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論文目錄導航:
【題目】穆時英小說中的都市體驗探究
【引言】半殖民語境下都市體驗文學研究引言
【1.1】欲望和速率下的疏離感體驗
【1.2 1.3】渴望與殘破中的壓迫感與被放逐感
【2.1】 “物”與“人”轉喻中的物化體驗
【2.2 2.3】身心相容的溫情體驗與哀歡交加的純情體驗
【第三章】質疑啟蒙的自省式體驗
【結語/參考文獻】穆時英都市文學研究結語與參考文獻
第 1 章 半殖民主體的眩暈
穆時英筆下的摩登上海被涂抹上了一層神秘的主觀心理投射,向我們展現了一個令人眩暈的半殖民都市景觀。學者史書美在其著作《現代性的誘惑》一書中強調了穆時英筆下半殖民主體深層心理的眩暈之感,認為這種“主體在性情上頗使人驚奇地類似于后現代主體。這種主體內外分離變形,且人格多重分裂。這種主體的空間感可以被形容作一種眩暈感,這種感覺或似外在對象圍著人旋轉,或似人自轉”.①與此相對應,穆時英在寫作技巧層面上大量運用蒙太奇手法,將不同的事物或場景并置,或者使相同的畫面交替重復性地出現,從而達到一種視覺上的眩暈之感。由此,筆者將以史書美所描述的“眩暈”為切入點,繼續深入挖掘在眩暈之下所隱含的半殖民主體的都市體驗。
1.1 欲望和速率下的疏離感體驗
在穆時英眼中的都市摩登上海世界里,時尚前衛的摩登男女的穿梭與表演無疑是濃墨重彩之筆,而他們和她們舉手投足間所流露出的欲望,文本中情緒化的意境渲染以及具有畫面感的蒙太奇手法的運用三者間相得益彰,為我們營造出一個充滿欲望和具有動態感的速率世界?!坝谑?,我們的眼睛所覺察到的種種物象特征便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構成物,而是作為有生命感覺的集合物,生命的意向,人的欲望、理想、期待……在豐富化了的感覺中得到充實強化?!雹谟谑嵌际兄黧w也表現出看似享受實則被疏離的不適和迷惘。
在《五月》這個文本中,作者給我們講述了一個摩登女子與三個都市男子間的發生于充滿著曖昧氣息的五月的情愛故事。作者有意將女主人公蔡佩佩的特寫鏡頭作為文本的開篇,透過這第一個鏡頭,我們看到的是女主人公純潔的表象之下一種淡淡的哀愁和剛剛萌芽的愛戀欲望。接著作者將鏡頭切換到第二幅畫面,在這個鏡頭下分別給予三個年輕男子較為簡短的特寫,雖然他們各自的人生際遇和性格特點不盡相同,但是卻有著相同的愁緒和欲望:爛熟的蘋果香味刺激著劉滄波獨身漢的神經;五月黃昏的太陽讓獨身漢江均憂郁起來;春天曖昧的氣息使離了婚的宋一萍產生了復婚的念頭。三個單身男子對于愛情的渴盼和內心的壓抑更加增添了五月曖昧與欲望的氣息。盡管這兩幅畫面分別只是以靜態的視角展現了都市男女寂寞和壓抑的身影,但卻為這篇關于戀的小說營造了一種濃郁的欲望氣息,“在都市光鮮柔滑燦爛的表層之下,涌動著一股股渾濁幽暗的潮水,它在人造的水泥地下面涌動,向各個方向鋪展、蔓延。人們的感性欲望獲得了比以往更多的實現機會,但也更多地會陷入各種始料未及的陷阱和圈套”.
