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是我國近代文學史上一位奇人奇才式的作家,也是南社的重要成員之一。他的作品文字清麗,又工詩善畫,才華卓絕。他的小說產生于辛亥革命之后,五四運動之前,以愛情題材為主,用文言文寫成,描寫青年男女在戀愛、婚姻上的曲折和不幸。小說中的男女人物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十分珍視自己的愛情,不屈服于長輩的壓力,都無法逃脫悲劇的命運。但小說中男女人物卻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特點,男主人公正直善良、懦弱憂郁、多愁善感,面對愛情時,他們總是被動的去接受或百般逃避;女主人公則多是絕色美女,見多識廣,有思想、有追求,熱情洋溢,她們總是積極主動地去追求愛情,而且對愛情忠貞不渝,最終為情而死。本文選取蘇曼殊小說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來進行探討分析。
一、懦弱憂郁、多愁善感的男性形象
幾千年來,中國封建社會都是一個男性占主導地位的社會,“男尊女卑”的封建傳統思想牢固地統治著人們的思想意識。在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對男性形象的描寫多是高大英俊的英雄或俠客,他們在追求愛情時,一般都是熱情大膽、主動的“男追女”模式,他們在作品中占有絕對的主導地位。而蘇曼殊小說中描寫的男性形象則一反傳統,他們具有懦弱憂郁、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小說中塑造的男性形象性格特征與現實中蘇曼殊自身的性格極為相似,是蘇曼殊性格中軟弱、陰柔、纏綿一面的反映。
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男性形象主要有:《斷鴻零雁記》中的三郎和《絳紗記》中的夢珠都是“看破紅塵”的出家者,《焚劍記》中行俠仗義的獨孤粲,《碎簪記》中的莊湜與《非夢記》中的燕海琴都是背違“翁命”、“嬸命”的軟弱者。他們的生活經歷雖然各有不同,戀愛過程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但是他們卻有似乎一樣的家庭,性格中也表現出一樣的懦弱、憂郁和多愁善感,而且在面對愛情時都表現出“從一而終”的固執觀念。
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男性形象大都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有的自幼失怙,有的父母不全,雖然小說中沒有直接描寫他們由于父母不在而經歷世間冷暖,但從他們不經意的表白中,我們可以想象他們怎樣“周歷人間至苦”。孤苦無依的身世使人物總是帶有若隱若現的感傷情緒,無根的飄零感和孤獨感讓他們在塵世間隨心來去,父母的缺失,使他認為人世間已經沒有歡樂可言,無形之中在他們的性格中注入了憂郁、懦弱等特點,這就無疑對他們今后的個人經歷和愛情悲劇起到很大的影響。例如:《斷鴻零雁記》里三郎嘆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余自養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于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余心且不自明,恒結凝想耳?!崩^又嘆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于斯極耶?”
\\(下文若未作說明,皆出于是書\\)《天涯紅淚記》中的燕影生只提到他有母親,《絳紗記》中的曇鸞的家長就是其舅父,《焚劍記》中的獨孤粲是一位奇士、義士,沒有提及家人,《碎簪記》中的莊湜只有叔父和嬸母,《非夢記》中的燕海琴的父母在為他準備舉行定婚大典時不巧相繼去世,他叔父、嬸母就出面粗暴地干涉和包辦他的婚姻。
男主人公多愁善感,甚至經常以淚洗面。例如:《斷鴻零雁記》中描寫流淚的字句很多,主要是對三郎在不同的情境之下流淚的描寫。小說一開始“余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p>
“余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泫然淚下?!币姷阶约旱娜槟负蟆八箷r余方寸悲慘已極,故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涌如泉,相對無語”。當三郎到日本見到自己的母親時“余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涌,遽濕棉墩?!被貒螽數弥┟窞榱藧矍榻^食而死的消息時“余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毙≌f的結尾處說“余此時淚盡矣!”
