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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穆時英小說中的都市體驗探究
【引言】半殖民語境下都市體驗文學研究引言
【1.1】欲望和速率下的疏離感體驗
【1.2 1.3】渴望與殘破中的壓迫感與被放逐感
【2.1】 “物”與“人”轉喻中的物化體驗
【2.2 2.3】身心相容的溫情體驗與哀歡交加的純情體驗
【第三章】質疑啟蒙的自省式體驗
【結語/參考文獻】穆時英都市文學研究結語與參考文獻
1.2 渴望與殘破中的壓迫感
上述在欲望與速率的眩暈中所感受的疏離感可能更多的屬于半殖民上海中的有閑階層,而處于社會下層的半殖民主體則在內心渴望美好與殘破現實形成巨大反差的眩暈之中,體驗到的是一種都市的壓迫感。如果說上述半殖民主體的疏離感體驗源于都市欲望與罪惡交織而成的視覺眩暈,那么筆者將要論述的壓迫感都市體驗則主要產生于半殖民主體內心世界與外在環境的沖突,或者說是由外界激起的內心的波瀾而引發的一種心靈上的眩暈。
在《偷面包的面包師》 中,作者雖然講述的是一個關于偷面包的簡單故事,但是主人公偷面包過程的心理活動表現卻相當復雜,對該男子細膩而矛盾的心理刻畫也充分顯示出他對傳統家庭倫理的遵守和面對殘破現實狀況的無奈,而正是出于堅守與無奈之間的糾纏才使得主人公產生一種心靈的眩暈與壓迫感。
男主人公內心的眩暈感與壓迫感并非一蹴而就,隨著外界壓力的逐漸增大其內心的活動也更加激烈,以至于在故事的結局男主人公對于生活的重壓產生了一種窒息感。男主人公第一次產生偷面包的想法既源于家人的強烈期待同時迫于自己工作的實際情況。一家四口三世同堂--母親,妻子和兒子。她們對于面包有著相當深的情結,而自己卻無力帶回一塊面包讓他們品嘗。這無疑給男主人公造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于是偷面包的想法便翩然而至。此時男主人公的內心活動或者說是內心的掙扎并不激烈,但卻是其心靈眩暈和壓迫感的開始。隨后,職業榮譽感與家庭角色的失職加深了其內心的掙扎,作為一個面包師他總是兢兢業業,并且每次都是滿懷著希望下班回家,然而當他回到家庭面對自身肩負的多重家庭角色卻顯得無能為力,并心生慚愧。傳統家庭倫理的責任感此時在男主人公心中占據了更加重要的位置。在充分意識到作為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三種家庭角色應有的責任時,他想到了偷面包能夠給予他的美好希望,并努力地使自己相信這種行為是一種值得去做的事情?!巴狄辉獠幌喔傻?,不見得就會停生意,大不了扣幾個工錢。我做了八九年,老老實實的又沒干什么壞事,就這一點錯縫子也不能叫我坐西牢,總得給點臉不是”.
①這種自我安慰也是一種掩飾內心忐忑的表現,同時男主人公心靈的眩暈之感與壓迫感也一覽無余。男主人公偷面包的過程,則使其內心的眩暈感與壓迫感得到了極度的外顯,這從他當時緊張的神情和笨拙的動作可以見出。此時男主人公愚鈍的行為正是其內心掙扎的生動寫照,顯然這種有違社會道德規范的偷竊行為引起了巨大的良心不安。由于內心始終處于糾結的狀態,所以與其說偷面包的行為最終被他人發現不如說是面包師自己泄露了蹤跡。偷面包的行為最終使男主人公一家最基本的生計都難以維持,幾乎陷入了絕境,但是男子的家庭責任仍然繼續承擔下去,現實處境的殘破再次觸碰了其滿含懊悔的內心世界。在美好期待的實現與瞬間的幻滅的轉換中,男主人公內心的眩暈感與壓迫感也隨之如過山車般起起伏伏。如論者所言“穆時英著重個體的外在行為對內心的沖撞與感受,有個由外由內的過程?!?/p>
①這的確道出了外在客觀環境對半殖民主體內心的刺激,在這個“由外而內”和“由內而外”的非良性循環的輪番轟炸之下,我們會更加強烈地感受到下層半殖民主體心靈眩暈的顫抖之聲。
在另外一篇關于都市下層殖民主體《斷了條胳膊的人》的文本中,穆時英給我們展示了一個生活在都市底層的普通的三口之家的生存狀態--丈夫在一家工廠做工,妻子在家照顧正在牙牙學語的孩子。在沒有任何現代娛樂生活的前提下,作為上海大都市中普通工人階層的一員,這樣的生活現狀足以使男主人公心滿意足,雖然遠離都市的繁華摩登,然而生活在典型的上海弄堂之中卻也增添了一份濃郁的市井日常生活氣息。男主人公一家正是有著如此溫情氣息的都市貧民階層的一份子,當然男主人公的幸福感并不僅僅源于此,他有一個天真稚嫩的小兒子,每次男主人公下班回家都會因兒子的可愛無邪一掃平日的壓力。而作為賢內助的妻子更是家里最重要的幫手,洗衣做飯儼然已成為一種居家習慣。完成各自的任務后家長里短的話題顯然也成為二人打發閑時的談資, 男人每次都是在這樣相對安逸的夜晚滿足地進入夢鄉。于是我們可以看到人世間三幅和諧的畫面在男主人公心中筑起一座信仰的高山。