①如果說上述兩個鏡頭中的四封自畫像式的“自白書”以及緩慢的切換速率只是眩暈的前奏,那么蔡佩佩與三個男子相繼的相遇、戀愛鏡頭的快速轉換,則充分展現了都市男女主人公在欲望與速率下的眩暈和隨之而來的疏離感。作者使用三個動態鏡頭向我們展示了蔡佩佩分別與這三個不同男子之間的戀愛故事,而蔡佩佩也隨著三次戀愛的不同體驗逐漸產生了自我意識的覺醒和欲望的膨脹。三次不同卻充滿愛欲的畫面接連出現轉換,于是在欲望與速率的交織下男女主人公同時出現了眩暈感,而與三個男子同時周旋的蔡佩佩的感受則更加深刻。蔡佩佩首先與宋一萍展開了戀愛追逐游戲,他們之間上演了精彩的男子主動追求女子的好戲,這些談情說愛的場景仍然是以蒙太奇的手法表現出來,同時這也預示著她欲望膨脹的開始,眩暈的到來。就在蔡佩佩有了新戀情伊始,她繼而遇上了有著濃烈基督教情結的男子--江均。她又一次領略了另一種純粹的精神愛戀,然而這并不能滿足她的欲望之火,反而使她對何為真正的愛情產生了疑惑。陷入迷茫的佩佩再次遇上了第三個戀愛對象劉滄波,鏡頭很快又切換到了夜晚的黃浦江面的一艘汽船上:
小汽船從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過去,載著兩對緘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鮮橘水,可口可樂,威士忌,橡皮糖,話匣子,吉士牌……喬治吳在后邊碰碰地彈著 banjo,用夢樣的男女二重音唱著“卡洛麗娜之月”,柔情地。
②這些現代化的事物在靜謐的晚上儼然已變身為現代都市男女談情說愛的工具,構成了一種充滿娛樂,放縱和頹廢的現代意境。于是佩佩再次陷入暫時的熱情而瘋狂的欲望之境。這也驗證了在充滿欲望的不同的愛戀畫面的快速率轉換之中,女主人公所切身體會到的都市情愛的眩暈感和由隔膜而生的疏離感。
接下來的鏡頭里轉而又出現了蔡佩佩與三個男子共同在場的畫面,于是共同愛戀著佩佩的三個男子之間開始了挑釁性的辯論。具有基督教情結的江均再次宣告他對蔡佩佩抱有的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宋一萍和劉滄波則分別強烈地表達著各自愛蔡佩佩的資本,紛紛亮出了自己的頭銜和稱號,將各自戀愛時的情欲場景進行了夸張的描述。如果說蔡佩佩彼時與三個男子的三段戀情是一種愛欲的享受,那么此刻所顯示出的赤裸裸的挑釁和無趣則徹底擊碎了她貪婪的美夢,最終她拋棄了三個男子,轉而投入喬治吳的懷抱。這樣,從單身男女飽含愛欲的纏綿,再到女子貪婪美夢的破碎,最后轉而投入他人懷抱,“作者如隱于幕后的高明的攝影師,不斷調整著角度與焦距,造成一個個富于形象感運動感的主觀鏡頭,人物的感覺與心態就融合在這些鏡頭組合中,傳達出一種現代都市的情緒與感受?!?/p>
①快速欲望鏡頭的轉換不僅顯示了都市男女戀情的變化莫測,更加證明了半殖民主體男女在快速率的愛欲游戲之中的眩暈和迷失,正如楊義所言“這種空虛浮艷的人生和離合去留隨心所欲的人際關系,使人物形成了追求片刻的色相刺激和官能滿足的心態。感覺是人的感覺,有如此類型的人,必然使他對都市景觀的感覺帶上光色錯綜感、倏忽感和魔幻感”.
②從而進一步揭示出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都市之間的疏離感。
在小說《被當做消遣品的男子》中,都市的半殖民主體男子則在清醒與欲望之間的艱難掙扎中,徹底迷失于都市摩登女郎的世界里,最終以被拋棄者的身份疏離于這座充滿欲望的現代都市。正如李歐梵所述“盡管他們在情節中占了內聚焦的地位,他們自身的主體地位卻是危險的,其努力也總被有意識地抽空。因此他們不僅不是智慧的主體,可以把自己的欲望加諸一個對象化的女性身體上,反而成了自信十足的現代女性手中的玩物”.