《天涯紅淚記》雖然沒有寫完,只有兩章內容,但從小說的題目來看,小說肯定是悲劇,而且小說中免不了要描寫眼淚。從今天能看到的兩章內容中,老人的女兒問男主人公燕影生:“吾聞人生哀樂,察其眉可知。然則先生亦有憂患乎?”燕影生卻鶯吭一發,生已淚盈其睫??梢?蘇曼殊在小說中對眼淚的描寫之多,可以用沾滿水的一塊海綿來形容,只要不小心輕輕一碰,它就會流出許多水來。
男主人公的性格懦弱、憂郁,在面對愛情時,他們總是被動的接受甚至百般逃避。例如:《絳紗記》中的夢珠,他在接過秋云贈給他的用絳紗包裹的瓊琚佩物后,沒過多長時間他竟然“奔入市貸之”,也許是那塊絳紗不太值錢不容易賣,否則可能也難以幸免,之后他就出家當和尚了。然而當他看到“絳紗猶在”時“頗涉冥想,遍訪秋云不得”,等到秋云找到夢珠時,而他又以學佛為由橫加拒絕,最終夢珠在寺中坐化?!斗賱τ洝分械莫毠卖釉诎⑻m向他表明愛慕之意“妾同行,得永奉歡好,庶不負公子之義,使妾殞歿,亦無恨也?!豹毠卖記]有一言答復阿蘭就離去了,癡情的阿蘭說:“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薄笆抗逃兄?妾與妹氏居此,盼眄公子歸來?!笨梢姲⑻m的一片癡心哪!為此阿蘭一再為逃婚而漂泊,最終在途中得病而死。
可悲又可恨的是獨孤粲盡然在阿蘭死后才出現,并向阿蘭的難友眉娘解釋他當年為何離開阿蘭,他是去給朋友報仇,他相信阿蘭會在幽冥中原諒他。當年獨孤粲離開阿蘭,或許是不想讓阿蘭知道在為朋友復仇時的危險,但他總不至于那樣吝惜自己的言語沒有給阿蘭任何答復和承諾,就那樣離開了,可憐的阿蘭卻用她的一生為這樣一個人守候,難怪眉娘憤怒的罵獨孤粲是負心之人。
《碎簪記》中的莊湜在面對兩個同樣優秀的女子———靈芳、蓮佩時,他卻表現出了反反復復地猶豫不決。從莊湜的朋友“余”———“曼殊”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莊湜一開始是心屬靈芳的,但在靈芳將其玉簪贈與莊湜做為愛情信物時,他卻只是沉默或者流淚,沒有絲毫表露出他內心的愛意。
當他在與蓮佩相處時,他又逐漸被其風采和才華所傾倒,并多次向他的好友“曼殊”表明自己對蓮佩的仰慕。隨后,莊湜在專橫的叔父和嬸母的精心導演下更加不知所措、難以抉擇,最終出現了靈芳、蓮佩一連串的誤會,從而導致在一天之內兩個優秀的女子相繼自殺,而莊湜也因傷心過度而死。
蘇曼殊筆下的男主人公不是風流少年,他們表現出對愛情“從一而終”的觀念。他們自始至終都遵守著一種對感情經歷中第一個女子的忠誠,即便是完全聽從長輩之命或者因朋友之意而定下的未曾謀面的女子,這些男主人公只要認定自己的心屬對象,他們就會念念不忘,即使是這種似乎是初戀般的緣分已盡,后來遇到多么才貌雙全的女子,他們也會壓抑住自己內心的欲望,要么痛苦死去,要么遁入空門。這種“從一而終”的觀念就像緊箍咒一樣一直困住男主人公的心靈和行動,例如:三郎、莊湜,他們在訂婚或定情之前對雪梅、靈芳的才貌一無所知,即使后來遇上多么優秀的女子,他們仍然死心塌地忠于對方。三郎在雪梅的父母退婚后,失望地出家當了和尚,后來去日本尋母時遇到才貌出眾的姨表姐———靜子,他們都很愛慕對方,但三郎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避?;貒?當他知道雪梅為他絕食而死的消息后,三郎失聲大哭,去尋找雪梅的墳墓。在小說中對雪梅的描寫只言片語,除了贈百金幫助三郎東渡日本尋母和為情絕食而死外,似乎找不到其他情節和描寫來了解和認識她,也無從別處去體味她與三郎之間的戀情,可見他的形象遠不如后來出現的靜子那樣豐滿,與其說三郎是鐘情于雪梅,還不如說三郎是忠于他“從一而終”的觀念。
二、中西合璧、獨立大膽的女性形象
