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的自然生命長度以及各種各樣的自然與社會災難,死亡成為人類面臨的最大的問題。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非正常的死亡因其“非?!毙杂绕涫艿轿膶W關注,與此相伴隨的,是鬼魂(或神靈)附體或直接復仇,冥判冥罰,輪回轉世,以及成神、成仙等。因面對“里耳”與教化世道的熱情和對經濟利益的追求,小說家往往借助于這些神異性的死亡敘事,冷靜地把自我與他者、個體生命與群體生命、生命的存在與死亡的意義、生命的有限性與超越性等生命哲學問題融入其中,使小說的死亡敘事呈現出一種奇幻與莊嚴、娛樂與嚴肅為一體的美學特征。由于擬話本小說篇幅的短小性、題材的多樣性、形式的靈活性,在死亡敘事上尤為多彩多姿,也更能體現民眾對非正常死亡的認知,也更可靈動的傳達作者深層的意旨,故此,本文以擬話本小說為例予以說明。
一
話本小說非常關注非正常死亡及其相關的死亡情節。其通常的情節模式是:一方無辜卻遭遇殺害(或陷害)乃至死亡,無辜者通過各種方式使作惡者償命。小說常將無辜者之死作為作惡者死亡之因,通過“無辜”反襯作惡者之惡,再以作惡者遭受神異的死亡報復作為作惡之果。于是在以死亡為關鍵詞的敘事修辭中,作惡者成為故事的主人公而以其神異死亡作為敘事重點,道德因素隱含在整個死亡敘事過程中,成為作者構建死亡情節的重要情感指向。
冤死者附體于仇家以復仇是神異死亡敘事的常見形態。被害者冤魂不散,或直接附體于仇人,令仇人自殘自殺以懲兇手,或附體他人揭露真相以達到懲處惡人的目的,部分故事兼有鬼魂附體復仇與鬼魂直接復仇兩種形式?!段骱返谖寰碇械睦铠P娘、《石點頭》第八卷中的吾愛陶都屬于被仇家直接附體復仇而死。小說家通過鋪敘事實,將他們的種種惡行展示于讀者眼前。李鳳娘“忤逆不孝,殺害多命,心腸比虎狼的還狠”,視生命如兒戲,砍掉被皇帝撫摸過的宮女雪白的雙手,用非常殘酷的方式害死黃貴妃。吾愛陶又名“吾剝皮”,生性慳吝,嚼骨吸髓,種種不法幾乎行盡,最甚者,為了爭財占屋,對好打抱不平的王大郎施以各種酷刑,并致其兒子、傭人共七人死亡。
張采蓮、丁戍故事(《西湖二集》卷十三、《拍案驚奇》卷十四)與上兩個故事類似。不同者,李鳳娘與吾愛陶是明目張膽地作惡,而令張采蓮、丁戍喪命的王立與盧強做事則很隱秘。當受害者生命已逝,為非作歹者力量相對強大,正常申冤極為艱難時,鬼魂以附體的方式,將附體場景置換成為塵世的“司法審判所”.雖然,這里沒有所謂的司法調查,但附體卻令作案人乖乖交代犯罪事實,其“自供狀”將作惡者的作案動機乃至作案手段披露于眾人之前。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天理”法網下,有了犯罪者的“自供狀”,鬼魂之復仇顯得極為正義。犯罪者的自殘行為成為“司法審判”的結果,其殘忍的自殘不再令人憐憫,反令人拍手稱快。
至于復生復仇,由于是兩世,當世人的記憶、面容與高人點破很重要。當其前世被殺或被騙,心中怨氣不滅,轉回之后,或為其子,但不孝忤逆,甚至殺其父母(如《型世言》第三十五回中的徐英,《歡喜冤家》第二回中陳棟繼子陳三元),個中緣由往往通過高人指點或鬼魂的言說才得以明白?;蜣D世后為陌生人,機緣巧合,復遇仇人,令殺人者死。這種復仇中,輪回者與前世相似的面容具有暗示作用,令殺人者想起曾經殺過的人,部分還記得前世之因者則直接點醒殺人者曾經殺人的事實(如《拍案驚奇》第三十卷正話中的王士真,頭回中的采桑女),殺人者隱秘的犯罪事實通過輪回者的奇異行為浮出水面,于是某個前世生命的毀滅與今世另一生命的毀滅之間形成因果聯系。
