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樓夢》的作者俞達生活在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個君主制王朝的末段,在晚清狎邪小說中,雖說《青樓夢》作為以“溢美”態度來渲染名妓名士之間的感情轇輵的作品,然而因為俞達生活時期的特殊性,《青樓夢》具有與其他狎邪小說不同的寫作特點和情感表達,主要表現在表面仍是傳統的名士與娼妓相互憐惜產生情感的故事套路,實則文本中的娼妓只是幫助實現金挹香“多情”形象的存在符號?!肚鄻菈簟纷鳛椤都t樓夢》眾多仿書之一,作者將大觀園中的佳人換做北里平康的名妓,是因“談釵黛而生厭”所以“改求佳人于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辟情場于北里而已”[1]233。按照胡適先生在《< 紅樓夢 > 考證》中的說法,《紅樓夢》是曹雪芹寫自己家族的“自敘傳”,同樣的《青樓夢》的作者俞達也將自己化作金挹香來建構這落魄文人的白日夢。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氏”。和俞達\\(不詳 ~ 1884 年\\) ,字吟香,號慕真山人,江蘇長洲\\(今蘇州\\) 人相照應,俞達的患難之交是鄒弢,文中照應的則是金挹香的至交好友鄒拜林。與曹雪芹的講述一個大家族興衰自敘傳不同的是,俞達生活在整個封建王朝的末世,他一生功名不遂,懷才不遇,于是將一個舊式文人的全部欲望放大投射到《青樓夢》中,俞達生活在清朝晚期,經歷同治帝的駕崩,幼帝載湉登基,和一場中國近代史上甚至中國歷史上都極為罕見的華北大旱災,封建帝國的末日余暉和餓殍遍地的“丁戊奇荒”,對俞達苦心建構的“白日夢”造成影響。弗洛伊德認為,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白日夢”,而《青樓夢》則是俞達帶著末世情懷放大之后的“白日夢”。
二
提到大災荒,很多人會想到 1942 年的河南旱災,可是就在作者俞達生活的時代,發生了一場遠比 1942 年旱災還要嚴重,卻很少在典籍中被提到的特大災荒———“丁戊奇荒”。
《青樓夢》成書于 1878 年即光緒四年,其時代大背景是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是被稱作“同光中興”的一個時期,對內此時席卷大半個中國的太平天國起義和捻軍起義都陷入低潮,對外沒有大規模戰爭,國家局勢較為安定,在成書前三年\\(1875 年\\) ,同治帝駕崩,幼帝載湉登基,慈禧垂簾聽政,自古以來皇帝是國家政權的象征,英明偉岸的君主自然指向清明穩定的政治局面,而時年四歲的光緒帝龍椅尚且坐不穩當,國家政事操縱在慈禧手中,此時的中國剛從十年內亂中喘息過來,政治腐敗、經濟衰落以致人心惶惶,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此時一場在中國近代史上都十分罕見的特大旱災從天而降,從 1876 年一直持續到 1879 年,不但河南山東等北方五省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更是波及安徽、四川以及作者的家鄉江蘇地區,時間之久,范圍之廣令人咂舌,史稱“丁戊奇荒”,就在這場特大的旱災的時間段內,《青樓夢》于 1878年成書面世,江蘇雖不是受災最嚴重的地區,卻也因與重災區魯南相鄰,受到的嚴重的波及,“光緒三年\\(1877\\) 春夏之交,《申報》已說‘蘇城六門外所有沿城空地及荒廢之基,半為山東、江北等處人搭蓋草棚居住’?!?/p>
旱災的肆虐,大批災民涌入蘇州城,加上十年內戰剛剛停息國庫空虛賑災乏力,整個中國陷入天災人禍的困境中,“與這種深深的困境相對應的,是內廷焦灼,州縣竭蹶,旱境里的災民因饑餓而死,辦賑務的官員因勞瘁而死。焦灼和竭蹶,饑餓而死和勞瘁而死寫照了天災下的社會相,”這一切都表明下到黎民百姓上至官員天子都是相當艱難的一段時期,因此政權的羸弱,大災荒的肆虐必定會對生活在其中的落魄文人俞達的創作造成影響。
