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故紀聞》是明朝余繼登(1544-1600)撰寫的一本筆記小說,共有十八卷。余繼登為北直隸交河縣(今河北交河)人,曾任萬歷年間禮部尚書,并參與纂修《大明會典》?!都o聞》一書內容基本上是材料匯編,主要講述“治道”,并在文后附以己見,記敘時間始于洪武元年(1368),終于隆慶六年(1572),凡二百余年。該書前五卷記錄了朱元璋生前事跡,內容頗為龐雜,現將有關其軍事教育思想的條目做一梳理,歸納如下:
一、常修武備,勿窮兵黷武
朱元璋大半生在外征戰,他對戰爭有自己獨到的見解。明朝建立后,他曾對臣下說道“:國家用兵,猶醫之用藥。藥以治疾,不以無疾而服藥,國家未寧,用兵以勘定禍亂。及四方承平,只宜修甲兵,練士卒,使常有備。蓋兵能弭亂,亦能召亂,若恃其富強,喜功生事,結怨起釁,適足以召亂耳。正猶醫家妄以瞑眩之藥,強進無病之人,縱不殘體殞命,亦傷元氣。故為國者,但當常講武事,不可窮兵黷武?!保ň砦?,第 79 頁)①朱元璋用人生病服藥來做比方,強調國未寧時要用兵,國承平時修甲兵,“常講武事,不可窮兵黷武”的戰爭觀,是朱元璋軍事教育思想的總綱,是他對長期征戰的總結,也是對將官的諄諄教誨。
元末農民戰爭初期,朱元璋的軍隊戰事不斷,其時徐達等率兵北征屢捷,朱元璋派人前往告誡說“:聞將軍已下齊魯諸郡,中外皆慶。予獨謂勝而能戒者,可以常勝,安而能警者,可以常安。戒者,雖勝若始戰,警者,雖安若履危。夫屢勝之兵易驕,久勞之師易潰。能慮于敗,乃可以無敗,能慎于成,乃可以有成。必須關防謹密,常若臨敵,勿坐懈怠,為人所乘。慎之,慎之!”(卷一,第 17 頁)朱元璋告誡徐達等人切勿驕縱,時刻保持臨敵狀態,以免為人所敗。
他還特別重視武備,指出:“用兵之道,當先固其本,本固而戰,多勝少敗。何謂本?內是也。內欲其實,實則難破。何謂實?有備之謂也。后世不知務此,至有戰勝之余,遂忘武備。往往至于取敗。人言天下平定之時,可以息兵偃武,殊不知治兵然后可以息兵,講武而后可以偃武。若晉撤州郡之備,卒召五胡之擾,唐撤中國之備,終致安、史之亂,此無備之驗也。夫當天下無虞之時,而常謹不虞之戒,武備可一日而忘哉!”(卷二,第 33 頁)朱元璋對諸將訓話和平年代勿忘武備,必須克除麻痹大意思想,只有多治兵方能息兵,只有常講武方能偃武。
明朝實行衛所制,每衛設指揮使一人,指揮同知二人,指揮僉事二人?!昂笾笓]不肯入署理事,遇有責成,互相推避。洪武二十年(1388),始命指揮使掌印,同知、僉事各領一所士卒。有武藝不訓練,器械不堅利者,皆責所領之官?!保ň砦?,第 80 頁)朱元璋通過制度的確立,把責任明確到個人,有效避免了對訓練和武器裝備可能出現問題的推諉,對執行中央的政策有著積極的意義。此外,屯田也是明政府的一項基本國策,朱元璋曾言:“自古賢君,皆安不忘危,治不忘亂。今重兵之鎮,惟在北邊,然皆坐食民之租稅,將不知教,兵不知習,猝欲用之,豈能濟事?且兵食一出于民,所謂農夫百養戰士一,疲民力以供閑卒,非長策也。古人有以兵屯田者,無事則耕,有事則戰,兵得所養,而民力不勞,此長治久安之道……”(卷三,第 50-51 頁)屯田作為武備的一個重要方面,為明朝初期政權的穩固起到了重要作用。
洪武年間,朱元璋還“令天下都司衛所輪班赴京較試武藝,其射牌高大與人齊,射三百步外”(卷五,第 80-81 頁),要求極為嚴格。他還要求京衛將士要勤加練習武藝,并說:“凡事必預備,然后有濟。先時浚流,臨旱免憂,已涸而汲,沃焦弗及。汝等當閑暇之日,宜練習武藝,不可謂無事便可宴安也。夫溺于宴樂者,必至于危亡,安而慮危者,乃可以常安?!保ň矶?,第 29 頁)朱元璋認為,若要求安,需先慮危,只有勤練武藝,才能在可能出現的危險面前避免臨渴掘井的尷尬。
