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中英混血兒、當代英語小說家毛翔青\\( Timothy Mo,1950 - \\) 的小說,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故事主人公無一不處在中西跨文化情境中,無一不在努力追問并建構新身份,卻無一不為一種深深的存在焦慮所困擾。 《酸甜》\\( Sour Sweat,1982\\) 主人公麗麗·陳在二戰后的英國謀生活,卻因固守中國傳統價值觀而與英國社會格格不入。 《多余的勇氣》 \\( TheRedundancy of Courage,1991 \\) 主人公華人阿道夫·吳身陷西方殖民勢力撤退后東帝汶的內戰泥淖,同樣為其特殊的跨文化情境中特殊的種族身份所困惑。同樣,在 《一片孤島》 \\( AnInsular Possession,1986\\) 中,作者以曖昧、錯亂的身份定位進行了一種充滿了偏見、錯誤和傲慢的中國書寫,從兩個來自美國的戰爭旅游者和一個種族身份不明的故事 “敘述者” 的曖昧視角講述了一個扭曲的鴉片戰爭故事。有時候,毛翔青似乎要對中國人表示同情,對英國人進行譴責,但到頭來屁股總是有意無意地坐在英國人一邊,而對中國和中國人卻是極盡丑化之能事。
一
《一片孤島》與作者其他小說一個重要的不同點是,故事講述者不是中外混血兒,不是在西方社會被邊緣化的中國人,也不是身陷極復雜的種族文化情景之中的海外華人,而是鴉片戰爭前后恰好居留中國的兩個美國人———格登·蔡斯和瓦特·伊斯曼———和一個故事敘述者。在鴉片戰爭期間,這兩個美國人在廣州經商、辦報,想以某種中立客觀的態度來報道鴉片貿易、中英沖突和鴉片戰爭,最后卻身不由己地卷入英國人針對中國進行的一次又一次罪惡行動。稍稍瀏覽一下小說便不難發現,雖然戰爭通過兩個美國人和故事敘述者等 “中立者”來呈現,但作者主要是站在英國的立場上來操縱這些故事講述者,因而不可能做到客觀、公正,而是帶有明顯的偏見。對一個幾乎完全接受英國教育、對漢語和中國文化知之不多、遠遠說不上認同中國和中國文化的人而言,這種結果幾乎是必然的。
讀者首先可能注意到的一個情形,就是故事里中國人的集體失聲??梢哉f,中國人幾乎處于完全缺席的狀態,即便出場也只能充當一種被打量、被評判、被憐憫的對象,完全不像是中英沖突和戰爭的當事方之一。不僅如此,作者對中國人的偏見和敵視比比皆是,這就更使他竭力營造的中立客觀立場大打折扣。故事中最重要的一個中國人竟是可鄙可悲的仆人,便很好地說明了這點。阿強是愛爾蘭畫家歐羅克身兼數職的男仆,除了為主人清洗畫筆、做廚師和總管家務外,還做為其拉皮條客的生意。他地位低下,在主人面前總是一幅讒媚相,總是咧著嘴傻笑,總是用一種極卑微的語氣說話,對其總是唯唯諾諾、點頭哈腰,隨時聽從使喚。除了會說幾句蹩腳英語,以及總是咧著嘴傻笑以外,阿強幾乎不再說話,因而不僅在小說主題傳達方面無足輕重,從故事敘述的角度看也微不足道。
當然,小說中還陸續出現了其他一些中國人,但他們大多為暴民或士兵。他們或正在拼命逃跑,或正被刺殺或槍殺,或出現在讀者面前時已經倒斃。即便把這也算作中國人在鴉片戰爭中的出場,這種出場也總是僅在蔡斯、伊斯曼和敘述者面前一閃而過,因而更像是一種非人非生命的背景設置。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蔡斯和伊斯曼純粹只將其所見所聞告訴讀者,使其根本無從知曉中國人的姓名、聲音和外貌特征等。他們形象昏暗模糊,沒講出任何有意義的只言片語,故而只是一群無形無語的中國人,一群無主體性可言的中國人。