然而,男主人公卻因害怕失去如此和諧美好的生活畫卷變得不再能夠安然入夢,在他的心中激起陣陣內心焦慮的漣漪。顯然居安思危的心理使其原本幸福的生活變成了一種負擔。他的心思幾乎全集中于維護自己的小家庭中,而作為家庭唯一經濟來源的工作也成為了他的噩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他喀兒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兒……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p>
①由此可以看出,即使男主人公生活于一個自己較認可的客觀環境之下,但為了維護這份幸福仍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心靈的壓迫的眩暈感。男主人公心靈壓迫的眩暈感日益嚴重地干擾著他正常的生活,因聯想到自己因胳膊斷了之后生活無以為繼的艱難的畫面頻繁地攪擾著其內心,終于在其惶惶不可終日的焦慮中慘劇應驗了。妻子最后決絕離家出走和孩子的離世,最終使男主人公心靈崩潰,將泄憤的矛頭指向了廠長。不過,復仇計劃尚未完成男主人公就恰巧撞見了同行與自己相同的遭遇,也正是這個“撞見”使其行為發生了戲劇性的反轉,最后“他跑出了廠門。他走著走著。他想著想著。他預備回去洗個臉把屋子打掃一下。他不想死了?!?/p>
②讀者期待的故事的高潮并沒有發生,從某種程度上而言缺少了崇高感增加了些許人生的平庸感,但正如有論者所說“不是英雄,未必都應鄙薄,普通人的情懷多有可議之處,卻自有其特別的體貼和親切?!?/p>
③男主人公在度過一段生命緊張期之后,試圖恢復以往的生活既是其對殘酷現實所擠壓的無奈回應,同時印證了吳福輝所言:“新感覺派力圖加深對‘都市人’的認識,表現在現代消費文化環境下生存的人的激情,生命緊張之后的遲緩、失落、倦怠?!雹?br>
1.3 自由與瘋狂中的被放逐感
在穆時英的小說里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居無定所,與寓居于半殖民都市中的普通工人相比他們的生活已經顯得捉襟見肘了,更不用說與都市摩登人群相比之下所顯出的兩極分化的情形。由于他們的居無定所和窘迫的生存狀態我們可以稱之為半殖民都市的流浪漢。也正是基于此,同樣生活于都市的他們卻有著與上述兩種不同階層的都市人的相異的都市體驗。出身卑微的流浪漢在面對半殖民上海的繁華時所產生的眩暈感是震撼的,尤其在窮人的世界和權貴的世界相互對照的情境下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以至于由視覺的眩暈感觸動其內心瘋狂的占有欲望。然而由于社會底層身份的限制和可望而不可即的都市誘惑,他們最終選擇了極端的暴力手段來滿足一時占有的快感。雖然在自由與瘋狂中表面上獲得了暫時的勝利,但是這種因暴力行動本身就是一種“在而不屬于”的都市存在感定位,或者說他們在這個半殖民都市里是被放逐的流浪漢,所以這種瘋狂的占有的眩暈感是與被放逐感并存的。
在穆時英的關于都市底層反抗的小說里,多數流浪漢都來自于農村,或出于戀情的不順而意氣用事毅然來到大都市上海闖蕩,如《南北極》中的遭到玉姐兒拋棄的小獅子;或由于家庭的變故而不得不外出謀生,如《咱們的世界》里最終做了海盜的李二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依然散發著著濃重的封建和落后的味道,與當時作為國際化都市的上海有著天壤之別,因此上海的繽紛世界的繁華帶給他們的首先便是視覺的震撼與眩暈。
上海的現代化物質文明建設無疑令他們感到眼前一亮,男主人公的眼睛猶如一架攝像機記錄著上海表面的華麗與速度。如《南北極》中男主人公“瞧著什么都新奇。電車汽車不用人拉,也不用人推,自家兒會跑,像火車,可又不冒煙;人啦車啦有那么多,跑不完;汽車像螞蟻似的一長串兒,也沒個早晚盡在地上爬;屋子像小山,簡直要碰壞了天似的”.