同樣,朱元璋也善于從前朝敗亡中汲取教訓,他曾對諸將校言:“自古帝王居安慮危,處治思亂,今天下初定,豈可遽以為安而妄警戒!朕觀爾等,智慮多不及此,唯知享富貴,取娛樂,于所統軍士,懵然不知簡練,倘一旦有警,將安用之?朕昔下金華(今浙江金華)時,館于廉訪司,有給掃除者數人,能言元時點兵事。使者問其主將曰:‘爾兵有乎?’曰‘:有?!拐咴唬骸卧??’主將舉所佩系囊,出片紙,指其名曰‘:盡在此矣?!涞〕谌绱?。及天下亂,無兵可用,乃集農夫驅市民為兵,至不能彎弓發一矢,駢首就戮,妻子為俘。國之亡者,實此輩亡之也,爾等可不戒哉!”(卷二,第 30 頁)元亡之事猶歷歷在目,他警示諸將不能因為天下太平,只知貪圖富貴,要心中常警醒,兵士常訓練。
朱元璋還非常重視關隘等的防守。洪武二十五年(1392),朱元璋下詔“五軍都督府諭各都司,以軍馬糧儲之數,及關隘要沖、山川險易、道里遠近,悉繪圖以聞”(卷五,第 88 頁)。他還命湯和等防衛邊關,并諭之曰:“自古重于邊防,邊境安則中國無事。然虜人聚散無常,若邊防不嚴,即入為寇,待其入寇而后逐之,則塞上之民,必然受害。朕嘗敕邊將,嚴為之備,復恐久而懈惰,特命卿等率眾以往。眾至邊上,常存戒心,雖不見敵,常若臨敵,則不至有失矣?!保ň砣?,第 54 頁)朱元璋反復強調邊防的重要性,要求守關將領要時刻保持“臨敵”的狀態,做好武備工作。
當然,常講武備的目的并不是要去發動戰爭,而是一種積極防守。朱元璋看《大學衍義》時,曾頗為感慨地對臣下說:“朕每臨陣,觀兩軍交戰,出沒于鋒鏑之下,呼吸之間,創殘死亡,心甚不忍。嘗思為君恤民,所重者兵與刑耳。濫刑者陷人于無辜,黷兵者驅人于死地。有國家者所當深戒也?!保ň砣?,第 43 頁)既然黷兵當罷之,那么何時該用兵,何時該戒兵呢?朱元璋對此也有一番思考,他和大臣說:“海外蠻夷之國,有為患于中國者,不可不討。不為中國患者,不可輒自用兵。古人有言,地廣非久安之計,民勞乃易亂之源。卿等當知朕此意?!保ň砣?,第 43 頁)也就是說,那些對中國的生存產生威脅的國家,必須要征討;對中國沒有威脅的國家,則不要輕易發動戰爭,因為戰爭容易勞民傷財。
二、重視文人,選將智勇兼備
朱元璋認為,打仗并不僅僅是武將的事,他十分重視文人在戰爭中的作用,曾與諸將討論用兵的方略時說:“汝等非不善戰,然臨事決機,智或不足。宜親近儒者,取古人之書,聽其議論,以資智識?!保ň硪?,第 6 頁)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如果為將者只知道用蠻力而缺少智謀,很顯然是不行的。所以朱元璋認為將領要時常親近儒生,多和他們探討,來彌補自己智謀上的不足。
他又曾問諸將:“爾等退朝之暇,亦嘗親近儒生乎?往在戰陣之間,提兵御敵,以勇敢為先,以戰斗為能,以必勝為功。今居閑無事,勇力無所施,當與儒生講求古之名將成功立業之后,事君有道,持身有禮,謙讓不伐,能保全其功名者何人,驕淫奢侈暴橫不法不能保全始終者何人。常以此為鑒戒,擇其善者而從之,則可與古之賢將并矣?!保ň矶?,第 37-38 頁) 朱元璋要求將領在和平年代也要多親近儒生,努力使自己達到“賢將”的標準。
后來,御史袁凱上奏說:“今天下已定,將帥在京師者,于君臣之禮,恐未悉究。臣愿于都督府延至通經學古之士,每于諸將朔望早朝后,俱赴都堂聽講經史。庶幾忠君愛國之心、全身保家之道油然日生?!保ň矶?,第 37 頁)朱元璋聽取了袁凱的建議,要求政府聘請博學儒士來給諸將講學。
