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討論《蘇州地方文獻叢書》選題時,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晚清蘇州詩人貝青喬。 有先生問及貝青喬入選的理由,我說很簡單,貝青喬是改變中國歷史的鴉片戰爭時期蘇州最著名的詩人。 所謂著名,是其名聲已經遠遠超越了蘇州的地域范疇,建國以來,國內學術界討論鴉片戰爭的文學,幾乎都會提到貝青喬的名字, 提到他的大型七言組詩《咄咄吟》。 錢仲聯先生認為《咄咄吟》:“反映鴉片戰爭時期敵寇之橫暴、清政府官吏之昏聵、將帥與人民之英勇抗敵, 字字為血淚凝成。 不特思想性強,藝術性亦高”,“同時則龔自珍《己亥雜詩》亦其類矣。 ”①近代詩歌,能與龔自珍《己亥雜詩》媲美者,多乎哉?不多也。而對《咄咄吟》的高度評價,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遠的年代。 晚清思想家王韜便說《咄咄吟》是貝青喬親赴前線、佐揚威將軍奕經幕府、浴血槍林彈雨,“不避艱險,冀有所樹立,顧卒無所成功”,于是在磨盾草檄之暇,成以“具載當時軍中利病,識者以為不愧少陵詩史”②。
貝青喬的成就與地位,不僅體現在文學方面,還表現在史學研究領域。 貝青喬留給后人的,除《咄咄吟》以外,還有其他詩歌和著述,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學和歷史價值。羅爾綱先生編輯出版《中國近代史資料續編·太平天國》, 就收有貝青喬的筆記著作《爬疥漫錄》。 因此,編輯《蘇州地方文獻叢書》,系統整理、出版貝青喬的詩文稿,是非常有意義的。
一
我以為,入選《蘇州地方文獻叢書》的著述和作者,除了在全國的地位和影響外,更要注意在蘇州地方的代表性。 清代道咸(1721~1862)年間,蘇州有一批文士, 他們出身寒門, 一直在為生活奔波,但是,他們又胸懷理想,有著救國救民的抱負,只是政治之黑暗,以致懷才不遇,報國無門。 他們被學術界稱之為“吳門寒士群體”,這其中有人們所熟知的江湜、沈謹學等,當然,還有更多的人因為是寒士,他們根本不為當時人所知曉,更為今天研究者所忽略,如徐寶浣、徐晉镕、張鴻基、管蘭滋等。 貧困的際遇迫使他們抱團取暖, 經常聚在一起,既交流思想、切磋藝文,亦互相接濟生活。 徐晉镕曾經如此回憶他和沈謹學的友誼:“是年值水荒,我貧室如洗。 手貽十餅金,令我免罍恥。 是雖友誼常,難君亦貧士。 ”
①“難君亦貧士”,沈謹學生活之艱辛,在貝青喬詩中亦有反映,其《題沈四山人遺詩》謂:“一種田家野趣饒,忘饑忍凍任逍遙。 能安耕鑿貧非病,此是先民擊壤謠。 ”
②貝青喬與徐晉镕亦有交往,其存詩有《歸里后江賡設飲即席呈徐晉镕管蘭滋》、《贈徐晉镕》等。 而貝青喬另有《懷張大鴻基》詩,既抒發了他們的理想,也表現了他們的生活現狀:“張也真吾友,奇懷郁未開。 狂招多口忌,貧煉一身才。 咳唾皆詩卷,淋漓有酒懷。 相思不相見,愁絕隴頭梅。 ”(《半行庵詩存稿》卷一)在這安貧、又執著于道之追求的群體中,貝青喬無疑是杰出代表。
貝青喬(1810~1863),字子木,號無咎,又自署木居士。江蘇吳縣(今蘇州)人。惲世臨被劾僑寓蘇州,序《半行庵詩存稿》時曾詢得其生平,并作簡單概括,稱貝青喬“具有干濟才,壯年嘗佐揚威將軍戎幕,……既而無成功,乃往游京師,歸復之浙,又嘗之黔、之滇、之蜀,足跡半天下,而卒窮愁落寞、患難顛倒以底于死。初,庚申之變,子木自浙迎母以去。 越歲,杭城再陷,母子相失,子木出沒死生,尋母不獲,負罪引慝,無地自容。 不得已,就直隸制軍劉公之聘,未及相見,道卒旅邸。嗚呼,文人之窮,一至此哉”③? 當然,我們還可以依據貝青喬自己以及當時人著述,鉤稽其更多的生平事跡,所得結論,按葉廷琯《蛻翁所見詩錄·感逝集》所言,也只是“橐筆依人”。
“橐筆依人”而奔走四方,是因為生活所迫。對此,貝青喬在詩中無奈述之:
飛飛幕間燕,擾擾盤中蠅。 饑趨謀一飽,百族相頻仍。 橐筆事奔走,憔悴嗟可矜。 磨礱腐儒骨,百年猶有棱。 逝將息吾影,歸治田幾畻。聯床接吟侶,著屐呼酒朋。瀟瀟風雨夜,兀守南濠燈。(《為管蘭滋題寓樓聽雨圖》,《半行庵詩存稿》卷二)其實,貝青喬早年雖不富貴,也并不潦倒,可算是安逸。嚴迪昌《清詩史》謂其家族屬于“吳中新興文化世族,其父貝廷煦(1784~1818),字春如,號梅泉,又號三泉;六叔貝廷點(1793~1847),字孝存,號若泉,又號六泉,均為著名文士詩人。堂兄貝墉(1780~1846),字既勤,號簡香,是袁綬階長婿,系一代著名藏書家”④。 近年書畫拍賣市場,時有貝廷點(即貝點)畫作出現,貝青喬亦有《六泉叔命題鐘進士出獵圖》詩。 現存貝青喬早年詩作,有不少是追隨杖履徜徉吳中山水之間的詩篇,如《家大人邀集同人游西山夜宿法螺寺作》、《宿環山閣》、《覺海寺探桂》、《暮至花山寺上蓮峰頂》、《家大人暨六泉叔邀同印丈康祚葉丈廷琯程丈庭鷺往游陽山大石歸作詩即步程丈原韻》等。 當然,其父輩雖優處林下,亦以國運民生為己任。前述貝青喬決定投筆從戎、告別時父親的態度便是佐證。又貝青喬《悲廠民》詩自序云:“癸巳冬,吾郡大水,既荒且疫,道殣相望。家大人憫之,倡捐設廠東虹橋側,衣之粥之,越明年三月乃止,凡活千余人。嗚呼,天災流行,雖曰代有,亦人自取也。聽睹所及,輒形于詩。 ”受此影響,貝青喬早年便對下層百姓的苦難生活深感同情,其《流民謠》云:江北荒,江南擾,流民來,居民惱。 前者擔,后者提,老者哭,少者啼。 爺娘兄弟子女妻,填街塞巷號寒饑。 饑腸轆轆鳴,鳴急無停聲。 昨日丹陽路,今日金閶城。 城中煌煌憲諭出,禁止流民不許入。(《半行庵詩存稿》卷一)同情的同時,貝青喬還在思考,尋究其原因。
其《悲廠民》四首之四云:愁霖恣凋瘵,惟農實受之。 三時筋力盡,收獲乃若斯。 輸納罄其室,追比還遭笞。 振城不振野,何以補瘡痍? 農民罹其困,惰民蒙其施。竊恐畎畝間,游惰日以滋。區區設廠心,耿耿良在茲。 愿奢力弗繼,坐臥成嘆咨。 從容偏撫恤,是在良有司。居室競捐助,胥吏皆仁慈。
