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這位湖北恩施籍的土家族女作家,以執著自信地展現鄂西秀美神奇而又雄渾險峻的自然風光和書寫鄂西土家族兒女的生存境況、精神品格及其獨特的生命意識和人生命運的作品名揚文壇。研究者則稱其作品為“土家族文化小說”[1],極力挖掘其作品中所蘊涵的土家族優秀的民族文化品格和女性意識。而筆者由于一直關注或者說研究的是生態文學,因此在閱讀葉梅小說的時候,著眼點則是葉梅小說中的生態書寫和潛隱其中的生態意識,期望從中發掘和尋繹出有益于救治現代人精神生態失衡的活性資源,發掘和尋繹出有益于建設生態文明、建設美麗恩施乃至美麗中國的思想資源。
一
葉梅從小生長在鄂西,成年后她又在鄂西生活和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鄂西是她成長的搖籃,鄂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她心靈的伙伴。自然,鄂西的自然山水也就早已化作血液流淌在她身體里,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成了她的生命之魂、藝術之魄。因此,不論是身在恩施的初期練筆,還是身在武漢、京華的中后期創作,鄂西神奇美麗、雄渾粗野的自然山水都是她創作靈感的活水源頭,是她一直書寫的對象。正如張守仁評價其小說時說的那樣: “那山、那水,一根竹管,一朵山花,一泓泉水,都化作了一種情緒?!盵2]
這種情緒幾乎彌漫在她所有的作品中。在《撒憂的龍船河》中,龍船河在她筆下是蜿蜒狂躁、變幻莫測的,但同時又雄渾壯美、充溢著原始的野性和生命活力: “那河看是纖細實際奇險刁鉆,河上礁石如水怪獠牙猙獰參差不齊,水流變幻莫測,時而深沉回旋織出串串漩渦,時而奔騰狂躁如一束束雪青的箭簇?!饼埓觾砂兜那嗌絼t相對而出,“間或有血紅點點,三兩猴兒于茂林中嬉戲”1,一派生機。在《青云衣》中,鄂西境內的三峽黃昏則充滿了詩情畫意,一片盎然生機: “殘紅晚霞,一江碧水泛散粼粼金光,倦鳥潑剌剌歸林,峽谷峭壁深沉了顏色,如墨如黛?!盵3]202鄂西恩施的自然生態在葉梅筆下是如此神奇美妙,如此令人向往。難怪葉梅自己也禁不住發出這樣的感嘆: “她( 鄂西恩施) 所具有的靈秀與純真顯然別具一格,足以與世界上最優美的風景相媲美。
中國恩施,無疑會是人類后工業時代最迷戀的去處之一?!币驗槲覀儭巴高^目不暇接的絢爛寶藏和多姿風情,可以穿越時空去觸摸大自然的深處和我們民族的祖先,從而清醒當代人類應站立的位置”,而“恩施人正是從這里出發,去努力尋求人與自然,人與 社 會,人 與 人 之 間 及 人 的 內 心 的 最 大 和諧”[4]169-170.的確,在當今這個科學技術已然成為全球惟一宗教的后工業時代,全球生態危機、生態災難頻頻發生,人類有點無處躲藏的時代,像鄂西恩施這樣還擁有美好自然生態環境的區域確實是令人向往和迷戀的地方。難怪鄂西恩施不僅被譽為“國家三大后花園( 大興安嶺、西雙版納、鄂西恩施) 之一”,而且還被聯合國評為“全球最適合于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然而,隨著現代化步伐的無往不至,鄂西恩施也不可能真正與世隔絕,成為生態獨立王國。就像葉梅在《青云衣》中書寫的那樣,隨著三峽大壩的建設,像向懷田老人居所那樣美麗的地方將全部消失。
在其散文《有條河的名字叫龍船河》中,葉梅則以悵惘、傷感、憂思的筆調這樣寫道: “由于三峽工程的進行,大壩蓄水的時候,回水將進入這條小溪,旅游中引以為特色的乘坐‘碗豆角’漂流將不可能在下游進行,而沿途的峽谷景點也會相應消失或者變矮,懸棺、棧道,將會沒入水底,覓食的猴子也將會搬到更高的山上……”[4]19這就是說,鄂西神奇美麗的自然生態其實也在隨著國家現代化建設的步伐在加速度變化著,而這種變化,引起了作家葉梅深沉地憂思和焦慮。