③作品給我們呈現的是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都市中一對大學戀人之間聚合、分離的情形。在幾次約會之后,這對年輕男女似乎都已深深墜入愛河之中,尤其是男子伴隨著欲望的膨脹,他絲毫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從此徹底沉淪于情欲的纏綿之中。但最終,他還是被無情地拋棄了。男主人公在自以為是的清醒中仍然沉淪于摩登女子的情欲中,意識到女子的危險性但卻毫無駕馭之法,所以摩登女郎的世界他從未真正的懂得,被拋棄也是在情理之中。在高速度的戀愛造就的充滿欲望和速率的鏡頭轉換之下,作為半殖民主體的男子仿佛一個無頭蒼蠅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從而表現出都市摩登男女看似親密實則疏離的人際關系。而蒙太奇鏡頭下的一幅幅男主人公在情欲中掙扎的畫面所營造出的強烈的眩暈感,以及男子最終被摩登時尚女學生所拋棄的結局則充分表現出半殖民主體男子對于現代都市的一種疏離之感。
穆時英小說不但表現了半殖民都市上海的欲望之海中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在另外一些關于欲望與道德,欲望與罪惡交替呈現的小說中,則表現出半殖民主體對都市的疏離感體驗。正如李歐梵所言“穆時英就是以這種令人眩暈的攝影機轉換制造了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個世界表面光怪陸離,內里卻是一片虛空”.①正是這個由光怪陸離與虛空構成的半殖民都市遏制了個體與都市的親近感,并在欲望與罪惡、道德的并置中引發出個體的眩暈感。
在《街景》中,作者通過一系列的蒙太奇的快速切換給我們展示出一個較為完整的滿含著秋意的半殖民都市感官印象。出現在鏡頭里的第一幅畫面是三個修道院的童貞女,“在金黃的頭發上面,壓著雪白的帽子,拖著黑色的法衣,慢慢地走著。風吹著的時候,一陣太陽光的雨從樹葉里灑下來,滴了她們一帽子”.②莊重的黑色,純潔的白色,以及西方人黃色頭發的標志顯示出充滿著異域風景的半殖民地都市上海一隅的安靜和肅穆。然而鏡頭快速切換到第二幅充滿著熱情和速率的畫面,充滿著青春時尚的蘋果綠色跑車載著兩對年輕男女滑過地面,車子里塞滿了當時西方流行的食物和裝飾品,同時一種都市摩登男女所散發出的欲望氣息撲面而來彌漫了整個畫面。鏡頭又迅速切換到都市寥落的一角一個乞丐的身上,“臉是褐色的,嘴唇是褐色的,眉毛也是褐色的--沒有眼白的一張單純色調的臉,臉上的皺紋全打了疙瘩,東一堆西一堆地。一腦殼的長頭發直拖到肩上,垃圾堆旁的白雪似的,踐滿了黑灰色的腳印的?!?/p>
①雖然只是又一次的人物外貌特寫,但是作者并沒有將此鏡頭快速的轉移,而是在這個鏡頭的基礎上進行深入挖掘,并以乞丐老人對自己悲慘的人生際遇回憶為畫面再次組成多個蒙太奇鏡頭:
乘火車闖蕩上海,投奔他人叫賣花生米,亂世遭遇搶劫,化錢攢回家路費,回家不得淪為乞丐。然而老人最后還是因車輪碾壓死去,徹底消失在這個都市。
鏡頭忽然又轉向一對正在甜蜜購物的戀人,最后將鏡頭對準了一群剛剛放學的天真無邪的孩子。雖然每一個鏡頭下的畫面都代表了都市熟悉面孔的一面,但作者將充滿禁欲色彩的修女,開著跑車的情欲暗涌的男女青年,骯臟又可憐的乞丐,甜蜜購物的戀人,天真無邪的孩童這樣充滿著強烈對比和巨大差異的畫面以快速率的轉換交替呈現時,一個情欲物欲與道德罪惡感相交織的半殖民地都市便呈現在眼前,此時這座令人產生眩暈之感的摩登都市也顯示出它陌生的一面,從而使得半殖民主體獲得一種疏離感。