不僅主要人物沒有一人是中國人,作者對出場極為有限的中國人也只是蜻蜓點水般地講一講其如何懦弱、可憐和可笑,舍不得花一丁點筆墨描述其外貌、言語和心理活動。這固然與作者敘事技巧粗糙嫩拙有關,但其幾近純粹的西方立場顯然負有更大的責任。他身上理應具有的中國文化特質既為烏有,中國人統統成為被遠距離打量的似有似無、似在非在的對象,也就不難理解了。作者為什么這么做? 只能用混合血統和混雜文化背景所導致的錯亂認同來解釋。
盡管身上有一半中國血統,甚至在香港度過童年,但毛翔青終究自認是西方人。有證據表明,他試圖撇清與中國血統和中國文化的關系,公開聲明自己是西方人而非中國人。在不同的場合,他表示自己 “是英國人”,①“不了解也不喜歡中國文化”,②甚至 “蔑視中國文化”。
③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種企圖劃清與中國血統和中國文化之界線的做法解釋了為什么《一片孤島》一方面看似同情中國,一方面卻給人以這種印象: 中國人是肉,英國人是刀,英軍隊伍中的印度人是俎,而美國人蔡斯和伊斯曼、敘述者等只是一些逍遙看客甚或戰爭旅游者,在優雅閑適中偶爾顯一顯慈悲之心。作為有一半中國血統、十歲后才從香港移居英國的人,作者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多少應有所了解甚或認同,可他為什么總是讓戰爭中重要的一方即中國人處于主體缺失的狀態? 這種幾乎將中國人完全排除在外、純粹采用西方人的視角來講述鴉片戰爭故事的做法,除了迎合部分西方人的口味,究竟有多么可信?
二
在中國人幾乎被完全排除在外的情況下,讓誰擔當敘述代言人來講述一個中國不僅挨打而且活該挨打、同時又具有說服力的故事,是毛翔青面臨的一個棘手的問題。也許在他或任何像他那樣的西方人看來,讓中國人擔任故事敘述者是根本行不通的,因為中國人不可能沒有民族本位思想,而像薩伊德模仿 “東方主義者” 的口吻所說的那樣,任何民族都 “期望他們能夠在欣賞并且不加批判地忠實于本民族與傳統的同時,貶低其他的民族和傳統,并與之斗爭”。
④讓一個英國人擔當這個任務也不現實,這不僅是因為英國人是參戰的一方,很難做到客觀,也是因為英國人有一種難以消弭的文化優越感。這大約就是作者為什么讓蔡斯和伊斯曼這兩個年輕且不乏正義感和公正性的美國人擔綱,充當貌似公正、客觀、甚至人道的旁觀者。
除了蔡斯和伊期曼,毛翔青還煞費苦心安排了一個貌似中立客觀的故事敘述者。跟蔡斯和伊斯曼一樣,敘述者也看似超然。但與兩個美國人不同的是,敘述者是一個姓名不清、身份不明的旁觀者,作者壓根兒就沒有交待其文化背景和國籍。他這么做,在取得客觀可信的效果方面得分了嗎? 未必。敘述者固然像蔡斯和伊斯曼那樣也是旁觀者,甚至給人一種竭力要做到中立、客觀的印象,但最終說來,他不可能不是毛翔青的一個敘事替身,不可能不用西方人的眼光來打量中國人以及在中國發生的一切,因為大體上并不具備中文讀寫能力的毛翔青從一開始就完全是用英國方面留下來的鴉片戰爭史料來寫作 《一片孤島》 的。他想當然地以為,只要用了敘述者、蔡斯、伊斯曼這些既非中國人亦非英國人的視角,就能成功地營造一種客觀、中立的敘述效果。在他看來,他的造物在各方面都如出一轍,都擺脫了種族、文化和利益的羈絆,從沖突雙方的獲勝或者失敗中都得不到任何好處,因而最有資格站在客觀立場上講話。作者顯然相信,讓兩個美國人和一個種族文化身份不明的敘述者講鴉片戰爭的故事,比直接使用一個英國白人的視角更能說服讀者。
為了讓苦心經營的戰爭故事顯得客觀,作者還讓他所青睞的替身蔡斯和伊斯曼用語言、繪畫和攝影之手段 “忠實” 地記錄鴉片戰爭和中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在商行工作,四處游玩以外,兩人還各自發展自己的愛好:
蔡斯為了解中國文化,拜葡萄牙牧師利比羅為師學習中文; 伊斯曼則拜歐羅克為師學習繪畫。兩人克服重重困難,利用每一個機會提高中文和繪畫水平。不管到哪里游玩,包括到戰場游覽,伊斯曼和老師歐羅克都會安靜地畫上一會兒,用繪畫將所見的景象記錄下來。后來伊斯曼又學會了照相,這在作者看來,是一種比繪畫更先進、更有效、更忠實的記錄事件的手段,更能讓視覺沖擊成為永恒的一瞬。
為了使故事聽起來客觀、公正、可信,作者還采用了另一種手法: 辦報。在第五章,敘述者介紹 《廣州時務報》 的辦法是大段摘取原文展示給讀者,不附加任何評論。然而從報道內容來看,這份報紙顯然是親英國的,甚至可以說就是英國政府在廣州的喉舌。也不難發現,兩個主人公與敘述者立場不盡相同,與實施戰爭行動的英國人更是不同。二人儼然以鴉片貿 易 和 鴉 片 戰 爭 的 反 對 者 出 現,常 常 因《廣州時務報》頻頻歪曲事實而感到氣憤。隨著商行業務的擴大,他們發現其他美國商人也卷入鴉片貿易,于是決定跟他們斷絕關系。為了有效地反對鴉片貿易,他們創辦了自己的報紙 《伶仃洋與河蜂簡報》以與 《廣州時務報》抗衡。在 《簡報》 第一期第二版,他們揭露英國商人的虛偽面孔,說他們乘坐滿載鴉片的帆船沿珠江直上,把 《圣經》 連同毒品一起分發給中國人,給中國社會造成極大的傷害。
但如何解釋兩個標榜反對鴉片貿易的美國人卻干起了助紂為虐的勾當? 蔡斯 在一次戰斗中竟然充當英軍將領沛德的隨身翻譯。他全然未能意識到,這種行為與其一貫標榜的反對戰爭、同情中國的形象之間存在著多么明顯的矛盾。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發生在 1841 年5 月 24 日的一起事件。 那天, 充當英軍翻譯的蔡斯譯好英軍起草的一份 《告中國人書》,大意是英軍當日將舉行一系列慶典活動以慶祝英國女王的生日,屆時將會鳴炮,將準時在中午時分開始,請中國民眾不要恐慌,因為禮炮里面沒有彈丸,只有炸藥。乍一看,讀者一定會認為英軍多么細心周到、善解人意??砂l射禮炮后兩個小時,英軍竟在中國人毫無戒備的情況下大肆轟炸整座城鎮,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蔡斯當天就寫信給英軍司令,對英軍這種殺戮行徑表示抗議。然而,以中立、正義的旁觀者相標榜的他,怎么可能以這種不痛不癢的方式來改變中國人被屠戮的事件進程! 他至少可以警告英國人,將不再為其充當翻譯,并將此情形公諸報端。但他為什么沒這么做? 所以,他的抗議只是一種徒勞無益甚至小罵大幫忙的姿態。也不妨作如是觀: 正由于作者身份認同的錯亂,蔡斯的抗議聲不可能不是細弱的,因而是沒有意義的。
從以上討論不難看出,看似同情中國人的兩個美國人跟英國侵略者并沒有本質區別,蔡斯這個貌似客觀的觀戰者與作者本人之間也沒有根本的距離。這就解釋了毛翔青為什么不放過任何一個丑化中國人、美化英國人 \\( 盡管也抽象地否定鴉片戰爭\\) 的機會。同樣,這在很大 程 度 上 也 解 釋 了 為 何 兩 個 美 國 人 乘“復仇女神號”參與屠殺中國人的作戰時,甲板上竟一片喧嚷鬧騰,歡呼雀躍的英國人似乎不是在作戰,而是在過一個盛大而浪漫的狂歡節。此時此刻,以反戰自居的伊斯曼竟激動萬分,忙個不停地東奔西走,尋找精彩美麗的景致,用訓練有素的畫筆記錄下來。
三
《一片孤島》 對中國人的有意、系統的丑化隨處可見,而這種丑化又無不被裹挾在兩個戰爭旅游者對中國人的曖昧的同情中。故事開始時,伊斯曼與其繪畫老師歐羅克展開了一場激烈爭論,伊斯曼明確表示反對鴉片貿易,聲稱東印度公司的 “自由貿易者” 把面包從中國人手中偷走,反過來卻賣給他們毒藥。在另外一次交談中,天真的蔡斯問美國同行瑞德利: “我們竟然強迫中國人跟我們做生意,而這不是他們愿意的,這么做對嗎?”
