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早提出“人是目的”這一命題的是康德,這被認為是人類中心主義在理論上完成的標志。
人類一切活動皆為滿足人的生存與發展需要,而不能達到此目的的活動,則屬沒有任何意義的活動,因此一切當以人類利益為出發點和歸宿。而“文學是人學”的命題,實際是以文學之手段,體現“將人類的生存和發展作為最高目標”的思想,它要求人的一切活動都必須遵循這一價值目標。馬克思特別強調人的主體性,在他看來,表現于精神生活中的人類主體性,就在于人們意識到了思維與存在的對立;人類主體性表現于現實生活中,則是以人對自然的全面控制與利用為標志的現代生活方式,及其在世界范圍內的普及與發展。
這種表述,在人類與其他生命存在的關系中,多少忽略了后者。在這個世界上,人一向被看作是 “萬物的靈長”、“物種的中心”,傳統認識上,人類總是以地球統治者身份自居,以為萬物皆備于我,因而萬物皆在人類之下。以至發展到人在詛咒時,也往往以動物指代,比如“豬狗不如”、“禽獸不如”之類。這就滑向了“強人類中心主義”.“強人類中心主義”主張,人是一種自在的目的,是最高級的存在物,因而人的一切需要都是合理的,可為滿足自己任何需要而毀壞或滅絕任何自然存在物,自然界被看作是一個供人任意攫取的資源庫,人完全依據其感性意愿來滿足自身需要,全然不顧自然界的內在目的性。
唯有人具有內在價值,其他自然存在物只有在它們能滿足人的興趣或利益的意義上才具有工具價值,自然存在物的價值不是客觀的,而是由人主觀地給予定義:對人有價值抑或無價值。其實,從生命學的角度看,舉凡生命都是相互依存、相互攙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缺一不可的,他們(與它們)之間和諧共處。因此,文學就不能將人以外的其他物種排除在外,也不能以“強人類中心主義”姿態高居文學寶座之上,而將其他生命體視為奴隸或附庸。從現代啟蒙意義上,應將宇宙所有生命體納入平等、科學、公正的書寫范疇里,真正做到尊重生命,愛護生命,表現各種生命之間的友好、和諧、理解、寬容、互補、互益等等?!拔膶W是人學”,是高爾基提出的一個著名文學命題。1928 年 6 月 12 日高爾基被選為蘇聯“地方志學”成員,在蘇聯地方志學中央局慶祝會上致答詞時,他將自己主要從事的工作稱為“人學”.他說:“我還是想,我的主要工作,我畢生的工作不是地方志學,而是人學?!?br>
高爾基是文學家,同時也是社會活動家,但他畢竟主要是個文學家,他的社會活動家的身份也是以文學家的活動表現出來的。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高爾基所說的“主要工作”即指文學工作,而文學即“人學”.這是高爾基第一次雖不直接、但明白無誤地將文學稱為“人學”.“文學是人學”作為高爾基提出的文學命題和文學的經典性定義,為我國文學界所一致公認,并且沿用至今不衰。文學理論家錢谷融對“文學是人學”,有著獨特的見解與發展。他認為,過去杰出的哲人,杰出的作家們,都把文學當作影響人、教育人的利器來看待。一切都是從人出發,一切都是為了人。
魯迅在他早年寫的《摩羅詩力說》中,以“能宣彼妙音,傳其靈覺,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為詩人之極致。他之所以推崇荷馬以來的偉大的文學作品,是因為讀了這些作品后,能夠使人更加接近人生,“歷歷見其優勝缺陷之所存,更力自就于圓滿”.一切藝術,當然也包括文學在內,它的最基本的推動力,就是改善人生、把人類生活提高到至善至美境界的那種熱切的向往和崇高的理想。偉大的詩人,都是本著這樣的理想來從事寫作的。要改善人的生活,必須先改善人自己,必須清除人身上的弱點和邪惡,培養和提高人的堅毅、勇敢的戰斗精神。高爾基在他的一篇題名《讀者》的特寫中,就是這樣講述文學的目的和任務的??梢哉f,從高爾基到錢谷融,“文學是人學”的提出與發展,對于文學創作的目的、意義、前路,都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和思想認識價值,讓作家藝術家認清了文藝創作的重點和中心,不至于陷入茫然迷惘的狀態,這是應該積極肯定的。
二、在本文的語境中,生命學與生態學并非同一個概念,但具有一定的聯系。