①奔跑的電車和汽車,移動的人群,林立的高樓三個鏡頭的來回切換,對于初來乍到的男主人公來說已經是一場現代化的視覺眩暈享受了。不僅如此,都市女郎的現代美更是改變了這些流浪漢審美價值判斷,在《咱們的世界》里海盜李二爺便發表了這樣的見解:“我不十分愛像我們那么窮的女人,一雙手又粗又大,一張大嘴兩條粗眉,一對鯰魚腳走起道兒來一撇一撇的,再搭著生得干巴巴的丑八怪似的--我真不明白她們會不是男人假裝的!我頂愛那種穿著小高跟皮鞋的;鑠亮的絲襪子,怪合適的旗袍兒,那么紅潤的嘴,那么蓬松的發嫩臉袋子像擠得出水來似的,是那種娘兒,那才是女人哇”!
②由此可見生于農村的男主人公對于鄉村女子自然的容貌的鄙棄,而對于經由現代工業文明產物所包裹的都市女郎的情有獨鐘。雖然這種視覺眩暈感只是停留于感官層次上的,但卻足以刺激這些流浪漢萌生出人類原始的欲望。如果說上述都市視覺的眩暈刺激了這些都市流浪漢的原始欲望的萌發,那么他們在這座都市遭遇的不平等遭遇則成為了將其欲望化為行動的直接導火索。在《南北極》中,男主人公小獅子經歷了令人心酸的遭遇,因身無分文而露宿街頭,因吃飯而被眾人圍攻,因尊嚴的踐踏拒絕富人的施舍。后來雖找到了拉車的工作但終因受累受氣放棄了,正是在接二連三的受氣受累的實踐中,在心靈不斷遭受的煎熬的眩暈中,他學會了反抗,盡管這種反抗是以暴力為手段的。小獅子在做保鏢期間的以暴力教訓自己的雇主,毫無顧忌地與都市女郎親近并最終奔走離開的舉動,彰顯出其在如南北極般相差懸殊的都市文明與落后封閉的農村文明面前爆發的原始瘋狂的心靈眩暈,“既然他們生存的最基本條件已被剝奪,那他們就以僅存的武器--肉體來拚死一搏,以被文明社會所不容的暴力語言證明自己的存在,為自己奪得生存的一席之地”.
①然而這暫時的肉體感官上的占有和最終的奔走卻證明著流浪漢被這座都市的放逐。
在《咱們的世界》中,被生活困境所逼做了強盜的李二爺的思想和言行則達到了極端瘋狂的程度。他們“是生存于底層的特殊類群,他們不受現實社會各種行為規范的約束,多聽憑自己本能的支配和驅使,缺乏自覺的階級意識,他們對富人的刻骨仇恨,更多的是來自生存的本能欲望,這種仇恨所激起的反抗則是盲目的破壞和瘋狂的仇殺?!?/p>
②男主人公準備由賣報員轉行做強盜時,如此想道:“賣報的一輩子沒出息。做好老百姓就不能活--媽的,做強盜去!人家搶咱們的,咱們也搶人家的!難道我就這么一輩子聽人家宰割不成?!?/p>
③就連走在街上也與平時的姿態大相徑庭,“聽見汽車的喇叭在后邊一勁兒的催,就故意不讓。媽的,神氣什么的,你?道兒是大家的,大家都能走,干嘛要讓你?有本領的來碰倒老李!見了小狐媚子就擠她一下……見了洋房就想燒,見了巡捕就想打,見了鬼子就想宰?!?/p>
④由此可見主人公對于都市摩登上海已由最初的包含著新奇的視覺眩暈感轉變為因貧富懸殊而生的內心的憤懣了,顯然在現代都市繁華表象的刺激之下其內心世界也為之眩暈起來。主人公接下來的瘋狂舉動更是驗證了他內心的那份帶有原始欲望色彩的眩暈,他開始大肆掠殺內心憤恨的對象,這種舉動讓他感到一種極大的痛快。而覬覦已久的都市女人也成為他不容錯過的捕獵對象,“到處都是咱們的世界”的信念在其心中也愈發地堅定起來。然而主人公瘋狂的舉動和原始的肉體的占有只是一種暫時的和自以為是的欺騙,他的身份始終是為這個半殖民都市社會所不容和忽略的,在這瘋狂的反抗和占有之后,他們收獲的最為真實的恐怕還是一種被這座都市所放逐的感覺。
可以說,在穆時英筆下,無論是蒙太奇鏡頭下半殖民都市上海有閑階層在欲望與速率中遭遇的疏離感,還是都市下層的普通工人在渴望的殘破中感受到的壓迫,亦或是底層的流浪漢在自由的信仰與瘋狂的舉動中遭受的被放逐感,無疑彰顯出上海這座半殖民都市殘酷的一面。而置身其中的都市人或沉溺于罪惡的欲望之中無法自拔,或苦苦掙扎而無果,一種身體雖在而靈魂無處安放的沒落與焦慮的眩暈感將人與都市的距離再次拉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