⑤這時另一個資深美國商人科里根以一種傲慢的理論教訓其年輕同行: “當然是對的,蔡斯。貿易固然重要,但它只不過是文明的先鋒……我們有義務通過貿易讓中國加入世界大家庭,讓它不僅和其他所有的人,而且和我們的上帝真正進行自由順暢的交流。貿易會給半文明的中國人帶來文明,而且很自然,基督教的真諦也會緊隨其后。我堅信我們的努力是神圣的?!?/p>
⑥科里根的口吻未必不可解讀為作者對鴉片戰爭 “合法性”的譏諷性反思,但這里傳達出來的信息無論怎么看也是模棱兩可的??评锔陌谅哉撛谖鞣饺酥胁┑脻M堂喝彩,卻未受到任何人———包括蔡斯、伊斯曼和敘述者在內———的質疑。這表明,作者雖然并非不知道鴉片貿易的非正義性,卻又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英國人用鴉片和武力傳播 “文明”的霸道邏輯。
之后不久,蔡斯和瑞德利一起外出游玩。
他們來到一座紅色廟宇前,發現在對面小山上完全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像當年馬嘎爾尼使團來華時沿途觀察到中國人在軍事上有諸多明顯的弱點一樣,瑞德利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防衛的缺陷: “負責保衛這座城市的中國政府官員太缺乏軍事科學方面的知識了; ”⑦“在那些小山頂上,架一門炮就可以控制整座城市,就能從容地 轟 倒 指 揮 官 想 要 轟 擊 的 任 何 公 共 建筑?!雹鄬Υ?,蔡斯表示認同,但他在根本沒有檢討自己實際上已經參與了侵略戰爭的情況下,卻有點不合時宜地指出,中國人是一個勤勞的民族,大型灌溉工程、大運河和長城都說明這一點,所以他們并非真正的軟弱者; 中國的衰弱是中國政府領導才能低下以及官員的貪污腐敗造成的。最后蔡斯得出這一結論: “一旦被喚醒,中國人一定會成為很多人的強大對手?!?/p>
⑨這里,讀者分明聽見兩個相互矛盾的聲音: 一個說中國人落后愚昧、軟弱可欺,另一個卻說中國人是一個勤勞而富于智慧的民族,有著驚人的潛力。
不難想見,兩個相互矛盾的聲音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毛翔青的內心深處,就是說作者并非沒有認識到中國文明的偉大和中國人的優點。
盡管如此,反映作者復雜身份的各種聲音雖然貫穿作品始終,但代表其西方立場的聲音總是最強,總是占據上風。從其歐亞混血兒出身以及既不愿認同自己身上的中國元素、又不被英國主流社會所接納的情形來看,毛翔青對其身份的體認是復雜的、矛盾的,而這種感覺很大程度上又源自其混合血統和混雜文化身份所帶來的漂泊感、無歸屬感和失落感,正如一論者所言: “流亡使一個知識分子處于文化交際的困境之中,這種困境表現為與祖國政治和家鄉傳統的斷裂,異國文化的捍格以及作者自身的疏離感?!?/p>
⑩但如果說流亡使許多漂泊在外的中國人或華人加強了其中國認同和尋根意識,在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流亡者的毛翔青身上,混合血統和跨文化的身份背景所帶來的影響完全相反。他不僅宣稱自己 “是英國人”,而且宣布他不了解也不喜歡中國文化,甚至 “蔑視中國文化”。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在 《猴王》 中,在 “正宗” 英國人面前,中葡混血兒華萊士\\( 在較小的程度上,另一個重要的混合血統者形象即中印混血兒瑪貝爾·威普也是如此\\)總是處于一種無根失語的狀態,而在東方人面前他又無不流露出西方人的優越感,也多少解釋了為什么在 《酸甜》和 《多余的勇氣》中,毛翔青總是把海外華人塑造成一些可鄙、可笑、可悲的形象。
如上文所說,故事里的中國人總是西方人從遠處觀察打量的對象,本來就很少出場; 在少有的出場情景中,他們不是兼營皮條生意的仆人,便是無形無聲、什么也不是的群氓。無論以何種形象出現,中國人都給故事的敘述者、兩個主人公、其他西方人,當然也就給讀者留下一種軟弱無能的印象。但中國人的缺陷還不只是軟弱無能。中國人不僅個個是偽君子,而且人人說謊成性。自認同情中國人的蔡斯和伊斯曼在 《簡報》中竟然寫道: “公正地說,許多外國人都認為中國人是習慣性的騙子和偽君子。他們會恬不知恥地撒謊,說最無恥的謊言,而且往往沒有顯而易見的原因,甚至頻繁得不僅僅是為了占便宜?!?/p>
\ue583一個民族既然如此虛偽,如此習慣于撒謊,遭受西方人入侵,利益被損害,尊嚴被踐踏,豈不活該?