將領的選用也非常關鍵,朱元璋說:“秦裕伯嘗言,古者帝王之用武臣,或使愚使貪。其說雖本于孫武,然其言非也。夫武臣,量敵制勝,智勇兼盡,豈可謂愚?攻城野戰,捐軀徇國,豈可謂貪?若果貪愚之人,不可使也?!保ň砣?,第 43 頁)朱元璋認為用武臣當使愚使貪之說法本于孫武雖未必正確,但是他要求為將當智勇兼盡,無疑是很有見地。
三、愛護士卒,常有仁義之心
朱元璋強調要用仁義而非詐力定天下,為將者要時刻有仁義之心,這種仁義就包括對士卒的愛護。朱元璋帶兵多年,深切感受過軍士的艱苦,“乃述始終之際,艱難之故,與夫撫綏愛養之道,通上下之志,達彼此之情,直說其辭為護身敕,頒示將士”.(卷五,第 82 頁)明朝建立之后,朱元璋大封功臣,“思天下大定,皆諸將之力,存者得膺爵賞,沒者乃不復見,遂設壇親祭之,且撫其兄弟子孫,俾食其祿。又設壇祭戰歿軍士,優養其父母妻子”.(卷二,第 37 頁)這種設壇祭奠、優撫家屬既顯示了朱元璋對陣亡將士的掛念,也對尚在軍隊的兵士起到了后防穩固的心里暗示作用。
他曾下令說:“王者之于士卒,既用其力,當恤其老,而寡妻弱子,尤宜優恤。予自兵興十有余年,所將之兵,攻取四方,勤勞至矣。以其為親兵也,故遣守外郡以佚之,其有老羸嘗被創者,令其休養。
營中死事物故者,妻子皆月給衣糧賑贍之。若老而思慕鄉土,聽令于應天府近便居止,庶去鄉不遠,以便往來,所給衣糧,悉如其舊?!保ň硪?,第 8 頁)朱元璋要求政府在士兵一生征戰年老體衰之后,要照顧他和他的家人。他也曾和臣下說:“吾念將士征戰而死者,其父母妻子尤可念也。死者既不可見,所可見者惟生存者耳,其即為優恤之。凡遇時節預給薪米錢物,使其死者受祭,生者有養,則吾君臣于歲時宴樂,心亦少安?!保ň矶?,第 28 頁)節日之時,也要給軍屬錢糧等物資。給兵部的諭令中也提道“:軍士月米,僅可充食,身亡之后,即罷給。
或父母老無所依,或兒女幼無所賴,將何以自存?困而不恤者不仁,勞而不報者不義。軍士皆嘗效力于國,豈可忘之?爾兵部悉閱軍衛,凡軍士死亡有父母年老兒女幼小無依者,并優之,毋令失所?!保ň硭?,第 77 頁)朱元璋告誡將領們不要忘記了一起打天下的軍士們,要多照顧軍士遺孤。
四、嚴肅軍紀,避免驕奢淫逸
軍隊紀律的好壞,反映了士兵的精神狀態,也是戰爭勝負的關鍵所在。朱元璋曾多次強調軍隊紀律,有違令者以軍法處置。他曾對將領胡廷瑞說“:吾昔微時在行伍中,見將帥統馭無法,心竊鄙之。及后握兵柄,所領一軍皆新附之士,一日驅之野戰,有二人犯令,即斬以徇,眾皆股栗,莫敢違吾節度。人能立志,何事不可為!”(卷二,第 21-22頁) 他從個人經歷講起,給將領們上了很好的一課。
朱元璋率軍攻太平(今安徽黃山)時,就曾“先令李善長為戒戢軍士榜,及拔城即張之。士卒方剽掠,見榜愕然不敢動。有一卒違令,即斬以徇,城中肅然?!保ň硪?,第 1 頁)軍令如山,顯示出了朱元璋軍隊良好的紀律性。在取得金陵(今江蘇南京)后,朱元璋準備進攻鎮江(今江蘇鎮江)。在作戰之前,他專門和徐達等人說:“吾自起兵,未嘗妄殺,汝等當體吾心。戒戢士卒,城下之日,毋焚掠,毋殺戮。
有犯令者,處以軍法,縱之者罰,無赦?!保ň硪?,第2 頁)徐達聽從了他的建議?!凹翱随偨?,城中晏然,民不知兵”(卷一,第 2 頁),從而贏得了民心。
朱元璋在攻取浙東諸郡之前,召集諸將訓誡:
“仁義足以得天下,而威武不足以服人心,夫克城雖以武,而安民必以仁。吾師比入建康(今江蘇南京),秋毫無犯,故一舉而遂定。今新克婺城(今浙江金華),民始獲蘇,正當撫恤,使民樂于歸附,則彼未下郡縣,亦必聞風而歸。吾每聞諸將下一城得一郡縣不妄殺人,輒喜不自勝。蓋師旅之行,勢如烈火,火烈則人必避之。故鳥不萃鷹鹯之林,獸不入網羅之野,民必歸寬厚之政。為將者能以不殺為心,非惟國家所利,在己亦蒙其福,為子孫者,亦必昌盛?!保ň硪?,第 4 頁)他對“不妄殺人”之舉表示贊賞,要求軍隊嚴明軍紀、秋毫無犯,只有這樣才能“使民樂于歸附”.
