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廣大觀眾來說,他們并不希望導演張藝謀去執導商業大片,而是期待他執導他最擅長的文藝片,拍出像《紅高粱》、《秋菊打官司》、《活著》那樣有探索意識的精品電影,給他們提供豐富的精神食糧。其實,張藝謀自己也希望拍攝一些有思想深度的作品,也希望從商業片退卻回到文藝片,讓廣大觀眾高興的是,他挾電影《歸來》實現了真正的“歸來”.電影《歸來》上映以后,很快打破了中國文藝片的票房紀錄,得到了廣大觀眾的廣泛認1謳歌純美愛情的優秀作品,表現了導演張藝謀對人生、社會的深刻思考以及對個體命運的人文關懷。
一、對純美愛情的頌歌
電影《歸來》通過非正常年代的陸焉識與馮婉瑜之間的生離死別演繹了一段曠世奇戀,歌頌了他們對美好人性的堅守、對純美愛情的追求。電影《歸來》的故事并不復雜,好像還有點老套。在20 世紀 50 年代的“反右”時期,某大學教授陸焉識被打成右派,被發配到青海勞改。十幾年后,他私自逃了出來,目的是想回家看看妻子孩子。當時正處于“文革”時期,他的女兒丹丹因為受到父親的連累已經在內心和他斷絕了父女關系。女兒不愿意見他,也不想讓她媽媽見他,他又被抓回勞改場。當他三年后歸來時,他妻子馮婉瑜由于遭受刺激,患了心因性失憶癥,不認識他了。
他為了治療妻子的病,采用了各種方式,終不見任何效果,于是陸焉識對妻子不離不棄,精心照顧妻子許多年,直到永遠。電影對他們之間的情感寫得非常飽滿,既令人心酸,也令人感動。
電影《歸來》歌頌了陸焉識與馮婉瑜之間的純潔愛情,純潔愛情是無私的、利他的?!拔覀冎?,愛在本質上是自我犧牲。當然,自我犧牲不一定就是愛,但愛必定伴隨一定程度的自我犧牲?!?/p>
[1]42電影《歸來》沒有直接寫陸焉識與馮婉瑜之間的情感,而是通過表現他們之間的相互關懷來表現他們之間的愛情與親情。陸焉識在勞動改造 17 年之后突然想回家看看自己的妻女,至于為什么回家,電影沒有交代,留下了空白??赡苁且驗閯诟奶D苦,他擔心自己支撐不住有一天突然離去再也見不到親人,所以拼死也要回家看看妻女。馮婉瑜聽說陸焉識逃跑之后,就知道他肯定會回家來看她們,她既希望他回家,又不希望他回家。她希望他回家是因為她非常想念他,她不希望他回家是因為他沒有被釋放,他的歸來會給家庭與他本人帶來更大的危險,他回家是自投羅網,肯定會被捉住,因為他們的家已經遭到嚴密監視。當她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和敲門聲時,她本想開門又擔心有人監視,電影通過面部特寫鏡頭寫出了她的擔心、焦慮而又猶豫不決的神情,令人為之動容。當她看到焉識給她留下的紙條時,她連夜蒸了一鍋饅頭,收拾了一包行李,不顧一切、毅然決然地來到火車站。當她發現陸焉識已經被人跟蹤,她不顧自身安危高喊 :“焉識,快跑,跑!”她自己摔倒在地,以至于頭破血流。后來,她不再鎖門,防止把焉識關到門外。當陸焉識歸來后,他發現妻子不認識自己了,由于某種刺激,妻子把他誤認為是方師傅,他有家難歸。為了照顧妻子,他選擇了離家不遠的一間盛放雜物的小屋去住,為的是能看到妻子房間的燈光,為的是能多看妻子兩眼。
他采用刺激、情景模擬等方法幫助妻子恢復記憶,但沒有效果,他不惜充當修鋼琴的人、念信的人來照顧妻子。他并沒有因為當年女兒的無情而怨恨她,而是原諒了她,他又說服妻子與女兒和好。
電影把陸焉識與馮婉瑜之間的自我犧牲精神寫得非常真實自然,正是這種自我犧牲精神使得他們之間的愛情更加濃烈,更加持久。
這部電影可以說并不是一部愛情作品,它沒有情人之間的呢喃蜜語,沒有情人之間的浪漫,也沒有那種男女之間的激情,它實質上寫的是一個男人照顧一個失憶病人的故事。然而,這個病的病因卻是由于馮婉瑜對于純真愛情的堅守,馮婉瑜什么都記不得,只記得她的丈夫,只記得要去車站接她的丈夫。陸焉識不離不棄地照顧妻子,是為了踐行他對愛情的承諾,他們之間雖然沒有愛的甜言蜜語,卻有愛的刻骨銘心,有愛的地老天荒,有愛的力量。人類在分享愛情甜蜜幸福的同時,也應該欣然接納它的苦難,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在當下的消費社會,愛情成了消費的對象,市場經濟的法則成了社會的普遍規則,人們早已不相信愛情,不談愛情,這部電影謳歌了純潔愛情的巨大力量,歌頌了人性的善良與豐饒,激活了人們心中對于美好情感的向往,引起了人們的強烈共鳴。