鬼魂直接復仇也是常見的復仇方式。鬼魂不是通過附體、轉世,而是以生者的相貌出現,或者依靠別人的幫助尋找仇人(如《醉醒石》第十三回的穆瓊姐),或者自己追索仇人蹤跡(如《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中的焦文姬)。面對仇人,穆瓊姐化成蛇咬死董文甫,焦文姬以生前樣貌接近滿少卿并殺死他。這里沒有證人,也無審判,但已死者對其死亡事實本身的陳述,使負心事實昭彰。故鬼魂所殺之人,即便未有當事人“口頭供狀”,依然罪證確鑿。
地獄受審是冥府對漠視生命者的懲罰。與附體復仇有所不同,冥罰是人間司法程序儀式的復現。當作惡者之作惡事實既已昭彰,冥府審判其罪,倘若犯案人不承認,則有業鏡和證人等進行“事實陳述”,使作案人自以為機密之事隱瞞不得。冥府依據犯罪者的供述,證人證詞等定犯案人之罪,直接予以懲罰。尤為有意思的是,冥府的“苦心”不僅僅只懲罰作惡者,更在于讓冥府審判時的見證人及部分受審者“復活”,通過他們之口以宣傳天理。一是證人返回陽世后對世人說其冥府所見,而其所說的人、事均是現實生活中已發生者。毛烈欺心,陳祈訴諸神靈,當陳祈入冥對質,毛烈正死于此日(《二刻拍案驚奇》卷十六)。周必大入冥見證同榜進士趙正卿受罰之時正是趙正卿死之日(《西湖二集》第二四卷)。胡母迪冥游地獄所見受酷刑者都是歷史上有名的奸臣(《喻世明言》第三二卷)。二是作惡者“復生”,有“死而復生”的經歷,他現身說法,令冥府刑法更有可信度。
屈突仲任因殺生而被召入冥受罰(《拍案驚奇》第三七卷),“復生”之后,刺血寫經,并宣傳地獄見聞。
在諸多的死亡敘事中,還有縱欲而死者?!毒劳ㄑ浴返谌司碇械氖Y淑真貪圖享受,縱欲無度。在被殺之前,夢已死的阿巧、李二郎言“我輩且容你至五五之間,待同你一會之人,卻假弓長之手,與你相見?!蔽逶挛迦张c朱秉中通奸時,被丈夫張二官殺死?!耙粫恕卑抵钢毂?,弓長即“張”.禍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蔣淑真之死,仍有神異色彩。
“人只了得每日與鬼做頭底,是何如此無心得則鬼神服?若是此心洞然,無些子私累,鬼神如何不服!”①那些遭遇冤魂附體或被鬼神纏繞者,無不是德行有虧之人。附體自殘其實是一種疾病,是作惡者因作惡而產生的精神焦慮?!安浑y看出,由神、鬼、仙而致的邪病,本質上都應歸為人的社會行為失當。神的懲戒緣于人道德上的失誤,鬼的干擾因為子孫的不孝,仙的糾纏從表面看是鉆了身體虛弱的空子,究其實質就會發現,原因同樣起于病人或病人家族道德方面的問題?!雹谏鲜鰯⑹轮?,作惡者無論是已死者,還是游走在死亡邊緣,與死亡擦身而過者,都是因對功名、財物、美色追求的過程中無視他人幸福,罔顧社會倫理道德,甚至于漠視他者生命。固然,某些人之過錯應不至于以生命為代價,比如惹是生非、負心薄性、污人貞節等。這些行為看似“輕”,實則是致人死亡的直接誘因,其行雖輕,其心實惡。
“萬物是依照正義與懲罰而道德地安排著的?!雹蹫榱藢崿F公平正義,小說不惜讓神靈出面懲戒作惡者,彰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至于作惡者本人為誰倒不重要,重要是作惡者的身份、手段、惡行。鬼魂索命情節所隱含的,是誅惡必先誅心的思想,對作惡者的懲處,旨在懲“惡”以揚善。
二
拒絕死亡,但又不得不面對死亡,尋找不死之術便成為無數人的夢想。儒家將個體生命與宇宙生命合一,在立德、立功、立言中獲得不朽。在某種意義上,不朽即不死,成仙是對死亡的回避與抗拒,就此而言,成神與成仙敘事仍是死亡焦慮的表現,可歸于死亡敘事范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