隨著生態危機的加劇和生態文明建設的推進,中國生態文學創作呈現方興未艾的發展態勢:徐剛的守望家園系列、李青松的綠色森林系列、哲夫的生態危機系列、郭雪波的草原生態系列、陳應松的神農架系列等優秀作品的問世,就是明證。但其創作特征,僅僅停留在揭示生態現狀、表達生態焦慮層面,而在對于所有生命本體價值尊嚴、存在意義的理性反思和審美表達方面,則極少有人問津,萌芽中的“生命文學”需要有哲學理性與文學審美結合的更多作品來表現,從“先知先覺”轉向更具實踐意義的“身體力行”.讀深圳作家李蘭妮的長篇紀實小說《我因思愛成病---狗醫生周樂樂和病人李蘭妮》,讓筆者對“文學是生命學”的感受與認知,變得較為真切和清晰起來。
此文的動情描述深入地宣示了“文學是生命學”的內涵??梢哉f,它是一部從生命與愛出發,最終仍歸于生命與愛的作品。更為可貴的是,小說已經逾越和突破了“文學是人學”的局限,并以更科學、更新穎、更高遠的眼光,登上了“文學是生命學”的宏闊高地,生動可感地刻畫了小狗周樂樂這一真實、生動、可愛的動物形象。在生命、生態不斷遭到傷害、破壞,人類和動植物等一切有生命的群體的生存危機日益嚴重的當下,作為人類生活反映的文學,有責任、有義務承擔起關注生命問題、關注生態問題的重任。換言之,我以為,是時候提出“文學是生命學”的觀點了。
深圳作家南翔的生態題材小說 《最后一條蝠鲼》,對“文學是生命學”有著深入的闡發。有感于近些年鯊魚幾乎絕跡,蝠鲼家族越來越少,大部分被亞洲人指使當地人用各種手段捕撈獵殺,還有小部分遁逃,作者采用擬人手法,以蝠鲼的視角切入,向世人昭示了這樣一個可悲的乃至災難性事實。南翔這篇小說,較好地體現了“文學是生命學”的精神,作品以生命、生態的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命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考量,生動、科學、細膩、豐富地描寫人與大自然其他生命的相互依存、抱團取暖、互助互動的水乳交融關系,并藝術地探尋了生命危機、生態危機的社會根源??梢哉f,它是一次彰顯生命意識、反映“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發展的關系的”的文學探險。生命文學在求真、向善的同時,不能忘記美的塑造與升華。作為文學領域一個新的內容,生命文學是在生態學、生命本體論思潮影響下產生的,它帶有鮮明的跨學科性質和強烈的生態預警特點,作家要憑借審美的方式與各種生命進行對話,并將有關生命的思維理念充分情感化和形象化后納入具有審美意味的創作機制,最終轉化為一種特殊的藝術形態。
真正的生命文學是生命的,更是審美的,它不應僅僅是空洞的說教,相反應該是詩意盎然、充滿文學獨特魅力的。在此意義上需要警惕的是,生命文學作品應避免陷入形同材料連綴式的“同題作文”之窠臼,從而忽視了獨特的美學品格創造。作家們須規避止于形而上哲學話語的雷區,力求將文本轉換成感性的文學話語,為改變審美意味貧乏的生命文學創作現狀,任何時候都不放棄對文學本質的堅持和詩性品格的追求。依筆者看來,“文學是生命學” 的基本涵義是,文學其實不僅僅是人學,它應擴展到生命學的更寬廣的范疇。文學應將人類以外其它舉凡有生命的物種接納進來,予以現代化啟蒙視角的思考和文學層面的生動立體表現,賦予一切有生命的物種被重視、被呵護、被審美、被塑造的權利。從法理上講,以科學眼光看,任何一種生命體都應該和人類一樣,享有這個世界的一切權利和義務,以及它的陽光雨露,也都應該相互攙扶、相互關愛。當然,人作為有思想的物種,應該也可以比其他物種更文明、更先進,更富于悲憫之心---這是筆者從深圳兒童文學作家、著名影視編劇蘇曼華的生態題材長篇小說《霍利 & 辣妹》讀出的特殊意蘊。
與《我因思愛成病》一樣,《霍利 & 辣妹》也是以動物為主角。這是一部地道的生命文學作品,它從內容到形式,從人物到語言,從結構到氛圍,稱之為生命文學當之無愧。生命文學最大特點和關鍵要素就是“生命”.生命主題是這部長篇一以貫之的主旋律。進入全球化生態保護時代,包括動物、植物等一切生命體,都成了人類關注和呵護的對象,動植物等人類以外的生命體,理應得到平等的看待和保護。因為它們是人類的朋友,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有機鏈條,如果破壞了這個鏈條,人類的災難必然降臨,世界必然陷入一片黑暗,蘇曼華的《霍利 & 辣妹》生動地注解了這一真諦,具備了生命文學的突出品質。閱讀該長篇:像魚之游走于水流澄澈、水草鮮美、連礫石、砂子、微生物都能看得真切的溪流中;也像在熱帶沙漠中長途跋涉者忽然發現眼前展現出一片生命的綠洲,那種對于生命的愛意與尊重是不言而喻的。