二、對個體的關懷
《歸來》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如果說,愛情故事使這部電影感動,那么這部電影對于個體命運的關懷使這部電影具有深刻的憂患意識與人文精神?!拔母飳τ谠S多中國人來說,在七八十年代是無法回避的事件,也是作家思考、表達的焦點?!盵2]256《歸來》這部電影不但揭示了“文革”給人們造成的不幸,而且揭示了“文革”對于個體命運的傷害,提出了令人驚醒的社會問題,滲透著反思的內容?!拔母铩弊屩袊汕先f的家庭妻離子散,讓人們親情破碎,夫妻之間、父子之間劃清界限成為當時革命青年最時髦的口號。當陸焉識冒著生命危險回家來看自己的妻女時,女兒那雙冷漠、警惕的眼睛射出的是無情的光芒,這讓陸焉識深受打擊。
他對女兒說 :“我就是想看看你們”,丹丹說 :“我不認識你,沒有人想見你”.這對于一個從未見過女兒的父親來說,不知是何等的悲哀。丹丹為了跳上主角,向上級告密,透露了自己爸爸的行蹤,致使她爸爸被抓了回去。然而,她仍然沒有跳上主角,她竟把自己爸爸的照片全部剪掉以泄憤?!拔母铩辈粏螁问墙o中國造成了經濟的衰敗,而且在思想上嚴重污染了人們的精神,產生了像丹丹那樣的“畸形兒”.從某種角度說,丹1是由于自己的沖動,爸爸被抓住,媽媽受到重大傷害患了失憶癥,媽媽一直不肯原諒她。她媽媽患病后,她不敢、不愿意走進自己的家門去看媽媽,她爸爸有家難歸,她同樣有家難歸,當爸爸歸來時,她甚至都不敢去接自己的爸爸,不敢踏實地去叫一聲爸爸,她自己心里的傷痕是難以磨滅的。電影通過一個孩子對親情的果斷拋棄形象地揭露了“文革”給一代青年造成的心靈創傷,揭露了災難到來時的人性中最為陰鷙的一面,具有力透紙背的力量。
更為深刻的是,這部電影揭示了“文革”給生命個體帶來的巨大不幸以及難以抹平的傷痕。一般的書寫“文革”的作品都有一個光明的結局 :壞人被抓住審判,好人冤屈得到平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比如長篇小說《芙蓉鎮》《、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土牢情話》、《小鎮上的將軍》等。從社會層面來看,一場社會動亂的災難容易得到救助,但從個體層面來說,創傷卻可能難以愈合,甚至根本不可能醫治。余大衛自殺身亡,鞏素珍余生只能生活在孤獨與回憶中,她的痛苦不是一個平反通知所能消除的,余大衛的個體價值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了。當社會恢復正常時,馮婉瑜卻沒有恢復正常,她的記憶難以恢復,她唯一沒有忘記的是去車站等待焉識,而這卻是她病情日益加重的表征。馮婉瑜的心因性失憶不但是一種身體創傷,更是一種文化創傷?!爱攤€人和群體覺得他們經歷了可怕的事件,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成為永久的記憶,根本且無可逆轉地改變了他們的未來,文化創傷就發生了?!?/p>
[3]11馮婉瑜的失憶癥是文化創傷,僅靠物理治療難以見效,他們的精神、道德和心理上的傷痕是難以平復的。從社會層面來說,我們可以通過制定政策給那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進行平反昭雪來彌補他們的損失,減輕社會悲劇氛圍,這樣做是必要的。然而,我們不能認為這樣做就夠了,我們必須注意到一些個體生命價值的毀滅是不可能彌補的,我們應該始終對個體生命保存一種敬畏之心,肯定、尊重人的價值,才能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當一些作品以全社會的勝利沖淡個體價值消失的悲劇氣氛時,這部電影直接切入個體生命,從個體角度表現災難帶來的巨大傷害,揭示了社會動亂對人的個體生命形式、個體價值、個體意義的毀滅,表現了導演張藝謀對普通個體命運和生命價值的尊重、對人的存在意義和生命意義的終極關懷。
三、對“文革”的反思