慶幸的是,俞達并未處于旱災最為嚴重的北方五省,而是受災較輕且自古為繁盛之地的蘇州,“\\(蘇州\\) 經濟基礎雄厚。農作物豐盛,手工業發達。蘇州又是商品生產的中心地和集散地。經濟富庶為士人們從事文藝活動提供了物質保證?!?/p>
在這片沃土的庇護下,俞達雖抱負難酬命途多舛但也有安寢之地,不至于淪落為難民,正是因為不用為生存底線奔波,俞達才有能力和精力去完成《青樓夢》的寫作,因此正是蘇州這塊得天獨厚的土地使得作者既受北方大旱災的影響同時又不至于食不果腹無法創作。如此嚴重的災難會激起人們普遍的悲觀心態,也會在前途未卜不知生死的焦慮中使得人性最深處的欲望得以最大化的呈現。
三
雖說《青樓夢》在許多方面生硬地模仿著《紅樓夢》,但是在藝術真實這方面卻和《紅樓夢》有著極大的差別。如果說《紅樓夢》是源自生活且高于生活的藝術真實的反映,那么《青樓夢》則是以金挹香個人私欲為中心精心編造的成人童話。對一個舊時文人來講,吟詩作對、倚翠偎紅是日常風雅的一部分,但在舉國災荒禮衰樂頹的此時,詩詞歌舞、絕世佳人都成為回憶以往太平盛世的幻夢。于是俞達選擇用《青樓夢》來構建一個美人環繞、功成名就的虛幻之境,其浪漫情懷也成為衰世的精神鴉片,慰藉著落魄文人精神與肉體雙重的饑餓,在《青樓夢》中聽不到災民的哀嚎,看不到枯瘦嶙峋的孩童,雙耳所聞介是鶯聲燕語,滿目所見介是翠羽黃衫。而且在天災人禍的亂世中,人性也會發揮到它的極致———前途未卜下的極端享樂,正如在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中,韓子奇和妻子的妹妹冰玉在異國他鄉的戰火硝煙中,在不知明日生死的極度惶恐下沖破了家庭倫理道德,擺脫了禮教與責任終于直面內心的欲望走到了一起,正是這種末世感給了韓子奇突破倫理的勇氣。人在困境中很容易從道德束縛中掙脫而去面對自己的本真欲望,放大個人的需求降低羞恥感。于是作者為金挹香,這個作者的化身,賦予了傳統名士所希冀的各種主觀、客觀條件以幫助其完成這個“白日夢”但是“白日夢應以現實生活邏輯為樞紐,因而不失為現實之夢,若完全脫離生活實際,一相情愿地精心編造,則只能是人的某種本能欲望的‘藝術展現’,某種文化人格的形象表露”。
首先,家世殷實“家非巨富,室尚小康”,其好友鄒濤也在旁批注“下文之事,非家之小康不能為此”。為何鄒濤如此注釋,是因在娼妓界也有明確的三六九等之分,參考王書奴先生在《中國娼妓史》中寫到的同治時期上海娼妓分等可知: “上海娼妓差等,輒曰書寓,長三,么二”其后“書寓”“長三”二者合而為一。
按照文本中描述“見其高堂大廈,畫舫珠簾,花木扶疏,雕欄繚繞……曲折回廊綽有大家模范”[2]6??芍疝谙闼L者居住在秀樓雅室,如此奢華的居住環境,其在娼妓中定然地位不凡,應是“書寓”“長三”級別,再來看看此等級別娼妓的收費標準: “以待召侑酒例則取銀幣三元”,新年第一次去妓家,妓拿果盤招待客,客人也要出“二十元或十六元,最少亦須十元”,“置酒于妓家,每席銀幣十元,下腳五元”除此之外,逢年過節還有其他名目繁多的收費。
在光緒時期,一塊銀幣的購買力相當于今日一百塊人民幣左右,按照如此標準,一入妓門最少花費三百塊錢,吃一頓酒席則要一千靠上,唱曲另算,更別說其他各種各樣的收費項目了,即使這樣也不一定能留宿,如要留宿還要再加錢。如此一算,訪一回名妓便是一筆不小的支出,可謂令一般家庭的子弟望而卻步,如若金挹香家未列小康,則連名妓的門檻都進不去了,更別說在聲勢浩大的挹翠園宴集和租十五艘燈舫開鬧紅會了。此外也不難想象為何有無恥之徒以迎娶為名,實則覬覦娼妓財產了?!癨\(張觀察\\) 始因愛其\\(章幼卿\\) 纏頭私蓄,才貌動人,半覬其多金,半貪其艷色?!?/p>
世人皆知美人窩是銷金窟,出入青樓所耗不少,而在第十一回中金挹香受寒生病,不但得到二十幾位美人輪番終日服侍,還有朱月素半個月來閉門謝客盡心照料,并且心甘情愿為金挹香出資診病。二人本是嫖客與娼妓的簡單關系,在這里卻摒除了自古以來維系二者的金錢紐帶,而是將二人的關系提升到與物質無關的感情層次上,這就將名士與名妓的交往充分浪漫化,隱含了作者對娼妓不切實際的美好想象。
