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來，現在是時候根據當下中國的情況來重新評價中國了。我認為，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領土如此遼闊、人口如此眾多、文化如此古老而卓越的國家，像如今的中國一樣日新月異。
建立文化的基礎已經改變，并將繼續改變下去。
我們今日所看到的中國遠非穩定不變的。這一場革命摧毀了在原則上與傳統的中國政府同樣健全的一個政府，而革命是成功還是失敗，在數十年內是無法判斷的。也許要再過數十年，甚至數個世紀，這一點才會明確。是否會有復辟或部分復辟，新的政府的觀念能否帶來國家的穩定，中國是否會如同法國那樣，繼續停留在混亂的后革命階段，無法就那些民主原則達成一致，也因此無法產生唯一能夠帶來國家穩定的自由與秩序的結合，這些仍尚待分曉。當然，革命的歷史在這個意義上也并不鼓勵人心。革命本身的巨大浪費令人沮喪。推翻政府的激情和暴力的力量并不天生就能創立一個建設性的、民主的、新的政府，一個能夠滿足人們需要的政府，一個再次有著建立在秩序之上的自由的政府。若非建立在秩序上，自由便當然不存在。人們過了很久才明白了這一真理。
沒有秩序，每個人都生活在恐懼之中，而革命的成敗總要看是否建立秩序。再以法國為例：這個國家就因為缺少秩序而使其人民生活在軟弱之中。
法國人知道這一點，卻對此無能為力。因此，他們絕望地抓住一位核心人物，如戴高樂。人民通常對他并不滿意，卻又害怕把他趕走，因為只有他，我的意思是只有他，提供了秩序的表象。毫無疑問，毛澤東也對當今的中國發揮了同樣的作用。
在中國革命的第二階段，也許是時候重新探索過去，并分析這些元素了。它們數千年來維護了國家的穩定，盡管核心人物不僅僅在一個朝代，而是歷朝歷代都發生變化。讓我們把朝代當作政府的一種形式。中國的朝代是如何出現的呢？首先當然是舊的朝代逐漸衰落并走向末路，這一過程是亙古不變的。在一位偉大的核心人物，一位人格強大到萬眾尊敬甚至愛戴、人民非常滿意的君主所代表的輝煌時代到達頂點之后，繼位的則一個個日漸衰落，一任不如一任，直到人們從他們越來越多的不滿這一事實中看清，該王朝氣數已盡，因此他們必然期待改變。實際上，老話說，老百姓揭不開鍋的時候，上天就決定要改變了。每當這樣的時候來臨，中國人就等待著改朝換代；我用等待這個詞，是因為他們確實等待這個新的朝代通過一個人的形式而出現，一位向他們證明自己的領袖。我自己在中國親眼目睹了這個過程。
我經歷了清朝最后衰敗的過程。慈禧太后１９０８年離世那年，我還是個孩子。從那時起，一直到１９２７年國民政府成立，蔣介石開始與共產黨對抗。我經歷了這個等待一個新統治者的時期，一個物競天擇的過程。就是說，這一時期沒有任何選擇，投票或政治競爭這些用以選拔一個新的核心人物的美國技巧，而是通過一種自然的方式等待一個新領袖出現。中國人允許任何人聲稱自己是王位的競爭者。這些競爭者憑借各自的軍隊互相爭斗，直到其中一位勝出。所需的條件很簡單———他必須強大、堅毅、具有領導者的品質———憑借這些他得以戰勝所有人而成為勝者。他也許沒受過教育，愚昧無知，出身低微，但他必須是一位領袖。教育、修養、判斷力———這些都可以在今后由合適的人教給他。但他是一位領袖，領導能力是必備條件。
然而，這一過程本質上是數百年發展而來的民主過程，經過了證明和考驗。每一位開國皇帝都為國家帶來了屬于新朝代的強壯而新鮮的血液。他是人民的皇帝，他證明了自己的品格。他憑借自己的意志與努力，從有著民主本質的競爭中脫穎而出。然而，一旦即位，誰來輔佐和監督這個人呢？他平民出身，走入世界上最奢華的宮廷。
數百年來，一直設有禮部，即使朝代更迭，它也保留了恒久不變的秩序。這一過程同樣屬于物競天擇的過程。中國人對于才智的敬畏有著不可估量的智慧。擁有智慧的人總是受到別人的欽佩。如果他受過教育，如果他能讀會寫，如果他是知識分子，有學問，也很聰明，他就會備受尊敬。為了尋找這樣的聰明的知識分子———這在任何人之中都比較罕見，例如在我們美國人之中，有著許多沒有知識和學問的聰明人，也有著并不聰明的知識分子———而為了找到這樣的聰明的知識分子，中國制定數百年來一直進行著的科舉考試。這是另一個民主元素———任何人都能參加考試而中舉，然而他自己也必須為之好好準備。出身與階層并不重要。一位鄉下理發師的兒子如果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智力，村民們也許會一起湊錢送他去讀書，為了有一天也許這位年輕人會給他的省、縣、家鄉和村莊帶來榮耀。