故事中西方人眼里的中國不但軟弱、膽小、虛偽,而且意志薄弱,缺乏愛國心。在第37 章,兩個主人公隨英國軍艦 “復仇女神號 ”船長愛略特參與英軍作戰。軍艦停泊時,一些水手弄來五六個被捆縛的中國士兵。愛略特命令蔡斯審問他們獲取情報,然后將其釋放。中國士兵獲悉審問結束后英國人將釋放他們,不會被拷打或被淹死,于是紛紛主動提供情報。
稍后蔡斯在給伊斯曼的信中甚至寫道: “我和愛略特船長有一點是相同的。我們都相信: 這里人民可以成功地擺脫統治者。愛國心根本不是一種可以認真考慮的力量,根本不存在于他們心中。我們不是親眼看見中國農民自愿幫助我們清理溝渠,為我們提供準確有用的情報嗎? 難道他們不是從一開始就為停泊在香港海港的輪船提供物資嗎?”
事實上,在認定中國人意志薄弱、缺乏愛國心方面,蔡斯毫無顧忌地宣稱,他與英國人的看法是 “相同的”。然而,作為牛津大學歷史專業的畢業生,毛翔青難道不知道,所謂 “中國” 是一個文明,是一個裝扮成國家的文明 \\( 美國學者白魯恂持這種看法\\) ,而根本不是一個歐洲意義上的民族國家? 盡管極少數吃著 “皇糧” 的官員和曾經為官或者向往為官的儒生、文士、鄉紳很可能會效忠 “國朝”,甚至表現出某種堪稱現代 “愛國主義” 的情懷,普通百姓幾乎不可能具有現代民族國家概念。既然如此,把基于現代民族國家的愛國主義標準強加在他們身上,豈不犯了時代錯誤?
四
還要問的一個問題是: 為什么仁人蔡斯對自己充當英國軍隊的向導和翻譯之事沒有深刻的反省。很明顯,這一角色與他所標榜的大慈大悲的中國同情者形象是完全矛盾的。但這個人物的內心矛盾與其實際上的矛盾行為并非沒有邏輯聯系,完全應有一種更為充實和更自圓其說的交待。但作者終究沒有———通過蔡斯本人也好,通過敘述者也好———為其自相矛盾的行為作出更合乎情理的解釋。當然,蔡斯并非完全沒有意識到充當英軍翻譯是為虎作倀,是直接參與對中國人的殺戮或傷害,但除了一點不痛不癢的檢討 \\( 例如他說, “我想我是一個受人雇傭的殺手; ”再如他自問: “我幫助愛略特船長是不是完全錯了?”\\) 便沒有更進一步反省了。為什么如此? 這要到作者源自混合血統和混雜身份認同的心理矛盾中去找原因。
正是這種身份認同上的矛盾使他筆下的蔡斯一方面說 “我幾乎不知道是不是該為中國人的勝利 \\( 指中國軍隊一次局部、暫時的勝利\\)感到高興; 他們站在正義的一邊”,一方面又肆無忌憚地污蔑中國人 “是習慣性的騙子和偽君子”,會 “恬不知恥地撒謊,說最無恥的謊言”。
毛翔青寫作手法的粗糙嫩拙也無疑加深了故事和人物形象前后矛盾的印象。這一點除了能夠從蔡斯這一大慈大悲的中國同情者形象與他助紂為虐充當英軍翻譯之間的明顯矛盾看出,從故事結尾處也不難看出。此時香港已淪為英國殖民地。兩個主人公讀到港英政府報紙《香港衛報》 \\( 前身為 《廣州時務報》\\) 上的一篇報導,得知好友梅雷迪斯被當作強盜首領遭到逮捕。于是,二人積極組織營救,蔡斯為此還親自寫信給駐港英國法官陳述理由,但當局不顧二人曾為英國軍隊做出諸多貢獻,斷然拒絕他們的請求。于是,二人心灰意冷地彷徨于江邊,決定停辦 《伶仃洋與河蜂簡報》。故事至此嘎然而止。讀者看不到他們幫助好友與故事的整體進展有何因果聯系,看不出幫助好友不果與停辦 《簡報》 之間有何邏輯聯系,更不明白此事與二人的反戰立場有何內在關聯。正如整部作品的立場非常曖昧那樣,故事的結尾也莫明其妙。
閱讀一篇文字尤其是閱讀一篇講重大歷史事件的文字時,讀者應當開放性地面對兩種可能性: 寫進文字的東西和被作者有意無意排除在外的東西。