如何讓鄂西恩施真正成為我們未來的“后花園”和“全球最適合于人類居住的地區之一”? 我們現在唯一能做到的也許就是在發展地方經濟、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不應該首先考慮的是 GDP 和政績,而是自然生態環境的平衡與和諧。就像習近平指出的,“我們既要綠水青山,也要金山銀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币驗樽匀簧鷳B環境一旦破壞到不可扭轉的地步,不論我們最終在經濟上取得了多大的成就,我們都是失敗者。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適宜于居住家園,更不用說實現詩意的棲居了。畢竟我們人類不可能真的去火星或其他星球上生活的。
二
土家族人長期生活于巫山山脈和武陵山脈交匯之處的恩施,曾經實行了 400 多年的土司制度,直至清雍正十三年才改土歸流,實行流官制,才逐漸與外界有了溝通和交流。而在此之前,他們一直生存在山高溝深的大山里,獨立于世,幾乎不與外界相往來。在這樣的生存環境和生命狀態下,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逐漸領悟到了人與自然、人與神靈的某種神秘關系,同時也就學會了如何與天地交流、與鬼神對話。因此在神靈信仰上,他們信奉多神教,相信萬物有靈,平常重巫敬鬼。這種對生活和天地萬物的理解,深蘊著濃郁的“天人合一”思想。作為土家族作家,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就像民族的生命基因一樣潛藏在葉梅靈魂深處的每一個角落。因此,在她構筑其鄂西世界的時候,這一思想便自覺不自覺地流注在她對土家族人的民俗和生活的敘述中。
在《花樹花樹》中,我們看到,在龍船寨,凡遇婦女生育,則必請巫師覃老二上天去請“七仙女”.在請“七仙女”的時候,原本“核桃殼”似的覃老二就會瞬間幻化成“婀娜多姿”的七仙女,在云蒸霞蔚的“拗花山”上找尋和將要出生的孩子對應的“花樹”,從而預測孩子未來的吉兇禍福。因為人們相信,天上有一座靈魂聚居的拗花山,山中的千萬種花兒和地上的千萬個人兒的命運息息相關。一花一生命,一花一命運,誰也躲不掉。只有“七仙女”才能找到代表人們命相的花樹?,F在我們都知道這是巫術或者可能還有人說這是迷信,但這種巫術或者迷信背后隱含的則是土家族人對生命和自然的理解和敬畏,是他們“天人合一”的思想一種體現。正如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說的那樣: “對巫術的信仰乃是深深地植根于生命一體化的信念之中的?!?/p>
在《青云衣》中,葉梅則寫出了土家人信仰山鬼的情感。向懷田眼看著父母和一明兩暗的三間瓦房及門前的橘樹和屋后的翠竹瞬間消失在江水中,只留下一陣陣嗆鼻的土腥味兒。當向懷田為失去父母而悲痛欲絕時,周圍的鄰人卻認為這“土腥味兒”是“山鬼的氣息”.因為他們始終相信,山鬼是藏在大山深處的任何一個角落的,他一般不發作,可當他要發作的時候,任誰也無法預測,更不用說能夠制止他的發作了,因此要對其安然處之,不能有絲毫的不滿和怨恨。因為“山是不能沒有山鬼的。山鬼是山的魂魄”.這就是說,在峽江人看來,峽江自古以來的滑坡就是山鬼在作怪,可山鬼是山的魂魄,山不能沒有山鬼。因此面對滑坡,他們在悲傷無奈之余,又能坦然面對,對山鬼始終存有敬畏之心,就像人們勸慰向懷田時說的那樣: “天作孽,人有什么辦法?”
這種無奈而又坦然面對自然災難的生活態度,深受現代文明教育的我們可能會認為這是土家人的迷信與愚昧。但在我看來,這種生活態度其實隱含了土家族人順應自然,尊重自然規律的思想情懷?