其次,仕途通達,英孝二名震于天下。俞達為樹立金挹香孝名,讓其割股救母,如此殘忍迷信的手法只是為了樹立金挹香忠孝兩全的封建文人理想形象。金挹香仕途平坦,審犯破案靠的是“特異功能”能看到犯人背上映出來的罪名,如此迷信可笑與割股救母如出一轍,后又受皇上賜封,可謂仕途風光無限。俞達在金挹香這個他苦心經營的封建社會的完人身上投射了自己渴望治國安邦的壯志和對朝廷政治的希望,魯迅說俞達“中年頗作冶游,后欲出離,而世事牽纏,又不能遽去”[1]229。其好友鄒弢也在只言片語中透露出俞達官途坎坷日益窮困的境況,與文本中金挹香出身小康,功成名就,遍游花國,坐擁三十七美人的風流快活形成鮮明的二元對立,同時文本中的天下太平和政治秩序的正常與清王朝政治腐敗,災荒連年赤地千里的現實形成了殘酷的二元對立,如此一來,俞達在潦倒的現實中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只有將這一切欲望賦予自己編造的幻夢聊以自慰。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俞達為金挹香建立了人數高達三十七人\\(三十六花仙和鈕愛卿\\) 的龐大名妓交游圈和繾綣轇輵的才子佳人愛情故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金挹香對三十七位美人“雨露均調,不存偏愛”的憐愛,金挹香雖然已經娶到一妻四妾,但是并不阻礙他對其他佳人的憐惜疼愛,這種愛,依然不是具有排他性的美好的人類情感,而是建立在占有基礎上的極端享樂。
然則說金挹香“雨露均調,沒有偏愛”其實不然,描寫鈕愛卿之時通篇溢美之詞,貌若“仙子下蓬萊,果稱紅閨絕色,實堪于眾美中特拔一鼎”,最重要的是鈕愛卿有別乎其他娼妓的顯赫家世,“本籍松陵,父親鈕月泉曾為處州巡檢”可知她出身官宦,是良家閨秀而非倚門賣笑為生的尋常娼妓,平日“閉門不出,凡遇客來,無非買文獻賦,博幾兩銀子度日”[2]83 -86。俞達如此描寫鈕愛卿,倒不像是青樓中人,而是守身如玉寄身娼門的絕代佳人,如此描寫就點明了鈕愛卿雖入煙花但仍保有清白之身這個重點,鈕愛卿除了有著“名校書”的名義,與名門閨秀別無二致,為何金家正室不是他人,是因鈕愛卿一來出身顯貴,和金家門當戶對,這是其他校書所沒有的身世。二來平日靠賣文度日,守身如玉,符合傳統男性對妻子是處子的貞操要求,這也是其他娼妓所缺少的,而且后文作者還要為金挹香和鈕愛卿的兒子吟梅安排光耀門楣的情節,其母必須符合傳統良母的形象。三來姿色超群,才思異人,從相貌和才識上遠勝一般“深閨之碌碌者”。
綜合以上與其說金挹香迎娶了一位娼妓,不如說他娶到一位才色卓群的落魄閨秀。俞達對鈕愛卿的刻畫顯示了俞達傳統的擇偶觀念,雖說全書極度浪漫化娼妓的日常生活充滿了“溢美”情調,將名妓們寫成不戀世俗清高脫俗的仙子,把金挹香建構成和賈寶玉一樣憐惜女子的多情公子,并不因為她們淪落風塵的身份地位而嫌棄,但一到娶妻這種人生大事上,就先強調鈕愛卿靠賣文為生,仍是清白之身,立刻暴露了自己真實心理———必須要立門當戶對,守身如玉的女子為正室。
其強烈的占有欲從眾美從良的文本中得以最好的體現,每一位美人從良之時他都痛苦不舍,動則絕望大哭,氣話連篇?!稗谙汔叭粐@曰: ‘幼卿姐已從張觀察,雅仙妹又隨洪狀元,月素、寶琴二位姐妹又賦歸與,鄭陸兩位又被老鴇母鬻與人家,你又要去了。日后眾姐妹都是嫁杏及時,你說不寂寞,只怕非但不寂寞,且要添無限凄涼之感’說著,便大哭起來?!?/p>
然后可笑的是,他一面感嘆“眾美鸞離鳳散”“涔涔淚下”“淚流如雨”一面又與一妻四妾猜謎逗樂飲酒賞花,虛情假意的悲傷只是他吟詩作對強說愁的調料而已,一天數次的眼淚也不過堆積了自己“多情”公子的形象,說是多情,實則無情。對命如浮萍的娼妓來說,從良是擺脫孽海的最好途徑之一,口口聲聲說自己真心待她們的金挹香在得知名妓們從良之后的變現卻是心情抑郁,埋怨她們怎么忍心拋下自己遠嫁他方,按照金挹香的想法,恨不得這三十七位美人全歸屬自己所有,陪自己吟詩作對好不快活,這種極端的自私源自于強烈的獨占意識。