分彼飽者飽,惠此饑者饑。 嗷嗷千萬戶,沾被庶無遺。 (《半行庵詩存稿》卷一)“天災流行,雖曰代有,亦人自取也。 ”如何的自取法,貝青喬在詩中發掘得非常深刻。我們現在強調農業、農村、農民所謂“三農”問題,其實古已有之。 是詩對此的敘述,可謂切中時弊:水災造成的禍害,“惟農實受之”。雖然遭到水災,但稅賦、地租等一點也沒有減少,“輸納罄其室, 追比還遭笞”,經濟和肉體承受著雙重折磨。 水災引發了饑荒和瘟疫,朝廷考慮救濟,但卻是“振城不振野”,到了救命的境地,城鄉之區別,竟然還讓人有天壤之覺,冰炭之乖。其后果便是“農民罹其困,惰民蒙其施”?!皡^區設廠心,耿耿良在茲”,由此引出了其父親開設粥廠的初衷:“竊恐畎畝間, 游惰日以滋。 ”然“居室競捐助”,或有可能,而“胥吏皆仁慈”,卻是不可能的?!胺直孙栒唢?,惠此饑者饑。嗷嗷千萬戶,沾被庶無遺”,更只是詩人理想化的結果。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思考, 貝青喬在鴉片戰爭爆發時,才會將國家之興衰存亡,放在首位,以致自己的生命也已經置之度外。其《將從軍之甬東紀別》詩說“回頭別阿母,阿母淚如雨。 執裾哽不言,示意欲相阻”,好在“阿父促兒走,謂兒計非左。
區區愁戰死,死綏亦得所。 生為蟣虱臣,義當瀝肝腑。 授兒劍一握,入穴刺蛟虎”。 而詩人兩位女兒,更好像是和父親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刻:膝前兩嬌女,輾轉為父愁。 孩心發危語,刺刺不能休。 長女膽尤怯,急淚承雙眸。 牽衣門前路,怨父何寡謀。 傳聞鄮山下,礟云若火流。迅雷一聲落,轟散千兜鍪。蟲蟻有趨避,孰肯湯燖投? 今父挺身去,豈與性命仇? 少女強解事,謂姊無煩憂。明年破敵返,看父當封侯。(《半行庵詩存稿》卷二)貝青喬義無反顧地追隨奕經去了抗英前線———寧波。 這其中, 固然是與自幼所受教育有關。除了家庭的教育,還有老師的影響?!栋胄锈衷姶娓濉匪嬖?,有《林師則徐遣戍西口道出吾蘇走送呈詩》,其中云“公昔撫吳日”,“階前盈尺地,許我揚雙眉”,可見林則徐對貝青喬的厚愛。 他佩服林則徐銷煙抗英的勇氣:“謂公鎮南服, 上契天心知。島煙流大毒,一炬良所宜?!币矊α謩t徐所受不公正遭遇表示憤慨和同情:“何為罣吏議, 褫職投邊陲,顓蒙昧無識,未免生然疑。 ”(《半行庵詩存稿》卷一)數年后,貝青喬尚有《林師書來存問兼贈白金詩以鳴謝》、《寄酬林師昆明節署》、《白水巖觀瀑侍林師作》、《侍林師行轅談燕翌日賦詩呈謝即以告歸》、《得滇信聞林師因病謝政》等詩,知其師生交誼之深。 林則徐逝世后,貝青喬又有《林文忠公誄詞》,洋洋六百言,寄托哀思。 其實,鴉片戰爭時期的貝青喬,始終心系國家之命運,試看其《洞庭東山謁明路文貞公振飛墓》:
妖氛纏北極,逆黨煽南都。 竭力支淮甸,余生盡海隅。 香飛梅嶺潔,霜染桂林枯。 共抱厓山痛,風枝泣夜烏。(《半行庵詩存稿》卷一)這首寫于游山玩水途中的詩歌, 卻充滿借古諷今之意。 在貝青喬看來,南明的局勢,與他所處的清道光年間,是何等的相似。 路振飛與林則徐,其抱負、其品格、其命運,也是何等的相似!只是時光流轉了二百年。
有關貝青喬鴉片戰爭時期創作的詩歌, 最著名者無疑是《咄咄吟》。其《咄咄吟自敘》謂“道光二十一年十月,揚威將軍奕經奉旨赴浙,道出蘇州,駐節滄浪行館。余投效軍門,驅馳戎馬間”。而兩歲以來,他除自愧“毫無建樹以作涓埃之報“以外,更驚訝軍中所見種種遭致敗績的咄咄怪事。 他說:“余本書生,不習軍旅,不諳國家例案,何敢妄置一詞! 然奔走戎幕,所見所聞,暇輒記以詩,積久,得若干首,分為二卷,題為《咄咄吟》,言怪事也。今軍務竣矣,回憶前事,歷歷俱在,其可解耶?抑不可解耶? 姑筆之,書以俟后之能解之者! ”
①而據《咄咄吟》所記諸事,得知此等官員、此等軍隊、又此等離奇怪事,戰爭焉有不敗之理? 得此等經歷、此等見聞、此等血淚感觸而成,詩歌焉能不沉痛之至? 然自上世紀 50 年代阿英選編《鴉片戰爭文學集》,錄入其中部分詩作后,《咄咄吟》 已成近代文學研究之顯學,無需我再加贅言。 《咄咄吟》成書后,貝青喬友朋輩多有題贈,詩人自己又成四絕贈答友人,其中有云:“炮云三載結邊愁,大纛臨風帶血收。重見吳姬村店里,太平軍士滿顱頭?!闭媸峭炊ㄋ纪?。
又謂“倘教詩獄烏臺起,臣軾何妨竄海南”(《自編軍中記事詩二卷為咄咄吟朋舊多題贈之作賦此為答》,《半行庵詩存稿》卷二),深知詩歌內容多有犯忌觸諱,因此,詩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其實,貝青喬反映鴉片戰爭之詩歌,除《咄咄吟》120 首外,其余尚有不少收錄在《半行庵詩存稿》中。有些詩作于赴浙東前線之前,如《辛丑正月感事》、《雜歌九章》等,可知貝青喬參軍報國,并非一時沖動。 而在浙東軍中所寫其他詩篇,如《過余姚縣》、《入寧波城》、《駱駝橋紀事》、《慈溪大寶山過金華協鎮朱貴及其子昭南陣亡處》、《過長溪寺投嶺下農家宿》、《歸家作》、《將重之浙營酬程丈庭鷺枉贈之作》、《和銀沆幕夜四絕》、《讀宋史》、《幽懷》等,或記述戰事,或哀悼英烈,或感嘆戰爭給人民帶來的苦難,讀后令人欷歔。其《逾雁門嶺》云:天上下將軍,銜枚走夜分。 澗枯兵飲雪,山響虜燒云。 凍吹揚征鼓,寒棱掣戰裙。 明朝爭獻馘,幾隊策高勛?(《半行庵詩存稿》卷二)寫戰前軍中之緊張、又看似寧靜之氛圍,激昂慷慨,堪比高適、岑參。 而在浙東軍中,貝青喬所見,也并非全是咄咄怪事。 《半行庵詩存稿》中,有《軍中雜誄詩》18 首, 記述的便是可歌可泣的戰死疆場的眾多犧牲者的事跡。 如其一云:“羶碉腥峝郁崔嵬,萬里迢遙赴敵來。 奮取蝥弧夸捷足,百身轟入一聲雷。 ”是詩自序謂:“大金川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所帥屯兵,最勇猛,攻賊寧波西門,為頭隊,首當夷礟馬 ,與土守備哈克里,及屯兵四卡松等百人駢死城內。 ”(《半行庵詩存稿》卷二)少數民族官兵奮不顧身、英勇殺敵的壯舉,表明中華民族在生死存亡的危機面前,所表現出的團結一心、同仇敵愾的氣概和力量?!盾娭须s誄詩》其余篇章,大抵如此。
二
道光二十三年(1843),貝青喬父親亡故。 之后,貝青喬又依照傳統禮制在家守孝。直至除孝服后,方真正開始了所謂“橐筆依人”的浪跡天涯、充人幕府的生活。是已為道光二十七年(1847),貝青喬“之黔、之滇、之蜀,足跡半天下”,凡三年后方返回蘇州。 如果我們一定要將貝青喬的詩歌創作按時間分期,是為中期。 中期非常短暫,這是根據貝青喬詩歌創作風格的變化、 以及留存作品的多寡而定的。 中期三年,貝青喬創作了大量詩作,就數量而言,絕不遜于前、后期?!秾⒅狭魟e》二首,是其這一時期詩歌的發軔之作。 其二云:
吹簫難憶十年事,負米俄成萬里身。滾滾滄流催客去,茫茫世態向誰真?久拼溫飽違初志,終怪風霜煉此人。 道出湘中騷怨地,轉須呵壁問靈均。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詩中明確告訴讀者,其“成萬里身”是因為“負米”。 而“久拼溫飽違初志”,說明“負米俄成萬里身”并非是其初衷。所以,這次貝青喬的出行,與上次追隨奕經奔赴浙東有了很大的不同, 前次是為國赴死,現在是為家求活。 正因為如此,貝青喬在這以后的紀行詩,便多了幾分落寞。 并且,他在詩中不時流露出此行目的。 初抵貴陽的第一個除夕夜,通守吳廣生設宴招飲,“四壁燈圍一室春,鄉情濃入綺筵新”,詩人為主人家中濃烈的過年氣氛所陶醉, 也為主人的熱情好客所感動:“嚴宣觴政僮旁笑,醉吐花茵主不瞋?!本壌?,貝青喬甚至發出了“若果百年皆此夕,何妨萬里作羈人”的感慨。 但是,最后他又想到了遠在家鄉的親人,想到他正在為親人的生活奔波:“酒酣忽憶茅衡畔, 米券煤逋慁老親。 ”(《除夕吳通守廣生招飲》,《半行庵詩存稿》卷三)當然,“百年皆此夕”決無可能,于是“萬里作羈人”便充滿困苦。 貝青喬為宣泄情緒,創作了大量詩歌。 貝青喬“身行萬里半天下”①,其三年的“之黔、之滇、之蜀”,期間所吟成、并保留至今的詩歌,在全部為八卷的《半行庵詩存稿》中,就占據了整整三卷。 這些詩歌, 首先是詩人心路歷程的記載。其《初抵歸化營程七鐘英顧二文彬自里門書來問近況賦此答之》詩云:
如此天涯漫致詢,卻將何語為君陳。沉沉瘴雨常疑夜,慘慘蠻花也算春。山不成名偏遇我,魅猶遁跡況求人。 客愁都入高堂夢,莫過柴門花苦辛。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沉沉瘴雨常疑夜”, 自然環境之惡劣姑且不論,“魅猶遁跡況求人”,心理的孤獨,才是最不能忍受的。于是,思鄉、懷人,便成了貝青喬此時詩歌的主題。他創作了《歲暮懷人》組詩,自序云:“自游遠服,歲將再更,二三故人,頻入我夢。 挑燈念之,各成小詠,漏四下始罷吟。 僂指數之,未盡所懷。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詩凡 13 首,所詠懷者,多為貝青喬“吳門寒士群體”中朋友,可見平時他們交誼之深,深厚之交誼也只能來自志同道合。而其《得家書凄然有作》,想家的情緒,經作者渲染,令讀者不禁潸然淚下:
慈幃色笑宛當前,一紙中含意萬千。翻作歡詞來慰藉,愈知游跡誤流連。嘔心有句兒徒苦,糊口無方弟可憐。 菽水全憑炊婦巧,歲饑何術灶生煙?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類似的作品,尚有《作家書寄從弟清瀾凄然有作》, 五言古詩凡 7 首。 “在家相對貧, 出外相思苦”, 雖然是因為生活的原因而奔走邊陲之地,但貝青喬畢竟是有抱負之士,他牽掛家人的心中,更裝載著國家的命運。 其六云:
鄉關困挽輸,歲漕弊何底? 大吏籌海運,島夷睹之喜。 扼我吳淞口,恐又兵塵起。 傳聞到絕徼,訛言驚滿耳。 便當寄我知,遠人正翹企。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遙望遠方的家鄉, 貝青喬關注著因開啟海運而可能引發的戰爭與動蕩。
自己被生活所迫, 貝青喬因此更注意百姓的生活。晚清社會早已是千瘡百孔,在天災人禍的肆虐下, 說百姓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 一點也不為過。 在貴陽時,貝青喬有《鬻女謠》,其自序記載了此詩的寫作經過:“程生買婢貴筑,有楊姓攜女至,貌若甚戚者,問之,曰:‘今遇科場,細民皆有徭役,即擔糞奴亦不免。 吾業種菜,例輸十余金,家貧無以應,故鬻女也。 ’余聞而惻然,詩之,以為當事告。 ”知借舉辦社會事業而強行攤派,在貝青喬時代已大行其道?!肮僦幸涣9?,民間一塊肉。官中一把蔬,民間一女奴。 嗟爾菜傭甚矣憊,何堪官帖遭苛派! ”憤怒出詩人,此詩最后說“槐忙杏鬧復何事,老圃西風愁殺人” (《半行庵詩存稿》卷四),詩人可謂憤怒至極。 但是,除了憤怒,他還能有其他作為嗎?如果能有作為,他自己也就不需要漂泊于窮山惡水、窮鄉僻壤之間了。 于是,詩人因其所見所聞,而日復一日的憤怒。 《輿夫嘆》、《官肉謠》等都是憤怒的作品。 令人憤怒的事,不僅每時每刻,而且在全國各地都有發生。因此,貝青喬剛結束三年旅程、回到蘇州,就寫下了《蠲振謠》:
饑戶一簞粥,蠲戶百石谷。 朝聞饑戶嗁,暮聞蠲戶哭。城中派蠲何擾擾,城外發振何草草! 堂皇坐者顧而嘻,盡瘁民依心可表。 心可表,情弗矜。 蠲戶含咽賣田產,饑戶糜骨填溝塍。 明年荒政敘勞績,拜章入奏官高升。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草率、不切實際、甚至是殺雞取卵式的決策,帶來了更為嚴重的惡果。但說到底,不過是政績工程。
貝青喬在西南游歷時所作詩歌, 其中反映當地民風民俗的作品,也非常有意思。 在《半行庵詩存稿》中,附錄其《苗妓詩六首》,是詩人親歷后所作。之所以是附錄,是因為作者既不便堂而皇之收入,又不忍割舍。 宣統年間張廷華編輯出版《香艷叢書》,也曾收錄此組詩。 其“香艷”的特點顯而易見。 但是,詩歌著重記載的,并不是青樓的荒淫場景, 而是苗族女子較少儒家禮教約束———當時看來屬于狂野、如今看來是自由的愛情生活。詩歌幾乎每句都有長注,仔細核對,這些注釋與貝青喬所為筆記著作《苗俗記》的部分內容是高度吻合一致的。所以,這組詩也可以有另外一個名稱,即《苗俗詩》。 也許改個名,就能正錄、而不必成附錄了。 如其二“問是盤瓠幾派分”句下注考述苗族淵源云:
盤瓠,高辛氏之蓄狗也。銜犬戎吳將軍頭獻闕下,帝酬其功,妻以少女。 盤瓠負女入南山,生六子六女,自相夫婦,此群苗鼻祖也。詳見范史《西南夷列傳》。唐宋以前曰蠻、曰獠而已。前明就三苗地設府、縣、衛,支派遂分:花、白、青、黑、紅,以色名;宋、蔡,以國名;龍、仲、韋、謝,以姓名;馬鐙、狗耳、鍋圈,以飾名。 又有狎羊獷、木老、紫姜、郎慈、八番、九股、六額子、棘火狎農、猺狪、狑狎水之屬。 種類雖蕃,風俗略同,故注中雜引諸書,不盡區別之。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附錄)除略有貶低少數民族處,可作“苗族史”讀。清代堪與媲美者,唯舒位《黔苗竹枝詞》。貝青喬寫少數民族習俗的詩歌尚有 《磨石關苗寨作》、《跳月歌》、《松苓山廨雜詩》14 首等。 所謂“跳月”,是苗女婚禮之古稱,《跳月歌》 寫了苗族婚禮的熱鬧景象:“新正初三至十三,女伴呼女男呼男。聯臂頓足到場上,男情女態皆狂憨。 兩男作對跳場內,群女四五圍場外。合圍群女千百圍,作對群男千百對。