在《最后的土司》中,葉梅一開篇就寫到了土家族的舍巴日。土家舍巴日,在每年的春分時節。這一天,土家人要祭祀上天祖先,祈求糧食和平安。就像葉梅小說中寫的這樣,龍船河的人舀取最清潔干凈的泉水,用最好的松杉和柏木,給上天神靈和祖先預備上三牲供品,由沐浴潔凈過的童男和童女供奉到他們的牌位前,對其不敢有絲毫的臟污。之后人們便開始跳祭祀舞蹈---茅古斯和擺手舞。舍巴日的祭祀體現的是土家人對祖先和神靈的崇拜,通過祭祀活動與祖先和上天對話,祈求祖先和神靈護佑族人,降福于族人。而帶有明顯巫術性質的舞蹈則將土家人崇拜生殖、熱愛生命、敬畏天地自然的情感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展現得淋漓盡致。因為“在這樣的慶?;顒又械?、跳著巫術舞蹈的人們,是彼此溶為一體并且與自然中的一切事物都溶為一體的。他們不是孤立的; 他們的歡樂是被整個自然感覺到并且被他們的祖先分享的??臻g與時間突然消失了; 過去變為現在,人類的黃金時代回來了”.
然而,隨著科學的不斷進步和發展,科學家們早已證明天地間是不存在任何神靈的。既然天地間無任何神靈的存在,人類也就根本不信仰萬物有靈了,自然也就談不上敬天畏地了,“天人合一”思想在他們眼里也成了不合時宜的遠古神話,甚至被認為是愚昧落后的觀念。于是人類便開始心安理得而又毫無畏懼地手執科技利器,傲慢地向大自然進軍,大有一副將征服自然的革命進行到底的姿態和架勢??闪钊祟惾f萬想不到的是,當我們在取得階段性勝利的同時,我們卻不得不承擔大自然向我們討還的連本帶息的我們完全擔負不起的生態債務。
最近幾年世界各地發生的各種越來越可怕的生態危機和生態災難簡直就是血淋淋的明證,可遺憾的是大多數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即便有人意識到了這一點,可他們更堅信,隨著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這些問題都是完全可以通過科學技術解決的,從而絲毫未停下伸向自然的罪惡之手。這也許就是人類的自高自大! 若從救治人類對待自然的驕傲自大的病態心理的角度來看,葉梅筆下的土家族人敬畏自然、敬畏天地、崇拜生命和祖先上天的“天人合一”的生命意識和人生姿態則顯得格外有意義和有價值。
三
在我看來,葉梅作品中有關土家族人的生死觀和愛情觀中也深蘊著“天人合一”的生態內涵。在《撒憂的龍船河》中,覃老大活著的時候,愛說這兩句粗話,“該死的卵朝天,不該死的萬萬年?!薄耙缆殉?,不死好過年?!边@兩句話看似消極宿命而又粗俗鄙陋,但仔細一思索,就會發現,它其實表現了土家人坦然面對生死的達觀態度。土家族人長期生活在自然環境雖優美雄奇但又險峻惡劣的鄂西高山密林中,生與死往往一線之隔,這自然就培養出了他們對待生死的從容態度,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不珍惜生命,相反,從前一節的分析中我們知道,他們熱愛生命、敬畏生命,從不輕言放棄生命??僧斏嬲杲Y之時,他們又顯得泰然從容,尊重生命的自然規律,不哭不悲,以歡天喜地的跳喪的儀式高高興興地送死者上路。同樣在《撒憂的龍船河》中,當年過六十的覃老大無病而壽終的時候,鄉民們就是笑逐顏開氣勢非凡地為他送行的。對此,葉梅闡釋道:“土家人對知天命而善終的亡靈從不用悲傷的眼淚,……只有熱烈歡樂的歌舞才適于送行,尤其重要的是在亡人上路之前撫平他生前的傷痛,驅趕開幾十年里的憂愁,讓他煥然一新輕松無比地上路,這是一樁極大的樂事?!?/p>
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規律,也是人生常識。有生有死,生命才能保持平衡與和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土家族人的生死觀中確實包蘊著參透自然規律、遵循并尊重自然規律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和當今的生態思想無不契合之處,完全能給當代那些耽溺于不死神話的人以啟發和警醒。