中國古代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往往是貞靜賢淑的,而且大多是面目模糊的,有個性的形象并不多見。那些主動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多是狐貍精、鬼怪等的異類,或者是以“離魂”的超現實主義形式,含蓄地表達女性對愛情、自由的渴望和追求。而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則多是光彩照人的,她們大多都是絕色美女,容貌出眾,除了懂得傳統的詩書禮儀之外,她們還精通英文、日文、梵文等,有的還曾經出國留學,她們的生活方式西化、學問淵博、見多識廣,她們有思想、有追求,而且熱情洋溢,對自己的愛情更是表現出積極主動的態度,“女追男”現象在蘇曼殊的小說中比較常見,她們才貌雙全為男主人公所傾心。例如:靜子、靈芳、蓮佩、五姑、阿蘭、薇香大多才貌雙全,頗有見識。像《斷鴻零雁記》中的靜子,她美若天仙,談吐不凡,“慧秀孤標”,不僅對古典詩歌和繪畫藝術有獨到的見解,還精通佛理、關心國事,就連已是僧人的三郎也掩飾不住對她的欣賞與傾慕,“兀思余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
“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絳紗記》中對五姑的描寫:“余細瞻之,容儀綽約,出于世表。余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發拖于肩際,殆昔人墮馬垂鬟也。文裾搖曳于碧草之上,同為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p>
女主人公都是非常的體貼細膩,女性的柔情在她們身上得到最大限度的體現。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每當患病時,都是女性溫柔體貼的照顧使他們痊愈。她們能夠理解男子的內心,堪稱紅顏知己。例如:《焚劍記》中對阿蘭的描寫:“女凝思久之,顧生曰:‘妾知公子非負心者,今所以匆匆欲行,殆心有不平事耳?!勓?聳然掣阿蘭之手,噓唏不能自勝矣?!泵鎸@樣的女子,怎么能不讓人動心呢?
在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對女性的描寫主要有兩類:一類是賢妻良母;一類是紅顏禍水。但是不論哪一類女性,她們都是男性的附屬品而已,她們沒有絲毫自我獨立的意識。對女性形象如此刻畫,其實是作者的封建思想觀念在小說創作中的一種反映。蘇曼殊筆下的女性形象則不同于以前,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不同質的人,只不過她們在各篇小說中僅僅是改名換姓罷了。
第一類是在幾千年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熏陶下,具有“古德幽光”,深明尊卑大義的傳統女性。
例如:《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絳紗記》中的秋云,《焚劍記》中的阿蘭,《碎簪記》中的靈芳。她們是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頻繁出現的女性形象。她們深居閨閣,尊奉庭訓,多情和善,堅守女性貞潔觀,她們學習古典文學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她們“德才兼備”,表面看起來嫻淑沉靜,內里卻柔中蓄剛,對自己所愛的人忠貞不渝,不顧一切,面對阻力,敢于以死抗爭。到了清末民初,由于西風東漸,她們中的一些人由于家庭關系和所居住的地理位置,受到西方進步思想的感染。但是,這種感染在強大的傳統習俗下,是微乎其微的。他們對婚姻自由的渴望,僅僅局限于內心的波動和靜夜的苦思,缺少付諸實踐的勇氣,對封建社會這個令人窒息的囚籠還難以產生一絲一毫的破壞力。這類女性是以嫻靜、高雅、溫柔、含蓄為特征的。