男跳遲,群女四圍都矜持。男跳速,群女四圍共笑逐。 ……聲中自有月老在,天作之合憑一笙。 一笙聲催眾笙急,場心眾笙陡焉息。 婚禮十日告無忒,於是男中翔,女側睨,男前行,女后曳?!@場三匝牽而戲,選幽不知去何地? 大體雙雙滿山際,四山云雨皆為膩?!保ā栋胄锈衷姶娓濉肪硭模┻@在男女授受不親、婚姻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貝青喬家鄉,是很難想象的。
“開礦無銀苗,采砂有丹汞。黔山此寶藏,冥搜競鑿空。 ”(貝青喬《砂廠》,《半行庵詩存稿》卷三)西南地區有著豐富的礦藏資源, 開礦是國計民生的需要。 作者長期生活在自然資源相對貧乏的蘇州,對采礦頗感新鮮。 在黔滇川時,貝青喬留下不少吟詠礦山的詩歌, 是對中國近代工業萌芽的原始記載。 如《五砂吟》五首,分詠采砂、運砂、揀砂、淘砂和燒砂。相關的作品尚有《自畢節以西五六百里間男婦以馱負為業背鹽入黔背鉛入蜀一路往來如織也戲贈以詩》、《鹽井》、《運鉛船》等。 當然,還應該包括在峽江覆舟中遺失的《鉛船雜事詩》。 可見其對此的濃厚興趣。而此類作品最有價值者,是貝青喬對采礦工人的艱苦工作環境的關注, 工人們甚至需要以命相搏,這在貝青喬詩中多有吟嘆。
其《砂廠》就記載了礦難的發生:“入此寶山迥,忘卻禍水涌。我思石髓虛,泰華勢難鞏。壓頂坎時陷,抉脈波倏洶。 生埋亦何辜,陻作萬人冢。 ”但是,官和商互相勾結,都是唯利是圖的:“微命縱非恤,蘊孽尤可性共。奪灶結訟煩,抽稅任吏董。公私互居奇,左右各登壟。 金穴郭況豪,銅山鄧通寵。 怨府咸眈眈,兵釁恒讻讻。 ”
三年的足跡所至, 貝青喬也飽覽了祖國的大好河山,并創作了大量山水詩加以謳歌。 讀《半行庵詩存稿》,仿佛是欣賞詩化的《徐霞客游記》。 三年中,詩人自蘇州出發,由長江溯流而上,經洞庭湖、沅江,假道湘西抵達貴陽。然后又去昆明,遍歷貴州、云南。 他的歸程先是入川,再經三峽順流而下。貝青喬說“屈指歸程行半載,依然萬里未歸人”(《除夕》,《半行庵詩存稿》卷五),漫長的旅程,古老的交通工具,可容詩人細細品味沿途旖旎風光,每至一縣,或每遇一名勝,他都有詩歌記之。并且,這些詩歌的藝術性也堪稱一流,錢仲聯稱其“游云南、貴州、四川時,詩境得江山之助,刻畫奇險,獨辟蠶叢,顯得能手的無所不有”①。 其中價值尤為高者, 是吟詠云貴山區奇特景色以及敘述穿越三峽驚險歷程的作品。
云貴地區,是貝青喬此行之目的地,他有較多時間親近山水。 而且,他在那里勞作,那里的山山水水寄托了他的主觀情緒。 《文德關》、《相見坡》、《飛云巖 》、《 響琴峽 》、 《 牟珠洞 》、 《 酸棗坡 》、 《 關嶺》、《雞弓背》、《盤江老路》、《鐵索橋》、《松坎驛》等黔滇的名勝,直接成了貝青喬的詩題。 其詠《白云山羅永庵》詩:昔觀紅篋記,今上白云山。 漫說亡人在,空傳老佛還。 洞寒流米竭,杉古罩庭閑。 拄笏看新燕,飛飛暮靄間。(《半行庵詩存稿》卷四)據《徐霞客游記》記載,“白云山初名螺擁山,以建文君望白云而登,為開山之祖,遂以‘白云’名之”②。 明初皇族權位之爭的一段傳說,讓被譽為“萬山之王”的白云山,平添幾分神秘的色彩。貝青喬撫古傷今,在模山范水中,寄托情懷,可謂情景交融。 又其《隴聳塘紀事》云:陡絕隴聳塘,俛瞰四無地。 下馬階而升,局步心惴惴。 一馬偶脫韁,風鬣卷云墜。 千仞不可蹤,萬方莫由縋。 須臾見群獠,肢解出岑翠。羶峒三日糧,駭仆一鞭淚。此亦邛崍坂,何以叱吾騎? (《半行庵詩存稿》卷三)寫貴州境內山勢之險峻,幾至出神入化地步。
而在峽江, 覆舟令詩人感到自己幾乎已經與令人敬畏的崇山大川融為一體, 他是傾注了全部的生命而盡情高唱?!扒Ю锝暌蝗者€”,穿越三峽也許無需很多時間,但是,貝青喬從離開重慶寫下《銅鑼峽吊前明巴縣令王公錫》, 至舟出夔門創作《枝江縣》,《半行庵詩存稿》 共留下了 55 首詩歌,這在貝青喬現存不超過 1000 首的詩作中占據了很大部分。 其過三峽時所作《博望灘》云:漢使尋河源,假涂走江峽。 曾此覆其槎,魚腹經一劫。至今濁浪飛作堆,浪勢撼山山扇開。 舟人放膽不敢渡,恐有蛟鱷掀春雷。 獨不見、支磯石畔銀河落,天上曾容客星讬。 歸來笑語嚴君平,風波畢竟人間惡。(《半行庵詩存稿》卷五)讀此詩,有身臨其境的惶恐與震撼之感。其效果, 絲毫不亞于觀看現代科技條件下的 “3D 電影”。
三
貝青喬從云貴川歸來, 已是道光三十年(1850)。 “百蠻情態鬼盈紙,萬里瘡痍淚滿船。 ”(貝青喬《自題南游小草即示故園諸子》,《半行庵詩存稿》卷五)詩人是帶著收獲、也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受傷的心靈回到家鄉的。 是年歲末,中國爆發了太平天國起義。 和鴉片戰爭一樣,這也是近代影響歷史進程的大事。由于東南一帶是太平天國活動的中心, 貝青喬此后的生活一直受此困惑。 自此至同治二年(1863)貝青喬逝世,是其詩歌創作的后期。
最近幾十年,歷史學界一直責備 19 世紀中葉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太平天國運動的敵對態度,甚至歸結為階級立場。我們不能否認,太平天國的爆發, 其重要的原因是農民對不堪重負的壓迫和剝削的反抗。但是,這種反抗的目的不過是建立另外一個同樣剝削和壓迫農民的政權。 知識分子多數反對太平天國, 毋庸置疑有受儒家忠君思想之影響的因素, 他們并沒有看到太平天國對百姓的普濟,他們只是看到了另外一個君主,而且是并不高明的君主。 儒家的道義告訴他們必須忠誠于過去的君主,不能背叛。 而更主要者,是痛恨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動蕩, 甚至是家破人亡。 本來苦難的生活,變得愈發艱辛。特別是在太平軍官兵不受紀律約束的暴行屢屢發生后,反對的情緒尤為激烈。我們可以從貝青喬《半行庵詩存稿》中找到依據,因為貝青喬的所作所為, 代表了當時多數知識分子的想法。