在金挹香的思維認識中,他自己便是“金氏花國”的王,理所應當這三十六美都屬于他,只有他對她們是體貼聯系,真心傾慕,而美人們也千不該萬不該拋下自己,“所悲者,月地花天少了一美人做伴,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恨不可恨”[2]271。他悲的只有自己金氏花國的解體,三十余美人任他享樂的美事已經一去不復返,他時刻重視的都是美人們從良之后無人陪他飲酒作樂好不寂寞,根本無暇考慮她們人老珠黃之后如何生存,娼妓們的最好出路于他而言就是艷福的末路,因而這些美人在金挹香的意識中,并非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女人,而是陪他吟詩作對,供他風流快活,沒有嫉妒心和欲望的符合男性一切設定的空洞的符號。更令人稱奇的是,正室鈕愛卿對金挹香風流多情的態度,每當金挹香為其他娼妓從良或是病死傷心流淚郁郁寡歡之時,鈕愛卿都體貼安慰,絲毫沒有醋意,反而擔憂金挹香情緒不佳,這正是男人夢寐以求的正室姿態,是金挹香自私欲望放大之后設定的一個“妻子”符號,可以說從妻到妾再到三十余娼妓,在文本中從來都不是作為“人”的形象被描畫,而是金挹香“多情”的陪襯,圍繞金挹香而存在的漂亮擺設。
俞達將男人的私欲放大到極致且看第二十九回挹翠園宴集,金挹香率三十六名妓,八十二侍女同游挹翠園,還要寫花名冊,命侍女分列兩旁,依次歌舞,挹翠園就成為絕對封閉的金氏花國,這里沒有了殘酷現實中的一切,有的只是肆意迸發的愛意和紙醉金迷的歡樂??梢哉f挹翠園是縮小的大觀園也是俞達虛幻的桃花源。再看第三十回重集鬧紅會,十五艘燈舫美女如云,爭奇斗艷,金挹香享盡“艷福中之全?!保?]197 -204,這難道不像金挹香的小“后宮”么? 在金氏后宮中,卸下了道德與責任的一切束縛和枷鎖,所有的原始愛欲用詩詞歌賦文雅的包裹起來,青樓娼妓和金挹香在這里與外界隔離盡情享樂。雖說在中國古代三妻四妾也屬常見,但是像金挹香這樣獨游花國同時享有幾十位美人也算是驚世駭俗,俞達為金挹香建立的小“后宮”更是將男人的欲望最大化投射在挹翠園中,如此沒有節制的肆意放縱個人私欲,除了感嘆俞達過于遵從人性本能欲望之外,不免帶有些許瘋狂且悲涼的末世之感。
成書于“丁戊奇荒”的《青樓夢》不可避免地受到這場“千古奇災”的震蕩,這場發生在晚清的北方大旱災,可以說是整個中國歷史上的大劫難,使得腐朽欲墜的清王朝雪上加霜,也讓平民百姓在天災人禍中沾染到更大的末世悲觀,于是也激發出人性中深層的欲望與自私,如果說《青樓夢》體現了作者頹靡的享樂主義人身觀的話,那么“丁戊奇荒”則如同一片凸透鏡,將本來就貪得無厭的私欲極度放大呈現出來。
在整個封建帝國的殘陽中,國族命運之崩塌,個人境遇之多舛,使得《青樓夢》淋漓再現了落魄文人在天災人禍的封建末世中個人欲望的瘋狂建構。金挹香的坐擁三十七美人,仕途平坦功成名就都是在末世中封建文人夢寐以求的虛幻夢境,也是給不得不直面現實但心中無限向往舊時繁華的落魄名士一劑忘憂茶。
參考文獻:
[1]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M]. 團結出版社,2011.
[2]俞達. 青樓夢[M].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
[3]郝平. 丁戊奇荒———光緒初年山西災荒與救濟研究[M].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4]楊國強.“丁戊奇荒”十九世紀后期中國的天災與賑濟[J]. 社會科學,2010\\(3\\) .
[5]李蔚華. 試論《青樓夢》[J]. 人文雜志,1991\\(1\\) .
[6]胡煥龍. 精致春夢里的享樂人生與孱弱人格———狎邪小說經典文本研究之青樓夢[J]. 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10\\(1\\) .
[7]王書奴. 中國娼妓史[M]. 團結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