男女愛情的書寫,在葉梅小說中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內容,但最能反映土家兒女獨特愛情思想的當屬《撒憂的龍船河》中的巴茶對覃老大的愛情和覃老大對客家妹子張蓮玉的愛情。巴茶在祖祖喪事上看中了癲狂跳喪的橈夫子覃老大,于是她既不要媒人,也不要聘禮,而是在“女兒會”上,將自己一針一線納成的飽含著濃情厚愛的千層鞋底送給覃老大,之后便果斷地鎖了自己的三間小屋,背著背簍跋涉到龍船河,全心全意地和家無余財且性情粗野的覃老大一起生活,風里來雨里去,一生無怨無悔。這種只尊重自己感情而不在乎身外之物的愛情觀念,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最干凈最純粹最自然也最健康的愛情。相對于那些建立在各種欲利基礎上的愛情,這種愛情可以稱作綠色愛情或者生態愛情。
《山上有個洞》中的田昆和杏兒之間的愛情也是這種最自然最干凈最純粹的綠色愛情,與金錢、權勢、地位均無關,為了愛情,即便跨越千山萬崖也要相親相愛,不離不棄。
覃老大在山洞中之所以和客家妹子張蓮玉發生關系是因為自己喜歡客家妹子,當然他也認為客家妹子喜歡他。就像他后來面對張蓮玉逼婚時說的那樣: “我姓覃的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原以為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才做了這件事?!币簿褪钦f,在他看來,只要相互喜歡,你情我愿,兩情相悅,就可以成為相好,就可以發生性愛關系,中間不能摻雜任何功利和物質的色彩。這種情愛觀就像沈從文先生曾說的那樣,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實這也不僅表現出了土家兒女間的愛情觀,而且更表現出了人類最本真最自然的情愛狀態,是一種和天地自然相和諧相一致的生命狀態,也是最健康最自然最自在的生命狀態。所以后來,當張蓮玉出于現實利益而兩次投懷送抱的時候,覃老大都拒絕了。特別是第一次,覃老大原本想著自己苦苦思念的人兒也在想念著自己,所以“想瘋狂地揉碎那女子”,可當他發覺女人已對他沒有任何情分的時候,身上蠢蠢的脹動便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就像他自言自語的那樣: “你覃老大是人,不是發情的野豬?!庇纱丝梢?,在山洞中,他和張蓮玉發生關系與情欲并沒有多大關系。
在當今這個情欲泛濫、愛情可以買賣、愛情總是和各種利欲聯系在一起的時代,葉梅筆下巴茶和覃老大的這種人類最原初也最本真的綠色愛情,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但它可以提醒我們這些完全被物欲吞噬掉本真心性的今人,人類曾經這樣美好的生活過。在情愛生活中,他們活的自然、自由、健康和快樂; 它也可以給當代那些游戲愛情不知真愛為何物的青年男女以精神啟示,引導他們思考什么樣的愛情才是人類最應該擁有和享受的。
通過以上的尋繹和探究,可以說,葉梅之所以構建她的鄂西世界,最大可能是因為她有感于現代文明之弊對當下中國優秀文化的侵損而為之的。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葉梅才給我們構筑了一個無比淳樸、神秘、美麗、自在、神話般的鄂西世界,以此來抗衡現代文明之弊,拯救現代人業已遠離自然的靈魂以及由此而來的精神生態的失衡。因為在她的鄂西世界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以及人與自己內心都是那么的和諧與自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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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張守仁。鄂西無處不是情---關于葉梅的小說[M]/ /最后的土司。武漢: 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247.
[3] 葉梅。妹娃要過河[M].北京: 作家出版社,2009.
[4] 葉梅。我的西蘭卡普[M].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8.
[5] ( 德) 恩斯特·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
[6] 沈從文。習作選集·代序[M]/ /沈從文選集( 第 5 卷) .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