在《上海的狐步舞》中,夜色下郊外的暗殺、倫理秩序被欲望肆意地踐踏以及下層工人的慘遭橫禍等的交替出現,組成了一個個令人眩暈的蒙太奇畫面。作者似乎有意將最極端和最黑暗事件放置在同一時空并以快速率的鏡頭切換著,正如論者指出“作為由模擬電影攝影機所獲得的內視形象,其確定的視點、視角和景別顯然不僅僅是提供了一種形象的呈現方式,看是有意味的,正如電影通過鏡頭視點、角度、焦距的選擇展開敘事,表達情緒、情感和思想,新感覺派小說內視形象的特定視點、視角和景別也具有重要的表義作用”.②這種反差極大的畫面的交替給人帶來的眩暈感同時也達到了震撼性的藝術效果。
第一個鏡頭里出現了暗殺的場面,其中的環境渲染也烘托出一種陰暗的肅殺之氣,“滬西,大月亮爬在天邊,照著大原野。淺灰的原野,鋪上銀灰的月光,再嵌著深灰的樹影和村莊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鐵軌畫著弧線,沿著天空直伸到那邊兒的水平線下去”.③正是在這樣靜謐的夜晚,一個獨行者在做了些許的掙扎后便成為了幾個黑衣人的槍下鬼。槍響人死之后這個都市瞬間又恢復了平靜,此時出現了彌漫著欲望之氣的第二個鏡頭,作者將街上的景物擬人化并強化了都市人的欲望特征,“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電桿木的腿,一切靜物的腿……把涂滿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來的姑娘們……白漆的腿的行列。沿著那條靜悄的大路,從住宅的窗里,都會的眼珠子似的,透過了窗紗,偷溜了出來淡紅的,紫的,綠的,處處的燈光?!?/p>
①似乎整個都市都有了摩登都市男女的生命特征,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欲望氣息。
此時鏡頭轉向了一座公寓內,一位在法律上的年輕母親與其兒子先后向作為丈夫與父親的男子要錢而后共同出門娛樂的畫面便出現,隨著他們的外出鏡頭又轉向了一輛新別克轎車:由于兒子與母親忘乎所以的接吻差點撞到人行道上。這三個鏡頭的接連出現將都市本身的欲望特質與都市人沖破道德底線的欲望之舉融匯起來,讓人產生一種極度的罪惡感和眩暈感。在眩暈之中作者又將鏡頭轉向了舞廳,作者在描述了充滿曖昧和混亂的全景后做了兩個特寫--共舞著的法律上的母親與兒子和共舞著的比利時珠寶掮客和電影明星。兩個男子在交換舞伴后可以自然地說出相同的甜言蜜語,而兩個女人似乎也非常享受不同男人所帶來的相同恭維和誘惑。就在一幕幕充滿欲望和罪惡的畫面上演時,鏡頭里出現了悲慘的一幕,一個工人的脊梁被木樁壓斷,然后他的尸體立刻被若無其事地搬走。沒有人在意這些人的命運和生死,其他工人們依舊在機器的轟鳴中忙碌著。接著鏡頭又轉向飯店內充滿淫欲味的場景……《上海的狐步舞》中蒙太奇鏡頭以高速率轉換著,或者慘遭橫死,或者深陷于罪惡的欲望,或者被肆意踐踏等等,這些被置于同一時空的極端事件無疑使人產生一種神經錯亂之感,“一切都存在巨大的反差,一切都遵循著一種特殊的審美思維在進行著驢頭對馬嘴,一切都在反差和歧異中顯得傾斜不穩,于雜而怪中顯得新鮮”.②而這種由欲望與罪惡、道德的并置引發的眩暈感進一步強化了半殖民主體對都市的疏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