的個人情感卻極少有描寫.歷經坎坷的崔氏也只有兩次直接流露出較為私人化的感情,一是等待中舉的盧生歸來的相思之苦; 一是在機坊中對身世的慨嘆.大部分時間崔氏是極其清醒的,如同推動盧生謀取功名的一股力量,正是這種掩藏在社會背后的力量,催生了男性力求顯貴以及衍生出的種種欲望.在富于勇氣、智慧等等光明的性格特征的崔氏身上,也帶著上層社會以權財相交的烙印.在湯顯祖筆下,女性雖未走出閨門,卻不可避免地被社會的黑暗風氣熏陶,甚至主動將盧生裹挾至其中,成就了盧生黃粱夢一場.
崔氏實由盧生胯下之驢幻化而來.實際上崔氏作為女性并無主體地位,通過對盧生無私的奉獻完成黃粱夢中的使命,更像是一個只具備社會功能的工具.男性或可度脫,而現實中無數個崔氏只能被困于閨閣中,以扶持男性的成果作為自身價值的實現,她們的個人情感被掩藏在所謂的夫榮妻貴里,未見于這位偉大的男性作家的筆端.
《繁華夢》王夢麟在夢中實現性別的轉換而以男性的身份完成了整個夢境.全劇始終以王夢麟與一妻二妾的愛情為主,兼及與父母承歡膝下的親情.王夢麟與《邯鄲記》中的崔氏同為出于世宦之族的大家閨秀,但卻希冀走出閨閣,施展自我的才華.王夢麟在夢中實現的三個最重要的愿望為: 自由地施展才華、自由地選擇婚配對象以及光耀門楣.于是入夢后,王夢麟成功地考取狀元,娶一妻二妾.夢中真正的男性角色王夢麟的兄長醉心詩酒不進仕途,王夢麟更是贈其侍妾,由此終于"戰勝"了身為男性的兄長,占據了家庭中的主導地位.然而劇中對王夢麟的仕途經歷并無筆墨,卻對聘定胡氏、黃氏的過程及一妻二妾的婚姻生活細節寫得最為翔實.王夢麟雖沖破了男女的性別界限,以換裝的方式了自主選擇經歷了男性的人生,卻仍然反映著作為女性的情感投射.雖然一心向往著花木蘭、黃崇嘏,但她們對于現實中的女性生活來說更像是遙不可及的傳說.
劇中的一妻二妾三個女性角色,也安于一妻多妾的婚姻生活妻子謝氏容納二妾,被認為賢良淑德.二妾也識得禮數,不致僭越.由此可見作者真正渴望的是婚姻生活中兩性的和諧相處,對于結婚對象有自主選擇的權利.在夢中和樂美滿的基調下也有感傷的描寫,其中二妾曾獨守空閨的悲戚,正是作者又重新回到女性自身的處境.作家通過夢提出的議題是女性理想的家庭結構和生活空間,適度地沖破閨閣的限制,在閨閣之外施展才華,在閨閣之內琴瑟和鳴.然而在夢盡之處王夢麟感嘆: "無端一覺消春夢,夢里空馳騁.三生情狂癡,一笑今何用? 方曉得女和男一樣須回省."\\( 第二十五出\\) 這種超越性別的界限,同男性一樣自由選擇的權利的要求是不可能被滿足的.
夢境與造夢者的人生經歷是不可分割的.湯顯祖于 1601年作《邯鄲記》,是臨川四夢的最后一部作品.盧生的夢更是融會了湯顯祖一生的坎坷經歷.盧生靠錢財中了頭名狀元,而湯因不肯依附權臣張居正而十數年一直被壓制無法中進士.盧生因得罪奸臣宇文融而屢次被陷害險些喪命,湯則因上《論輔臣科臣疏》抨擊朝廷大員,觸怒權貴而被貶,最終無法忍受黑暗的萬歷官場而辭官歸家.吳梅評論道: "《邯鄲記》備述人世險詐之情,是明季宦途習氣,足以考萬歷年間仕宦況味,勿粗魯讀過."《邯鄲記》似湯顯祖經歷官場沉浮的一次人生總結,盧生的如夢方醒也是湯顯祖對官場清明的幻滅,于是選擇了仙道來應對這一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
王筠于20 歲作《繁華夢》,其時她即將出嫁或剛剛出嫁.王父云: "女筠,幼秉異質,書史過目即解,每以身列巾幗為恨,因撰《繁華夢》一劇,以自抒其胸臆."可見《繁華夢》是作者出于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憂慮所作,劇中的人物也多為王筠現實生活中所遇,因此王夢麟之夢實為王筠日日夜夜之夢.然而透露出的男尊女卑的觀念,以及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等等,都體現了作者對男權社會秩序的接納.當然也正是這樣的敘事策略使作品成功回避了男權社會的嚴密的審查機制,而一度流行于世.
夢最顯著的作用便是讓人看清自己心底的欲望,以及其不可能實現的悲哀.從夢與自我的關系看,《邯鄲記》中盧生渴望填補在黑暗世道中社會下層通往上層的鴻溝,卻也不可避免地在享盡繁華之時深陷泥淖.《繁華夢》中王夢麟希望沖破男權社會中閨閣對于女性的束縛,卻仍抱著對愛情的一腔熱忱而重回家庭.二人都在夢破滅之時完成了對自我的否定,在夢醒時分獲得"超脫".與湯顯祖營造的盧生之得到升仙的精神家園不同,王筠只能無奈地接受不可預知的家庭生活,遁入更深的現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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