“遠游倏三載,里居僅兩旬?!保ㄘ惽鄦獭稓w自黔蜀閱十九日復有浙西之役慨成二詩》,《半行庵詩存稿》卷六)舊的征塵尚未洗去,便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他原本“在客祗思歸奉母”,但家道中落,他必須擔起全家的生活重任。 于是,“到家仍復出依人”(貝青喬《蓬門》,(《半行庵詩存稿》卷六),歸家19 天后,他去了浙江,還是依人幕府的差事。 他是在浙江聽聞到太平天國舉事的消息的。 差不多同時,他也得到了老師林則徐的死訊。 在《林文忠公誄詞》中,他說林則徐“再起籌帷幄,初經耀火荼。
旌麾新色變,鐃吹故音喁。 按部民歌袴,迎師路挈壺。 敵驚才碎膽,天奪倏捐軀”,對其“出師未捷身先死”深感惋惜。起初,烽火尚在遙遠的南國,貝青喬關心太平天國,說“桂嶺風煙百戰中,苦無消息問南鴻”,或說“遠服征兵傾列郡,中原轉餉困司農”(貝青喬《桂嶺》,《半行庵詩存稿》卷六),只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之政治原則在此問題上的普遍表訴。當然,牽掛遠在廣西的朋友之安危, 在貝青喬的詩歌中也有所流露。 早年同在寧波追隨奕經的生死與共的朋友銀沆,此時尚在廣西軍幕中,其《憶銀沆粵西戎幕》云:狂歔蜃市憤難平,況復鄉關苦戰爭。萬里棄官援故土,一家攖敵陷圍城。危疆愁絕蒼梧野,堅壁驚摧細柳營。 莫怪笳聲吹不競,軍威早挫在東瀛。 (《半行庵詩存稿》卷六)和鴉片戰爭時兩人唱和的詩歌相比, 顯然缺少了那種即使是為國捐軀也在所不辭的豪邁之氣。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其當年在寧波抗英所為《和銀沆幕夜四絕》,其三云:“狼烽吹焰落江寒,檢點征衣血未干。警枕頻番常躍起,夢提長劍斬樓蘭?!保ā栋胄锈衷姶娓濉肪矶┣榫w顯然低落了許多。 雖然有王寇之分,畢竟是自家同胞,也就是顧炎武所謂的亡國與亡天下之區別吧。
作為有良知的知識分子, 貝青喬又長期參人幕府,參與政治,雖然有發言權而無決策權。所以,他思考著農民造反的原因。在《半行庵詩存稿》中,有《哀甬東》詩,其自序交待了作者在浙江日甬東一次農民起事的過程:“鄞縣賦額浮征逾倍, 東鄉眾戶哄求減價。 當事謂為‘亂民’,檄兵往剿,壯丁懼而逃,惟婦稚在室,淫掠之。于是四鄉公憤,并力出拒,兵民互傷以千數。 怪哉此事! 爰記以詩。 ”由此可見,事件的發生完全是官逼民反所致,是百姓失去了基本生活保障后忍無可忍的鋌而走險。 詩歌對此又有進一步感嘆:海氛甫戢兵又起,祗為官中急追比。狼烽一夕紅過江,血染連村成戰壘。耕男馌婦猛一省,髑髏飲冤死猶警。 往時催科笞在臀,今時催科刃在頸。嗟爾不許官取盈,堂堂師出誠有名。 島夷旁睨大驚詫,此軍獨敢鋒鏑攖。 (《半行庵詩存稿》卷六)在官與民的對抗中, 作者的傾向性是顯而易見的。 而此種思想傾向如果移位至對太平天國的思考,或許也不會得出完全倒向清廷的結論。只是太平天國已被清廷定性, 貝青喬也不會冒殺頭的風險去公開表達自己的意見。另外,貝青喬有一首詩,是贈給其朋友、時任昌化縣令的程鐘英的。 其詩題中言太平軍抵近浙皖邊界時, 昌化 “鄰邑宣城、寧國、臨安、新城、於潛諸令,或被民逐,或被民戕”,可見當時官民關系之緊張,同時也從側面說明了老百姓在清廷與太平天國之間的選擇。
隨著太平軍的漸行漸近, 戰火已經燒到其家鄉的江南一帶, 特別是聽到有關太平軍一些負面新聞后, 貝青喬對太平天國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貝青喬曾經寫過兩首詩,都是記太平軍攻占金陵后婦女慘死之事。一首是《寒塘泣夢圖》,說的是乾隆狀元秦大士冢孫婦畢氏 “癸丑二月, 賊陷金陵,宜人率全家婦女十一人投東塘水死”(《寒塘泣夢圖》自序,《半行庵詩存稿》卷六)事。另一首則是《朱九妹楚北才女被擄金陵賊酋將污之媚以毒酒謀泄遇害》,詩云:鬢眉幾輩愧青史,匍匐泥中欠一死。雌虹墮地霹靂鳴,乃有湖湘小女子。鴆賊進持酒一觴,憤拌弱質婉清揚,歐刀不惜遭寸磔,肉糜骨粉皆奇香。 吁嗟落溷花,化作碎階玉。 荊州曼仙同一哭,澧蘭沅芷賦招魂,合譜神弦薦芳醁。 (《半行庵詩存稿》卷七)有關太平天國在金陵的所作所為, 貝青喬還有詩歌記載。如《中秋月夜感賦》,詩人首先是回憶“去年金陵當此夕,喧聚鵠袍秋試客。 冶飲秦淮幾酒狂,笙歌沸徹東方白”,徹夜狂歡,何等瀟灑!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今年金陵又一秋,蟻賊竄據恣屠搜”。于是“士女幾家經慘躪,樓臺幾處遭焚摧? 月中八萬三千戶,下視曾無干凈土? 大地高騰鼙鼓聲,廣寒驚斷霓裳舞”。(《半行庵詩存稿》卷六) 這就是我們前面所說的太平天國不過是謀求建立的另一個封建王朝。 甚至在王朝政權立足未穩之時,其對百姓的殘害已有肆虐的暴露。
這種肆虐,對貝青喬及其家庭的摧殘,至杭州城被太平軍攻陷而至極。甚至貝青喬之死,亦與此有一定關系。 前引惲世臨所作《半行庵詩存稿》序談到貝青喬在咸豐庚申 (1860) 太平軍占領蘇州時,曾“自浙迎母以去。越歲,杭城再陷,母子相失,子木出沒死生,尋母不獲,負罪引慝,無地自容”,不得已,于是就直隸總督劉長佑之聘,赴保定參與幕府,然“未及相見,道卒旅邸”。 在《半行庵詩存稿》中,貝青喬屢屢抒發母子相失之沉痛:“系累往跡思逾痛,負罪余生死亦非?!保ā哆^杭城舊寓》,《半行庵詩存稿》卷八)“冰霜有路塵蹤滿,天地無情淚眼枯?!保ā洞缧摹?,《半行庵詩存稿》卷八)“可奈孽深終莫逭,??菔癄€總沉沉?!保ā吨厝牒汲亲鳌?,《半行庵詩存稿》卷八)其《辛酉除夜》云:殘燈憤焰兀相煎,慘境何期度此年。為覓破巢烏重哺,先拌入穴虎同眠。佯瘏聊學王摩詰,遠蹈寧忘魯仲連。 折盡苦兒心一寸,盡人唾罵敢求憐? (《半行庵詩存稿》卷八)撕心裂肺的不幸不僅于此。我們看其《示長女楚姑》詩中的幾條自注:“蘇城陷時,見夫婿陳子庚被擄,憤投城濠,遇捄得蘇?!薄扒皻q就余杭城,又罹一劫。 女素體嬌弱, 乃能襁兒于背, 先予乞食回蘇。 ”“予前冬遭掠,幾至裸體,僅一破絮襖尚為故物?!薄爸俚軌?、季弟壇,難后皆困頓以歿。嗣子元信淪陷賊中,無計援出。 ”“次女寒姑歸王氏,遣嫁未及半載,避賊北渡,旅歿通州。 ”(《半行庵詩存稿》卷八)全家人幾無幸免,誠可謂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所以,貝青喬在詩中,對官兵的作戰無能、擾民有方,也多有揭露,是亦“怒其不爭”之意。 其所作《感時述事九首》,分詠“征剿”、“防堵”、“征調”、“收復”、“團練”、“捐輸”、“援納”、“保舉”、“賜恤”等軍務。 諷刺清軍,和《咄咄吟》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征調》有云:“部曲不知誰素將,暫隸旄麾隨所向。 恣跳踉,過境蝗。 潛潰走,喪家狗。 傳驛來,逃伍回,行間紀律何喧豗! ”是無異于土匪的烏合之眾。 而歌頌勝利的《收復》亦謂:“兵打城,堅如鐵,賊撲城,脆如雪。 一城未復一城亡,閫司茇舍多彷徨。 ”(《半行庵詩存稿》卷六)對太平天國的記述,貝青喬尚有筆記著作《爬疥漫錄》,2004 年收入 《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太平天國》,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此前僅存有傳抄本。惜該叢刊編者不知所署“吳郡木居士”即為貝青喬,其按語稱“真姓名不詳”。 其實留意所述內容,與《半行庵詩存稿》完全吻合。 如云“今上登極之歲, 余從黔、 蜀附運鉛船泛大江以歸”,我們前面根據其詩作,已經得知貝青喬道光三十年(1850)回到蘇州。讀《爬疥漫錄》,對理解貝青喬這一時期的詩歌,很有幫助。 貝青喬曾對《爬疥漫錄》進行解題:咸豐五年夏六月,僑寓徽州,左趾疹起成粒,爬之作癢。余嗜飲,以為酒濕下注。既漸延及兩踝,或曰此疥瘡也,延瘍醫治之,萬藥雜投,不數日皰綻膿流,滋蔓遍體。 跣臥床者累月。 伏枕無聊,憤懷莫釋,因思蔡中郎所謂邊陲之患,手足之疥癢,中原之困,胸背之癛疽。
近以取譬,而天下事可知也。
可見, 該書標題所寓, 是貝青喬對國家的擔憂。 其繼而言:“誰為醫國者,而始焉養癰,繼焉諱疾,卒至百孔千瘡,潰敗而不可救藥如此哉? ”
①《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太平天國》 編者曾概括《爬疥漫錄》內容之有價值者:“如記當時鹽、茶、典三大商,徽州人居多,其社會貧富相懸太甚;記太平軍從武昌東下,沿江郡縣清朝官員,或鄉居,或舟宿, 十九棄城不顧, 池州知府龔某見太平軍到,設酒款待,銅陵知縣孫仁投降任總制;記太平天國驍將鐵公雞石祥貞戰死事; 記四川兵都用紅帛纏腰,預備敗時用來扎頭,冒充太平軍逃生。 ”
②現在留存貝青喬最后的詩作, 是其同治二年(1863)赴保定就直隸總督劉長佑幕,途經上海與朋友唱和的兩首七言古詩。 其第一首有云:輒環萬里半中土,戰臣逼處棲無所。忽乘番舶狎魚龍,海外游蹤垂老補。才離溝壑登衽席,又作諸侯老賓客。 此行共道望如仙,誰識中腸痛難白?燕云吳樹阻且長,春暉逝影天蒼涼。 戈揮繩系莫由駐,空遣西嵫絢夕陽。 (《就館保陽將由海道北上留別滬瀆諸友》,《半行庵詩存稿》卷八)詩人此時的心情是悲觀失望,無可奈何。貝青喬中腸難白之痛,是“春暉逝影天蒼涼”,寓意母親的離逝,典出唐詩“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貝青喬還沒有到達保定,便病逝旅途,結束了其報國無門、保家無能的艱辛貧窮的一生。
在貝青喬身后,朋友整理刊刻了《半行庵詩存稿》。即將竣工之日,雷浚感賦題詩,其中有云:“文能草檄武刀槊, 無命皇天底賦才。 飽食太倉騰鼠子,饑驅歧路泣龍媒?!?/p>
③用此概括其才豐命嗇的一生,是再恰當不可了。 表彰并不顯達、但卓有成就之鄉賢,不僅是鄉里后輩的職責,也是文史工作者今天義不容辭的使命。
四
我們應該討論一下貝青喬在詩歌創作方面的藝術成就。
乾嘉時期,吳中詩壇,受沈德潛格調派和袁枚性靈派的影響,彌漫著追求形式主義的詩風。錢仲聯《近三百年江蘇的古典詩歌》批評沈德潛,說其“選了《唐詩別裁集》、《國朝詩別裁集》,高舉格調派的旗幟,在當時起了相當廣泛的影響。而沈氏自己的詩,從體格到字句,都不脫模擬。 明七子形式上摹古,但還能寫出《袁江流》(王世貞作)那樣現實性強的詩篇,沈氏集中卻看不到這樣的作品。在格調派主盟下的清中葉詩壇,是死氣沉沉,充滿了陰暗的迷霧的?!庇纸柙u價潘德輿之機,批評“性靈派所言性情,不過是嘲風雪,弄花草,嘆老嗟卑,荒淫狎邪之語”④。
社會的變遷,從“乾嘉盛世”,到道咸年間的衰世,甚至亂世,貝青喬不可能還沉醉在格調或者性靈之中,其詩風必須有大的轉變與之相適應。張炳翔《留月簃詩話》云:“子木嘗問詩法于朱仲環綬。
仲環卒后十余年,子木繼起,稱詩吳下。 平日于本朝詩人中,最服膺蔣心馀、黃仲則、舒鐵云三家,故其詩氣息自近之。 ”①因此,我們可以考察一下貝青喬的學詩軌跡。
關于朱綬,葉廷琯《蛻翁所見詩錄》如此評價:吳中詩教, 自沈宗伯以別偽親雅之旨提倡,后學遵守,數千年弗替。 其后作者惑于時賢專尚性靈之說, 于是空疏不學者流但以天趣相矜,而古人義法蔑棄無遺,柔媚纖佻,風雅幾于掃地。 有志者欲挽救之,而力或未勝。
酉生天資開敏,幼即嗜詩。 弱冠為諸生,益肆力于學,而能綜大要,不事所屑。 于詩尤殫精竭慮為之,痛掃時調,力崇正聲,以振興詩學自任。 所作揚忠表烈、感時吊古諸篇,芬芳惻悱,沉郁豪宕,視古名家可以抗手。
②根據葉廷琯此言, 朱綬似乎是沈德潛格調說的繼起者。 其實,格調說強調詩歌的功用目的,如果此目的僅僅是維護封建皇權的一己之利, 那其對社會的責任感和批判性就會大大削弱, 此沈德潛格調說之謂也。 而其功利目的擴大到了關心民生疾苦,以改善統治、強國富民、緩和社會矛盾為己任,則可取多矣。朱綬表面上看似乎與沈德潛之說相合,而其根本之差異即在此。貝青喬受朱綬影響,自稱“余初不解吟事,年二十八,遇朱丈綬,聞其緒論,始粗識師承”(《半行庵詩存稿》自序),因此,其詩歌以現實性見長。前述錢仲聯先生言同是格調的明七子與沈德潛之別,說王世貞“還能寫出《袁江流》那樣現實性強的詩篇,沈氏集中卻看不到這樣的作品”,貝青喬顯然更接近明七子,葉廷琯《病中摘句懷人詩》“貝青喬”首自序就謂其“風格雅近大復”③。
但是,張炳翔謂貝青喬“平日于本朝詩人中,最服膺蔣心馀、黃仲則、舒鐵云三家”。 蔣士銓、黃景仁、舒位,都是注重性靈的詩人。蔣士銓與袁枚、趙翼并稱乾隆三大家,黃景仁為袁枚高度贊譽,袁氏《仿元遺山論詩》稱“常州星象聚文昌,洪顧孫楊各擅長。 中有黃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錢塘”④。 性靈派的最高境界恐怕是李白,而不會是杜甫。而舒位,錢仲聯先生則說他“是北方詩人受袁枚影響頗深的人”⑤。 性靈派詩的共性特征就是吟詠性情。