作為牛津大學歷史專業畢業生,毛翔青受過良好的學術訓練,應當能夠熟練使用英國方面留下來的有關鴉片戰爭的材料,應該對英國當年侵略中國的真相 \\( 當然是英國人眼中的真相\\) 有較深的了解。但沒有證據表明,他具有較強的漢語閱讀能力,更沒有證據表明他的漢語好到能熟練閱讀鴉片戰爭時期中國方面留下來的大量鴉片戰爭史料。對此,他似乎沒有任何內疚感??梢钥隙ǖ氖?,他非常清楚其所講鴉片戰爭的故事不是什么 “正史”,所以不必追尋事實真相,不必忠于歷史。更重要的是,毛翔青深諳 “消費者是上帝”這一商業時代的至道。要贏得西方讀者的青睞,必須投其所好,將其愿意看、喜歡看的寫進作品,而將其不喜歡看、不愿意看的堅決排除在外。這就是為什么 《一片孤島》 在留下展覽史料 \\( 英國方面保存下來的史料\\) 、拼湊史料的痕跡的同時,給人一種幾乎完全從西方立場來利用史料、營造故事、歪曲真相的印象。這也是為什么兩個主要人物和敘述者雖然并非不了解中國文化,但因作者幾近全然英國的教育背景、錯亂的身份認同和過分敏銳的市場意識,都表現出明顯的偏見。
另一方面,作者雖然公開宣稱不喜歡、不了解甚至蔑視中國人,但兩位主人公和故事敘述者在小說中卻對中國人和中國的方方面面進行了一些探討,其中雖有不少的偏見,卻也不乏符合事實的敘述。作者甚至時不時地對中華民族表示一種未必不真誠的同情。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自相矛盾。這種自相矛盾顯然源于作者的混合血統和混雜認同及所導致的身份焦慮。
從后殖民理論的角度來看,跨文化作家與其母體文化是疏離的,卻又無法完全融入居住地的文化; 對兩種文化而言,他們都處在邊緣位置。毛翔青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不僅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跨文化小說家,更是一個有著混合血統卻抱定西方立場不放的作家,簡言之,一個黃種白人作家。正因這一緣故,他對其特殊身份的體認充滿了矛盾、困惑和錯亂。這不可能不影響 《一片孤島》 中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和敘述者的敘述視角。
《一片孤島》對中國人的深深偏見使人懷疑,有一半中國血統、十歲以后才從香港移居英國的毛翔青究竟知不知道中國歷史上有過鄭成功、林則徐、衛青、霍去病、班超、辛棄疾、岳飛、史可法一類民族英雄,或者說雖然也多少知道,卻故意隱瞞信息,以迎合西方讀者的庸俗口味。不過話說回來,抹黑、丑化和嘲笑自己所屬的種族和文化,不也是一件贏得笑聲、賺取眼球的法寶? 隨著中國崛起,日漸強大,全世界華人無不歡欣鼓舞。但愿身體里有一半中國血統、靈魂卻為此騷動不安的毛翔青能夠安靜下來,淡定一點,不再像從前那么焦慮和煩燥,把身上的中國血統當作 “他者”看待,總 是 與 之 過 不 去,總 是 想 與 之 劃 清界線。
注釋:
①②③轉引自 Elaine Yee Lin Ho,Timothy Mo,17,25,150,150 頁。
④愛德華·薩伊德,《文化與帝國主義》,李琨譯,三聯書店 2003 年版,前言 4 頁,91 頁。
⑤⑥⑦⑧⑨Timothy Mo,An Insular Possession\\( Toronto: Collins Paperbacks,1998 \\) ,p. 23,p. 23, p.47,p. 47,p. 47,p. 521,p. 520,pp. 520 - 521, pp.520 - 521,p. 446,p. 446.宋國誠: 《后殖民文學: 從邊緣到中心》,臺北擎松圖書出版有限公司 2004 年版,前言Ⅻ頁?,斬悹枴ね帐?《猴王》 中一個較為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