電影《歸來》在“文革”書寫方面具有獨特的視角,影片直接寫“文革”的場面并不太多,直接書寫“文革”的畫面不過是丹丹橫眉立目苦大仇深的表情、火車站“大批判”的標語、帶著紅袖章的革命群眾、貧窮昏暗的畫面等,從這幾個畫面,觀眾可以依稀看見“文革”的影子。電影主要是表現“文革”后馮婉瑜難以治愈的失憶癥、陸焉識對馮婉瑜的照顧以及馮婉瑜對陸焉識的矢志不渝的等待等情節,從側面揭示“文革”給人的心靈造成的一種創傷。電影雖然沒有直接控訴“文革”的罪惡,而又處處揭示了“文革”給人們的生活留下的巨大陰影,“文革”成了一個缺席的在場,頗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意味。
以往我們揭露“文革”的災難,總把責任歸結到某一些人身上,把自己作為單純的受害者,這樣的敘述不能說不對,但這樣敘述缺少了一種深刻的懺悔意識?!盀碾y發生了,每個參與過災難的人都是有責任的。不論別人承認不承認,不論別人如何逃避,或者把自己描述成災難的受害者”,其實,“文革是民族的共同犯罪',災難的發生不是因為出了無恥小人,而是因為我們恐懼,因恐懼而喪失了良知,背離了善”[1]30.造成馮婉瑜失憶癥的,除了方師傅的直接傷害是直接因素外,其它的都是間接因素。從電影中我們看到,導演沒有把“文革”中的干部漫畫化,街道李主任很有人情味,奉命來抓捕陸焉識的鄧指導員與劉同志也是按規定辦事,不是那種品質卑劣的小人。即使是方師傅,導演也沒有正面描寫方師傅的罪惡,而是通過丹丹的轉述間接交代了方師傅對馮婉瑜的傷害,這就淡化了方師傅的罪責。
很明顯,導演不愿意把馮婉瑜的悲劇直接歸因于某一個人,沒有把方師傅設置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導演認為方師傅也是“文革”的受害者,這就顯示了導演的獨具匠心與一種人道主義情懷。
“基于此,北島認為在那一段扭曲的歷史中,我們并不是無辜的。我們的懦弱使自己成了實際上的同謀”.[4]156暴力都有人性的基礎,“文革”的發生不是某一個人的責任,而是我們民族的責任,這種反思是真誠的、大膽的,也是徹底的。
電影《歸來》滲透了一種濃郁的反諷意味,反諷的運用為影片增加了多重的豐富意蘊。陸焉識從下水道里逃了出來,他渾身上下漆黑一團,甚至連眼鏡片都變黑了,這個場面透出一種滑稽,令人好笑,又令人感慨,這是對那個時代“人不人鬼不鬼”的生動表現。馮婉瑜不認識陸焉識,陸焉識沒有辦法,只好讓社區李主任來證明自己的身份。李主任問馮婉瑜 :“同志,你相不相信組織?”馮婉瑜說 :“相信?!崩钪魅握f :“我是不是代表組織?”馮婉瑜點了點頭,李主任說 :“那你是不是應該相信我?”馮婉瑜回答 :“相信?!崩钪魅卫^陸焉識說 :“那好,我以組織的名義向你保證,站在你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你的愛人陸焉識同志?!瘪T婉瑜卻說 :“我知道他是誰,他姓方,我不愿意他在我家住?!比绻且粋€正常人,他一般都不會違抗組織的命令,因為馮婉瑜是個失憶病人,所以她才能說出一些不合邏輯的話,組織對她也無可奈何。其中李主任的話是對“文革”話語的戲仿,消解了“文革”話語的神圣與莊嚴,讓讀者以輕松的心理體會到“文革”話語的霸道與荒謬,這個場面為電影增添了笑場,笑中含淚。馮婉瑜的話語不多,帶有自說自話的味道,明顯是一個病人的反常話語。電影正是通過一個失憶病人的話語揭示了“文革”之后人們對“四人幫”打著組織的幌子進行宣傳的憤怒、懷疑與否定,非常巧妙。馮婉瑜只記得去車站接陸焉識這件事,巧合的是,陸焉識給她的信中所寫的到家日期是本月五日,沒有寫具體的哪一月,因而每逢一個月的五日,馮婉瑜都要去車站接焉識。在以后的許多年中,陸焉識都拉著馮婉瑜去車站接那個早已歸來不會再歸來的焉識,對馮婉瑜來說,等待就是她的精神支柱,等待就是她生活的一切。
陸焉識歸來了,馮婉瑜的魂卻不在了,這真是“人歸來,魂不在”,既令人感傷,又令人溫暖。這個情節同《等待戈多》中的情節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的等待都有一種荒謬感,具有一種反諷美學。正是這種反諷讓我們體會到了作品思想的深刻,馮婉瑜與陸焉識的等待見出了人類良知的高揚,而人類良知的高揚正是人類前行的希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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