科舉考試內容面廣、題難，考試范圍涉及中國文化，包括有關歷史、哲學、道德，以及中國藝術和科技的種種問題。那些通過考試的人將會在官府里謀得職位，而即使換了皇帝，他們通常也會繼續保留職位。這一過程提供了一個永久的文官制度，且依然是基于一個對最優秀的人才所進行的自然和民主的選擇。我認為，中國是人類歷史上唯一一個將政治生活建立在選擇最有才智者基礎之上的國家。在中國，我在一個因爭奪王位而血雨腥風的時期里長大成人，因此能夠證明一個事實，即在那段時間里，人民繼續過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只是受到那些爭奪者，或者我們所說的軍閥所帶來的局部戰爭的擾亂，我們學會將其作為一個政治過程來接受，正如我如今在自己的國家所接受的關于總統換屆的政治宣傳，盡管也希望可以不費一槍一彈。中國的文官制度在國家發生改變的時候，也能嚴格地維持國家生活，正義和秩序也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下去。那么，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文官制度就是民主的元素。一個有力的證明是：英國的公務制度以中國為基礎，而美國又以英國為基礎。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中國甚至要比英國更民主。貴族的頭銜不是靠世襲，而必須自己贏得。因此，一位早期的英國全權大使訪問中國皇宮的時候，向大臣們展示了一本書，是英國貴族的照片集，其中有一位年僅六歲的公爵的肖像，中國人表示這是不可能也是不合邏輯的，因為一個娃娃不配做公爵。
然而，在那些充滿了爭斗的年代里，還存在著另一個民主的元素，即中國的家庭制度。如果不是因為家庭制度發揮了穩定的作用，從而使每個家庭都為其中的每位成員負責，那么，政府行政服務能否在長期的變幻莫測的政治動蕩中為中國人民保持秩序，這一點也許是令人懷疑的，即使這些公務人員受過教育，而且才智過人。這意味著犯罪現象相對較少，家庭會對犯罪者進行懲罰，同時也對犯罪者及其罪行承擔法律責任。如果因為年少輕狂、無法無天，而株連祖父母、伯叔姑舅、堂兄弟姐妹，還有父母、兄弟和姐妹，那么，即使對頑劣少年來說，也同樣是極大的威懾。傳統的中國家庭無論如何也不會容忍如我們美國人所能容忍的年輕人身上的東西。
這一壓力也并非不民主，或是極為沉重。在公元前五百年孔子闡明的人類基本關系中，子女必須服從父母，父母也有責任去考慮子女的權利。
長幼關系相互依存，這是理想的。當然，沒有什么法律或傳統會比其實施者更好，然而中國人浸淫于孔子的道德觀中，公眾輿論嚴重地主宰著每個人。因此，我在一個中國家庭里見過一位父親因為極度憤怒而想要打一個孩子，卻被家人攔住。
他們相信成年人不應該打孩子，因為憤怒是心理失常的行為，而成年人出于憤怒的行為是不光彩的。實際上，相比于僅僅生活在喜怒無常的父母兩人的掌管之下的美國小孩，生活在大家庭之中的中國小孩受到了更多的保護。
當然，不論原則是什么，其實際價值大致還是取決于個人。中國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通過公眾輿論控制人們的具體行為。在這個古老的國家不存在秘密。保守秘密就要承擔非法的責任。
結果就是每個人都知道所有的事情。外國人過去常常會感到驚奇，因為中國人總是能知道他們最深而又最神圣的秘密。他們知道這些秘密，是因為人們會相互交流。窮苦人家的男人打了自己的妻子，街坊四鄰一定全都知道，他們會譴責他———也有可能支持他。甚至是皇帝也有自己的“耳目”：他們活動在平民之中，負責打聽和匯報老百姓對于統治者或好或壞的評價?；始冶O察機構，由該國睿智的長者組成，他們的存在是為了給皇帝和王子提供勸告和建議。這也是一個民主的元素。