如果本身是卑猥瑣屑之人,整天沉湎于酒色之中,所謂性靈詩,“實際只是憑借‘靈犀一點是吾師’的聰明,閑扯一些無聊的生活瑣事,歌詠一些風花雪月,思想性很差”⑥,是謂袁枚之性靈詩。 而性靈出于真情,真情又源于生活,甚至是經歷了苦難生活的磨礪,則蔣士銓、黃景仁、舒位之性靈詩也。錢仲聯先生論及他們三人,都有與袁枚不同的評價。如云“袁、趙主張相同,詩的庸俗浮滑也相同……蔣詩沉雄,不同袁、趙”。 又謂舒位“獨張一幟,與袁(枚)孫(原湘)輩不同”⑦。 至于黃景仁,錢仲聯說其“一生潦倒失意,三十五歲即客死山西。 所為詩多哀怨之音,善于表達個人身世的感受”⑧。 可見,貝青喬好此三家,在于某種經歷的相同,以及感情的相通。惲世臨即云:“昔乾隆中吾鄉詩人黃仲則,終生坎壈,殆與子木等。至于今《兩當軒集》風行海內,子木之詩,時有與仲則相似,他日《半行庵集》當與并傳不朽乎? ”(《半行庵詩存稿》序)另外,貝青喬有詩題“葉丈廷琯甄錄近人詩,謬賞余作,搜輯成編。 蓋其婦翁陳云伯先生提倡吟壇, 夙推祭酒,丈固綽有外家風范也。感謝呈詩”,陳云伯即陳文述,袁枚詩弟子,為乾嘉時著名的性靈派詩人。
葉廷琯是貝廷煦、貝廷點的朋友,與貝青喬之關系非常密切,可算亦師亦友。貝青喬寫詩受其一定影響,特別是《半行庵詩存稿》,乃經葉廷琯整理???,存留性靈派余韻不足為奇。
貝青喬對籠罩在格調與性靈的乾嘉詩壇曾有總結,其《為葉丈廷琯題詩壇點將錄》云:人才蔚起乾嘉會,盟主東南運不孤。嘯聚風云開筆陣,指揮壇坫下軍符。黨分東廠翻新案,派衍西江列舊圖。 回首詞場成一喟,群英無復滿江湖。 (《半行庵詩存稿》卷一)乾嘉盛世,當然也包括詩歌之盛。就詩歌創作表面之繁榮氣象,特別是藝術風格的多樣性,貝青喬給予了充分肯定和嘉許。 但是, 此詩最后所云“群英無復滿江湖”,是對乾嘉詩歌時過境遷、即當時的追求形式、如今看來是有軀殼而無靈魂,并隨著軀殼的腐朽而終歸寂寥的最后喟嘆,誠所謂“回首詞場成一喟”。
當然, 在特別注意傳承的中國古典詩歌領域,貝青喬也有關于詩學宗趣的自己的看法。 無疑,和中國歷史上多數詩人一樣,貝青喬也強調與杜甫的淵源。 從屈原開始,從古到今,長江幾乎留下了所有大詩人的行蹤。 貝青喬在四川順流而下,其歸途一路上參觀、憑吊了許多古代詩人的遺跡。 其中吟詠最多的是杜甫。 其《瀼西訪少陵草堂》云:西閣東屯舊掩扉,饑吟心事未嫌非。許身稷契村夫子,揮涕風塵老布衣。一柄長鑱公有托,萬間廣廈我何依? 錦袍何似騎鯨客,千古江樓逸興飛。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充滿對中國古代這位詩圣的景仰之情, 給人的印象是虔誠、崇拜。 而且,貝青喬沿著當年杜甫的蹤跡游覽,其作品也往往翻用杜詩,如“三疊漫歌荒驛柳, 兩開深負故園花”(《夔府雜詩》,《半行庵詩存稿》卷五)、“六尺藐孤高帝脈,三分炎祚老臣心”、“銅臺一樣傳遺詔, 未見英雄淚滿襟”(《永安宮懷古》,《半行庵詩存稿》 卷五)、“驚弦困翼遠投林,吊影風前淚滿襟”(《旅感》,《半行庵詩存稿》卷五)。 當然,貝青喬學習杜甫,是學習杜詩之精神,也就是其詩歌反映艱難時世的需要。凡能以現實主義的態度創作詩歌者,都為貝青喬所肯定。他在高度贊揚杜甫的同時,亦高度贊揚了陶淵明。如《山衙》:“樂命奚疑陶令酒, 感時多難杜陵镵。 ”
(《半行庵詩存稿》卷六)貝青喬甚至認為陶淵明在亂世中淡定處世的人生哲學, 比之杜甫的孤憤愁郁, 更為可?。骸皝y世歌詞能曠淡, 杜陵畢竟讓柴桑?!保ā额}管蘭滋止泊齋詩鈔》,《半行庵詩存稿》卷七)就藝術取向而言,貝青喬并沒有像明七子、沈德潛那樣囿于一家、一派或者一朝。其對七子的評價,可見其《漫興》詩:“居然吊古復傷今,少谷山人變雅音。海內談詩王子在,不嫌無病強呻吟?!保ā栋胄锈衷姶娓濉肪砦澹┩踝?,乃指王廷相,而少谷山人則是鄭善夫之號。 《四庫全書總目》 卷一七六云:“廷相……詩文列名七子之中,然軌轍相循,亦不出北地、信陽門戶,鄭善夫詩所謂‘海內談詩王子衡,春風坐遍魯諸生’,一時興到之言,非篤論也。
王士禛《論詩絕句》曰:‘三代而還盡好名,文人從古善相輕;君看少谷山人死,獨有平生王子衡?!w善夫歿后,廷相始見是詩,赒恤其家甚至也,亦頗有微詞矣?!?/p>
①正是和明七子、沈德潛的異趣,貝青喬對中晚唐甚至宋代詩人多有肯定,如《三游洞》云:“始游者三是某某,白傅兄弟及元九。 繼起三游出一門,蘇家父子眉山叟。唐碑宋碣巍然存,費我摩挱千載后。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其對白居易的崇仰之情,在詩中一再抒發,如《琵琶亭下作》懷古傷今,說:“昔讀白傅潯陽篇,興發欲泛潯陽船。 ”“琵琶亭子屹然在, 詩魂酒魂何處邊? ”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儼然是香山同道。 不僅是白居易,中晚唐其他詩人諸如李賀、杜牧,都是其學習借鑒的對象?!蹲灶}南游小草即示故園諸子》即謂:“奇句終慚李昌谷,罪言休比杜樊川?!保ā栋胄锈衷姶娓濉肪砦澹┴惽鄦淘小短一ǚ蛉藦R》詩:“蠱到新聲淚幾行,未亡人在息先亡。 羞他花蕊深宮里,偷畫張仙祀蜀王?!保ā栋胄锈衷姶娓濉肪砦澹┨一ǚ蛉思聪⒎蛉?,王士禛《漁洋詩話》卷下評價唐代詠息夫人詩,說“杜牧之‘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則正言以大義責之。王摩詰‘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斷一語,此盛唐所以為高”②。 而貝青喬是詩則與杜牧一樣,基本也是責以大義。 雖然貝青喬以為王維詩是最能引起其共鳴者,如《除夕》詩即謂“每逢佳節倍思親,摩詰新詩意最真”(《半行庵詩存稿》卷五),又《與陸廷英夜話》云“生還比似王摩詰,百日佯瘖淚欲干”(《半行庵詩存稿》卷七)。