第二類是思想觀念較新的現代女性。雖然她們大多都受過西式教育,但是由于她們是脫胎于中國封建社會的現實之中,所以在她們的意識深層中,甚至在她們的舉手投足中都時時帶有傳統的胎記,蘇曼殊對這類女性形象的塑造,為中國近代社會提供了一種精神面貌全新的女性形象。例如:《斷鴻零雁記》中的靜子,《絳紗記》中的五姑,《碎簪記》中的蓮佩,《非夢記》中的鳳嫻。這類新女性,她們的思想是比較開化的,尤其是對待愛情的態度更是主動、熱情、大膽。例如靜子,當“余”要出走,在雪地被靜子發現并追上時,靜子盡然“出其膩潔之手,按余額角,復執余掌”,“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余掌,或捫余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此外,靜子還“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復親之”。親手這個動作,本來多是男性向女性求婚時所用,可在蘇曼殊的小說中,卻反過來了,而且親一下不夠,還要重復親之。再如五姑,不但主動對曇鸞指天為誓,“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即阿翁慈母,亦至愛君”?!把源?舉皓腕直攬余頸,親余以吻者數四?!?/p>
大膽的五姑盡然頻頻向曇鸞施吻??梢?在蘇曼殊心中,接受新思想的現代女性對于愛情的主動程度要遠遠超出男性,她們主動追求自己鐘愛的男性,這些女性大多在尚未享受到愛情的甜蜜就過早地為愛情而失去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此外,蘇曼殊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形象,無論是傳統的還是現代的,她們都不再是傳統性質上男人的附屬品。女性們已經初步具有個性解放的意識,她們不僅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識的個體,很多時候甚至還反過來成為男性的精神支柱。例如:《碎簪記》中的靈芳,當她所愛的人莊湜因陷入她與蓮佩之間的情感糾葛而左右為難、痛苦不堪時,她雖然深愛著莊湜,但同時她更理解莊湜的為難處境,為了能讓莊湜“享家庭團圓之樂”,靈芳最終犧牲了自己的感情,忍痛與莊湜訣別,并央求其叔父把他們愛情的信物———一支發簪折斷以表明決絕之心。而《斷鴻零雁記》中的雪梅,她不僅反抗其父母把她當作貨物嫁給有錢人家,而且還私自將自己的積蓄贈給三郎資助他東渡日本尋母。女性在蘇曼殊筆下已經不再是柔弱的代名詞,她們開始有自己的思想,她們勇于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還敢于為自由去拼搏。
綜上所述,蘇曼殊小說中所塑造的男性形象都具有正直善良,懦弱憂郁,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但他們卻缺乏面對現實的勇氣和大膽叛逆的反抗精神。女性形象則多是絕色美女,見多識廣,熱情洋溢,積極主動追求愛情。蘇曼殊小說中的人物都在心靈深處被孤獨、痛苦所折磨,他們的愛情最終以悲劇結尾,其小說正是通過對人物悲劇性格的刻畫,使人物具有內在的悲劇性,增強了小說的悲劇色彩。在蘇曼殊所生活的時代,那些青年男女在愛情和婚姻的問題上,其實只可能有兩種結局:要么向封建勢力屈服,要么以悲劇告終。
蘇曼殊的小說不寫前者,而寫以悲劇告終,這也正是蘇曼殊小說反封建主題思想的表現,也正是蘇曼殊小說具有積極意義的標志。蘇曼殊小說中人物的悲劇性,也是他這位時冷時熱、亦僧亦俗的革命和尚、愛情和尚對時代的迷惘、彷徨在自己小說人物中的折射。
參考文獻:
[1]蘇曼殊.蘇曼殊小說詩歌集[C].裴效維校點.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