這些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部分民主元素。因為時間關系，我無法談及其他民主元素，或者這些元素是如何滲透進了中國的生活習慣，甚至同樣滲透進了中國人的思維和性格，以至于正義對他們的行為會有很大的影響，也會影響他們的處事原則。所有民族中，中國人無疑是最為個人主義，同時又是最互相關心的，他們的制度雖然與西方不同，卻是在實踐之中有著更進一步發展的民主姿態的結果。也許存在這樣的疑問，考慮到這一切，為什么中國會成為最不民主、最專制的制度的獵物，人們因此一定好奇今天是不是能夠挽救一些過去的民主元素。
今日的中國似乎突然而徹底地切斷了自己與過去的聯系，這是外國元素所導致的結果，其中首先來源于英國和歐洲，其次是美國，再其次是共產主義蘇聯。英國和歐洲為了尋找財富，從貿易、軍事和宗教三個方面入侵亞洲。商人或生意人、大炮武裝的士兵和帶著圣經的傳教士肩并肩地入侵中國。如果不是大炮和基督教的同時存在，貿易原本可以合法。然而，有了士兵和大炮，富有、古老、文明并且反對軍國主義的亞洲人民被迫接受了貿易。財富是不可否認的，否則西方人為什么會如此窮兇極惡地做生意呢？看看對中國發動的兩次鴉片戰爭吧！古老，當然，也同樣文明，是的，因為許多世紀之前，在古代文明誕生的國家印度和中國，當人們認識到，盡管有些人是天生的戰士，所以頒布法令，允許這些人互相打斗，但禁止他們使用爆炸性武器，以免傷及無辜。我不需要講述中國與西方的歷史。一句話就夠了：亞洲所有偉大的國家之中，只有中國保持了政治上的自由，盡管她在一次次爭端之后被迫向西方國家賠款和割讓土地。然而，最后一次為保持獨立而進行的斗爭不幸正好發生在清朝這一王朝的衰敗時期，因此，當爭斗者像往常那樣互相爭斗的時候，在取得一場勝利就能夠以傳統的民主方式建立一個新的王朝之前，一個新元素出現在中國社會。
這就是基督徒革命者，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由基督徒領導的革命者。
這些年輕的中國基督徒領導者十分有趣。他們是一個新的群體，是基督教教會學校的產物，他們就讀于這樣的學校，因為他們希望可以幫助自己的國家實現現代化。然而，在這些學校里，他們并沒有為通過科舉考試作好必需的準備，因此根據傳統，他們不合格，無法獲得一官半職。改朝換代之前，他們推翻了中國傳統政府的全部體系，從而發展他們所希望的能夠由自己管理的現代共和國。他們當然失敗了，因為無論是他們還是中國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共和國，也不知道如何在一個人們都不習慣于投票的國家建立共和制度?？傊?，十年來我們在沒有中央政府的情況下生活，王位推翻了，盡管競爭者們一如既往地你爭我奪，國家實施著公務制度，保持著家庭傳統。
誰會知道，如果不是因為在中國衰落的第三歷史時期世界上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國是不是能夠最終使自己恢復正常呢？因為中國發生這一切的時候，兩次世界大戰也同樣削弱了西方國家，他們的帝國也坍塌了。這些國家的殖民地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取得了初步的獨立并開始了自治，可能只有印度是個例外，英國已在那兒建立了現代政府體制，擁有訓練有素的公務制度。即便如此，中國的政治系統原本可能已經恢復，但另一件有著全球影響的事件發生了。陳舊而腐朽的俄國政府已經被推翻，并且，就在那幾年間被由歐洲引入的共產主義取代。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的革命者未能建立一個政府，他們感到深深的絕望?？吹竭@些，新的俄羅斯共產黨向中國革命者提供了幫助，從而在中國建立了政府。因為西方拒絕幫助中國，他們接受了俄國的幫助，中國共產黨１９２１年在中國得到正式承認，并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間通過一系列戲劇性的事件而掌權，這些我無須贅述。我相信所有人都知道。
總之，不可避免的疑問仍然存在：過去是完整的嗎？傳統的民主元素已徹底喪失了嗎？只有時間能夠回答。我寧愿相信，中國人———包括共產主義者和其他所有人———依然保留了中國過去的傳統。數千年的民族生活毫無疑問地會壓倒只有短短幾年的共產主義政權。也許在蔣介石和毛澤東都去世之后？……但只有時間能夠回答———只有時間能夠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