朱元璋在諸將北征之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
“汝等師行,非必掠地攻城而已,要在削平禍亂,以安生民。凡遇敵則戰,若所經之處及城下之日,勿妄殺人,勿奪民財,勿毀民居,勿廢農器,勿殺耕牛,勿掠人子女。民間或有遺棄孤幼在營,父母親戚來求者,即還之。此陰騭美事,好共為之?!保ň矶?,第 22 頁)連用 6 個“勿”字,體現了朱元璋對百姓的人文關懷。
在徐達剛攻克了山東郡縣后,朱元璋便遣使者告知他:“百姓安否在守令,守令之賢以才德,有才則可以應變集事,有德則足以善治。然為治之道,亦有難易,當天下無事,民狃于奢縱,治化為難,及更喪亂,斯民凋弊,撫綏尤難。元之所以致亂者,雖上失其操柄,亦州郡官吏不得其人,懦者不立,流于縱弛;強者急遽,發為暴橫,以生亂階。今新附之民,望治猶負疾者之望良醫,醫之術有攻治有保養,攻治者伐外邪,保養者扶元氣。今民出喪亂,是外邪去矣,所望生養休息耳,即扶元氣之謂也。有守令之寄者,當體予意,以撫字為心,毋重困之?!保ň硪?,第 17-18 頁)在戰爭結束之后,朱元璋認為安撫百姓是首要任務,與民休息是當務之急。
朱元璋也從軍民關系方面,再次強調了愛民的重要性,他說:“畜兵所以衛民,勞民所以養兵。今爾等無耕耨之勞而充其食,無織纴之苦而足其衣,是皆出于民也。無知之徒不知捍御之道,橫起凌虐之心以害其民,民受其害,而至于困弊者,是自損其衣食之本也,不仁甚矣。爾等宜戒其恣縱之心,體朕恤下之意。且貴能思賤,富能思貧者,善處富貴也;憂能同其憂,樂能同其樂,善體眾情也;不違下民之欲,斯能合上天之心,合乎上天之心,斯可以享有富貴矣?!保ň砣?,第 47-48 頁)他讓將領們明白,只有懂得畜兵衛民的“捍御之道”,才能有個人的富貴。
戰爭狀態下,局勢緊張,再加上物資匱乏,將士們一般都能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然而,戰爭一緩和,局勢一好轉之后,往往容易滋生驕奢淫逸的思想。朱元璋曾召浙西降將,告誡說:“吾所用諸將,多濠、泗、汝、穎諸州之人,勤苦儉約,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耽于逸樂。汝等亦非素富貴之家,一旦為將握兵,多取子女玉帛,非禮縱橫,今當革去舊習,如吾濠、泗諸將,庶可常保爵位。若肆志一時,慮不顧后,雖暫得快樂,旋復喪敗,何足為真富貴乎?”(卷一,第 12 頁)他強調即使手握兵權,也要保持勤苦儉約的作風,如若貪圖一時的享樂,將來肯定會釀大禍。
艱苦樸素的思想也貫穿了朱元璋的一生。在取得天下之后,他大宴諸功臣,說道:“創業之際,朕與卿等勞心苦力,艱難多矣。今天下已定,朕日理萬幾,不敢斯須自逸,誠思天下大業以艱難得之,必當以艱難守之。卿等今日安享爵位,優游富貴,不可忘艱難之時。人之常情,每謹于憂患而忽于晏安,不知憂患之來始于晏安也,明者能燭于未形,昧者猶蔽于已著,事未形猶可圖也,患已著則無及矣。大抵人處富貴,欲不可縱,欲縱則奢,情不可佚,情佚則淫,奢淫之至,憂危乘之。今日與卿等宴飲極歡,恐久而忘其艱難,故相戒勉也?!保ň矶?,第 37 頁)生怕將士們縱欲驕奢,為憂危所乘。
他也曾告誡守衛京城的諸將士,說:“勤儉為治身之本,奢侈為喪家之源。近聞爾等耽嗜于酒,一醉之費,不知其幾。以有限之資,供無厭之費,歲月滋久,豈得不乏!且男不知耕,女不知織,而飲食衣服,必欲奢侈,夫習奢不已,入儉良難,非保家之道。自今宜量入為出,裁省妄費,寧使有余,勿令不足?!保ň砣?,第 43 頁)朱元璋深知軍隊在和平環境下,逸樂風、奢侈風易盛,必須要抵御好這些歪風,否則必不能保家衛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