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國是西方文化與中國文化相遇、交戰最重要的文化場域。這一時期,國人對西洋戲劇的認識大抵有兩個途徑:其一是中國人出使西洋“開眼看世界”,他們留下的各類日記言談中不乏有提到西洋戲劇的情況,其寫作之心態多將西洋戲劇視為海外奇聞。其二是隨著國門洞開,外籍人士大量涌入,他們也將本國的戲曲藝術隨之帶到中國,使中國人有了近距離觀摩、理解的可能。
就第一種情況來看,晚清域外日記數量頗眾,臺灣王爾敏考證,自 1866 年至 1900 年間,撰著外國記事之人物有 61 位,撰著記錄多達 151 種。而在眾多的域外日記之中,張德彝的作品最為可觀,對西洋戲曲的記載堪稱富足。
一 、張德彝及其《航海述奇》
張德彝(1847-1919),原名德明,后改德彝,祖籍福建,后遷盛京鐵嶺。張德彝自幼入讀私塾,頗聰穎。同治元年,張氏通過文忠公(文祥)舉辦的考試,以“義學生”身份入京師同文館學習英文。
張德彝自同治五年以學生身份隨同斌椿出洋考察始,迄至光緒三十二年于駐英大使任卸職歸國,一生曾先后八次出國,七次赴歐美,一次去日本,在海外生活 17 年。
每次出國,張德彝都寫下了較為詳細的日記,這些作品依次輯成《航海述奇》、《再述奇》、《三述奇》,直到《八述奇》(名為八部,實第七部述日本之行沒有成稿)。
這些日記中留下了大量關于西洋制度、文化、器物的記載,其中包括大量有關西洋音樂、戲曲的內容。僅據張靜蔚單獨整理的張德彝日記中有關西方音樂的史料條目來看,張氏在前六述奇中談到西洋音樂之處就多達一百六十余次(見下表)。張德彝的六次航海述奇,共有 166 處提到西方音樂的現象或活動,這或許是晚清出洋游歷日記中論及頻率最高的,而在這些談及西方音樂的條目中,其中有相當大的比例是有關戲曲活動的情況。
二、《航海述奇》中所載西洋戲劇活動
張德彝使歐期間,出入戲院的頻率非常之高,因而在日記中保存了大量西洋戲劇演出活動的記載。例如光緒二十四年是年前三月,張氏所記日記三條全與聽戲有關:正月初四日,“至芒池墾路入韋凌屯堂聽曲”。正月十三日,“攜榮驊乘車赴阿布拉戲園觀劇”。二月十七日,“斯特蘭街魏凌兼班頭伊武英,貼請星使與余今晚觀劇”。
類似觀戲之舉在張氏日記中俯拾皆是,反映出張德彝對西洋戲劇的偏好。當然,張德彝之所以如此頻繁地觀劇也與這一時期歐洲社會戲劇的流行有關。張德彝在游歷與任使歐美各國期間,歐洲社會生活正處在戲劇演出最繁盛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的歐美劇場,上至君主王公、下至販夫走卒,都對觀劇充滿熱情,到劇場去觀看演出在歐洲社會不僅成為一種文化和藝術活動,也是極普遍的社交娛樂。
據學者的考訂,張德彝日記中至少提及十余種西洋戲劇。其中包括《沙皇與木匠》、《格羅斯坦大公爵夫人》、《浮士德》、《瑞普 . 凡 . 溫克爾》、《伊凡 . 蘇薩寧》、《八十天環游地球》、《哈姆萊德》、《威廉 . 退爾》、《基督山伯爵》、《美女與野獸》、《馬鈴之聲》、《唐璜》、《艾米麗》、《羅密歐與朱麗葉》。
例如《再敘奇》同治八年六月記觀《茶花兒》一?。?br>初一日 在蟒馬街百戲園觀劇。所演戲文名《茶花兒》,男女裝飾如粵人,屋宇器皿亦皆粵式。其事系管理香港事務大臣之女,私于法國庖丁,事覺鳴于官,官將其女女焉。廚工之妻不允,遂起爭端;后因戚友調處,各為嫡室,乃和。
除上述名劇外,張氏筆下更多地記載了一些并不知名的戲劇,張氏或記大致故事梗概、或記宏大逼真之場景、或記婉轉之曲調,不一而足。如光緒六年正月,日記顯示張氏至少三次前往觀戲,這些戲劇則大多不可考。
初二, 在馬林斯吉戲園觀劇,所演山水樹木,一望無際,百卉芬芳,真假難辨,初八 在維良戲園觀劇。男女伶入,裝飾美麗,曲調翻新,稍異于俄,耳目為之一暢。