在筆者看來,生命文學自誕生之日起,就聚焦于批判人類對于自然界其他生命體所施加的有意無意的褻瀆與戕害,聚焦于人類中心主義對于人性自身造成的桎梏與扭曲。經歷著內在精神異化和外在行為乖戾的人類,亟須拯救自然生態危機并解救迷失已久的人性,進而完成對自身精神危機、靈魂異化的救贖。唯其如此,人類重建和諧生態環境恢復、生命秩序的希望才有可能,如果回避了這些問題,人類渴望從哲學和思想層面找尋生態危機及生命救贖的路徑的訴求就無從實現,生命文學的生命力和深刻性也難以實現。
三、近年來,深圳文學風生水起,出現一批頗具創新意義的作家作品,尤其是能體現現代啟蒙新觀念、新主題的文學佳作,比如上述表現文學生命學意義的文學作品。
當然,表現文學生命學價值的生態題材小說不惟以上幾位深圳作家的作品,也有如《狼圖騰》、《藏獒》、《黑焰》等以動物題材為內容的小說相繼問世。一部《狼圖騰》攪熱了中國文壇,就連一個11歲小孩也出版了《一只孤獨狼的遭遇》。但仔細考量下來,此類小說存在一個誤區,很多作者并未真正了解狼的生存法則,就讓讀者學習狼文化,學習狼的種外競爭關系,這是一種誤導。在現代生活中,人類的確需要有勇敢精神,但在法制社會,和諧地解決問題更重要,強悍并不能解決問題,也是對于生命的褻瀆,這與文學是生命學的初衷是逆反的、格格不入的。其實,動物小說在國外早就有,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是動物小說中的經典之作,它能夠感動那么多人,就在于作者通過自身實際觀察和體驗,挖掘出那只雪橇犬身上最閃光的一面,也是最真實的一面,這些閃光的東西是人類不可能強加上去的。
對比之下,上述作家作品所呈現的文化自覺,給“文學是生命學” 提供了較為扎實的理論根據。雖然,以上所舉,并非具有震撼效應的作品,其作為“文學是生命學”命題的見證,是當之無愧的。深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窗口與試驗地,不僅在物質經濟快速發展上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更因在觀念革命上獨樹一幟而領一代風騷。深圳是一個文化多元化的移民城市,來自五湖四海的移民將他們自己的想法、思想匯聚在深圳,經過選擇與淘汰,最終達成新的共識,促成新觀念的產生。實際上,舉凡生命題材(包括動物題材)的作品,必有一個共通特征:即彰顯強烈的時代精神,也與民族優秀傳統文化一脈相通。它們與現代人向往返歸自然、追求美善和諧、重視生命本體的要求相一致,呈現著一種可貴的現代性啟蒙意義。在筆者看來,只有高揚生命價值、生態意義、生存法則的文學,排除傳統觀念的干擾,祛除人類的傲慢與偏見,積極倡導現代意義上的生命意識,才能準確無誤地體現出“文學是生命學”的精神實質。
綜上所論,“文學是生命學”的命題,要求我們的作家、藝術家弘揚傳統與現代糅合的人道主義精神、生命哲學意識、生態可持續發展精神,要求人類更加珍重生命、善待動物,力倡生命平等、生態平衡觀念?!吧膶W”的意義在于,它為作家提供了更廣闊的藝術空間,以進一步反思“人類中心主義”的弊端,前提是作家必須克服在地球上“唯我獨大”和“唯人獨尊”的心態,盡快從一味地居“人”自傲的自我感覺中解放出來,對伴隨人類社會發展出現的生命歧視問題進行更為理性、全面的剖析與反思,并努力為人類走出生態困境、生命褻瀆的泥淖尋求可能的自由出路。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認識到生命文學價值的作家們,其“尊重生命”意識比僅僅“尊重人”更具現代性意義。在“文學是生命學”的美學原則觀照下,文學創作將更能體現現代文明的力量,體現作家求真、向善、塑造美的現代性創作理念。在此基礎上,文學創作者無論是寫人還是其它的生命體,都應當將人與其他生命體平等看待,將地球上所有生命體作為作家尊重和書寫的對象,這種尊重生命、珍視自然、摒棄“強人類中心主義”、力主生命面前彼此(人與其他生命體)平等的思想,無疑是我們應大力倡導并身體力行的---這也正是筆者提出“文學是生命學”命題的出發點與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