十三日 往沙塔蕾戲園觀劇。所演數十年前英法在印度孟買地方,攻擊土人事也。真馬登臺,火器齊發,燒毀樓房,男女逃避,驚心動魄,種種可觀。
戲劇是綜合性的演藝形式,觀劇不僅看戲劇的內容,同時也是對音樂、歌舞的欣賞。有學者就注意到,由于光電等科技手段在舞美中采用所引起的?;笮Ч?,以及普通觀眾的流行口味,加上劇院經理們的商業運作,十九世紀后半葉的歐美舞臺,多充斥著各類輕喜劇、情節劇、滑稽劇,嚴肅戲劇并不占主流。正是在歐洲戲劇熱潮的社會背景之下,張德彝對歐洲的戲劇有了直觀的體驗和初步的認識。
三、中西戲曲的交流與比對
張德彝使歐期間,不僅對西洋戲曲有充分觀摩,而且也給西人演唱過中國戲曲,并介紹相關戲曲知識,算得上中西戲曲交流的先鋒人物。同治丙寅六月二十九日,張德彝前往法人德善家做客?!逗胶J銎妗分杏洠和律萍?,其父母姐妹,治酒相待。其母囑明等歌中國曲。明等告日:“先主而后賓,禮也?!逼淠杆旄枰磺?,聲調嬌娜。其父與其妹亦各歌一曲,明等一和之。
眾皆擊掌而笑。其姐問及音樂之工尺,歌曲之緣起,昆弋之腔調,明等一一答之,眾愈稱羨不已。張氏此處所唱者無非即是昆腔、弋腔,而通過張氏的現場演唱及介紹工尺、緣起、腔調等理論式的知識,顯然讓西人眼界大開、“稱羨不已”。
此外,張德彝日記中還多次提到洋人上演的“華劇”,可以看到此時期西洋戲劇和中國戲曲的交流狀態?!读銎妗份d張氏于倫敦所觀戲:
現在敖斯佛街南笛音巷之洛亞的戲園內,演新戲一班,系上月中旬由美國舊金山來此者。 臺前樂工十二,戌刻開場,所演華戲一出,名日《天神與貓》。
男女優伶,實皆美國人,而裝扮粵人之在舊金山者,乃一巨商名胡慶,伊子胡祺,年五六歲此劇系由美國舊金山來英的戲劇團演出,劇情極復雜,張德彝花了極大篇幅描繪該劇的梗概。而對美人的表演更是推崇,評價“此戲雖系洋人裝做,而一切打扮態狀,男女無不與粵人同?!?br>《天神與貓》無疑算是西人所演“華劇”中的上品。在張德彝的筆下,同樣也可看到,還有一些戲劇僅是增加了少許中國元素,并不能算作真正的“華劇”。如光緒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張氏所觀《紐約美景》即是如此。張氏對此劇的印象不佳,評論其“無非男女調情,嫌貧愛富”的橋段,布景“一切與他園大同小異”,因而覺得“無須瑣述”,草草便停筆了事。西方戲劇中的這些中國式的元素,無疑寄寓了西方社會對古老中國的想象與再造,雖然這種想象與塑造可能不盡一致,但它卻從另一個角度證實了這一時期中西戲曲的交流事實上相對頻繁。
縱觀張德彝的日記,可以明顯感受張氏對西方戲劇的偏愛。張德彝頻頻出入戲院,對各國大戲院了若指掌,顯然是對戲劇極為熱衷。其次,日記還不時對西方戲劇的布景、演藝、表現做有評價,甚而做了中西戲曲的初步對比。他在《六述奇》中就曾對比中西戲劇的內容差異,闡述說:“中國婦女,重節孝而賤淫妒,故演各戲以教人警人。西國男女之間,最重情愛,故大小戲園所演故事,或真或假,無往而不講情愛者?!?br>張德彝基于中西文化的差異以及對中西戲劇的親身體驗,觀察到中西戲劇內容的差異可謂精確??傮w上說,張德彝對西方戲劇持肯定的態度。盡管在這一時期,西方社會迎來戲劇演出最繁盛的歷史時期,各種劇目紛紛上演,之中不乏有些戲劇大同小異難引起張氏的認同,但總體而言,張氏對西方戲劇顯然極為稱贊。他在日記中時常提及西方戲劇布景“逼真”,演員“曲既清妙,衣亦鮮潔”,內容耐看,這種褒獎之辭在《航海述奇》中并不少見。更甚而,張德彝直接贊美西方戲劇“演者不煩,而聽者不厭,豈中國之劇所可同日而語也”。
作為晚清職業的外交官,張德彝在西方生活十余年,對十九世紀歐洲的社會生活有著直接的體驗和獨到的觀察。作為最最早接觸、認識西洋戲劇的中國人之一,張德彝筆下的西洋戲劇無疑代表了時人對西洋戲劇的認識、欣賞的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