必須專門加以闡述的, 是貝青喬對江西派的態度。 因為貝青喬的朋友諸如江湜、沈謹學等,是以蘇軾、黃庭堅等元佑詩人為號召,并由此變化吳中詩風。 以后同光體詩人之所以對江湜有較高評價,也在于將其作為近代宋詩運動的中堅。貝青喬直接討論黃庭堅不多,其較著名又較明確的,是其《涪江懷黃文節公》:“詩到涪翁辟一途, 尋源幾輩溯夔巫。 拗灘澀磵間支流雜, 萬古西江派有圖。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是褒多于貶。 只是貝青喬寫詩,并不像黃庭堅那樣“拗灘澀磵間支流雜”,究其原因, 是貝青喬更側重于在從蘇軾的詩歌中汲取營養。在《半行庵詩存稿》中,每每表達了對蘇東坡的傾慕之情, 如:“我愛黃州守, 風流玉局仙”(《赤鼻山下夜泊》,《半行庵詩存稿》 卷五)、“羨他蘇玉局, 真個叩巖扃”(《舟中望匡廬》,《半行庵詩存稿》卷五)、“髯蘇去后林亭寂,禊事誰修曲水隈”(《雙溪》,《半行庵詩存稿》卷六)。
和貝青喬的詩學宗趣相一致, 其詩歌創作最顯著的藝術特點, 就是繼承了中晚唐和宋代詩人的以文為詩。 過去比較蘇軾和黃庭堅詩歌之同與不同,說蘇詩似意氣風發之議論文,黃詩如探幽汲險之游記文。 而貝青喬則與蘇軾相近。
首先,貝青喬詩歌表現為通俗性。 其《琵琶亭下作》云:“山歌村笛聲四絕,況思纖手鳴么弦。 詩成姑俟老嫗解,重與半格翻新編。 ”(《半行庵詩存稿》卷五)這既是對白居易詩歌的評價,也是其追求的自我表白。貝青喬詩歌的通俗性,在其現實性非常強的用樂府體創作的歌謠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如反映太平天國時期戰爭給人民帶來深重苦難的《馬脯謠》、《糠粥謠》、《餓殍行》等。 而五言古體詩,照例應較有文人氣息,但在《半行庵詩存稿》中,亦有幾近口語者,我們錄其《歸家作》云:昔歸歡滿室,今歸影凄凄。 褰帷宛言笑,神定茫若迷。 百年誓比翼,風吹倐中暌。 窮悴損年命,百悔叢空閨。 往者誤兵警,偕泛西溪西。比及遘家難,毀室無完棲。同根不相庇,庭戶生蒺藜。 堂有七十姑,稚女甫及笄。 我夙走塵轍,內顧鮮愁凄。行復出門去,俯仰誰扶攜。
御寒思故服,終窶思良妻。 糟糠共作苦,渺矣難重稽。 (《半行庵詩存稿》卷七)幾乎全用白描,幾近白話。夫妻間生離死別感情之深,躍然紙上。 雖然個別處也用典,如“終窶”語出《詩經·邶風·北門》“終窶且貧”,但也不生僻。
而其許多七絕,都是仿民間竹枝詞為之,具有濃厚的民歌色彩,更是通俗易懂。如《蠻營竹枝詞》:“春至鴛鴦爭避水, 秋來翡翠暖依山。 浮家莫笑妾無定,總在巫云十二間。 ”“望郎妾如江上石,棄妾郎如江上潮。 顛風三日斷郎渡,隔著對城江一條。 ”
“浪里驚看萍泛跡,林梢愁見柳吹綿。 來時何緩去何速,郎似門前上峽船。 ”(《半行庵詩存稿》卷七)其他七絕組詩,雖未冠以“竹枝詞”之名,但有其實。此類作品,歷來有文人模仿創作。如汪元量《湖州歌》、《越州歌》。貝青喬多有借鑒。錢仲聯先生即謂“《咄咄吟》一百十七首……這種寫法,在古典詩歌領域里,是宋末汪元量《湖州歌》、《越州歌》以后所僅見的”①。 所謂“僅見”,是指其以組詩形式記述重大歷史事件的詩史價值。當然,不僅僅是汪元量,清初朱彝尊《鴛鴦湖棹歌》描寫鄉土風俗,也為貝青喬所推崇,其《平望舟次》即云:“棹歌唱暝出菰蒲,助我吟聲入夜孤。 誰補曝書亭里曲,鶯湖原合配鴛湖。 ”(《半行庵詩存稿》卷六)上舉《蠻營竹枝詞》,以及《苗妓詩》等,則其類也。
其次,貝青喬詩歌表現為議論性。自嚴羽批評江西派,說“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②,以議論為詩,便為人詬病。 其實,抒情也好,議論也罷,都是詩歌的表現形式。 并且,“終非古人之詩”, 只是嚴羽復古的詩歌評價標準,不能成為判斷詩歌優劣的定讞之論。 宋詩之所以表現出議論為詩的特點,主要在于宋代的社會現實,以及要求詩歌對此的反映。 錢鐘書即云:“宋的國勢遠沒有漢唐的強大, 我們只要看陸游的一個詩題:‘五月十一日夜且半, 夢從大駕親征, 盡復漢唐故地。 ’宋太祖知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會把南唐吞并,而也只能在他那張臥榻上做陸游的這場仲夏夜夢。 到了南宋,那張臥榻更從八尺方床收縮為行軍帆布床。 ……北宋中葉以后,內憂外患、水深火熱的情況愈來愈甚,也反映在詩人的作品里。 詩人就像古希臘悲劇里的合唱隊,尤其像那種參加動作的合唱隊,隨著搬演的情節的發展,歌唱他們的感想,直到那場戲劇慘痛的閉幕,南宋亡國,唱出他們最后的長歌當哭:‘世事莊周蝴蝶夢,春愁臣甫杜鵑詩。 ’”
①按照錢鍾書先生的說法,“作品在作者所處的歷史環境里產生, 在他生活的現實里生根立腳”,而“世事莊周蝴蝶夢,春愁臣甫杜鵑詩”,便是在宋代環境下,宋代詩人的哀嘆。 這種哀嘆,便是議論。
內外交困,是宋代社會的特點,也是貝青喬所處時代的特征。正是基于此,貝青喬才表現出詩歌的議論性傾向。 也正因為如此, 其議論為詩的特點,在其反映重大歷史事件的敘事詩中尤為突出。
夾敘夾議,往往通過“敘”,來講述事件的客觀過程,又通過“議”,來表明作者的主觀態度。 我們舉其太平天國的《感時述事九首》之《防堵》:外寇防邊隅,內變防環堵。兩戒山河一統中,各展閫才嚴守土。 積年征繕備賊來,幾回無風自揚埃。一旦兵塵漲郊藪,倉卒登陴旋卻走。 記自梧野窺衡湘,爭扼水隘防荊揚。 水防既潰陸防急,防豫防冀防徐梁。坐令九州盡恇擾,賊梳兵櫛無完疆。(《半行庵詩存稿》卷六)或許,議論為詩終不如文之議論直接有效,所以在貝青喬的許多詩歌里,往往又加以許多注釋,最典型者,便是《咄咄吟》,貝青喬自題所謂“底用名山貯石函,籌邊策備此中參”(《自編軍中記事詩二卷為咄咄吟朋舊多題贈之作賦此為答》,《半行庵詩存稿》卷二),可見,貝青喬是將其作為抵御外侮之策論的。而其注釋之文字,遠遠多于詩歌之字數。 如其最后一首云:終南翦祟志猶存,青坂吟成盡淚痕。終有邊情難下筆,半關公論半私恩。
其注釋云:昔人受知遇恩,所作詩文語多回護。今余不稍事隱諱,有愧昔賢多矣。 屢欲焚棄其稿,朋好中有勸余存留者,謂盛朝不嚴文禁,況功罪既定,國法已伸,諱無可諱。詩中皆當時事,實可為后之用兵者告,俾知軍中之利病焉。姑從其言,錄之如右。余從軍時,有以《鐘馗殺鬼圖》贈行者,故有首句云。
②詩歌本身是議論為詩,議論不足,故又有注釋邊敘邊議。 《咄咄吟》120 首,大率如此。 讀者的感受,則是長歌當哭。
對貝青喬的研究,過去多局限于詩歌內容。就詩歌內容而言,又多局限于《咄咄吟》。 其實,貝青喬是近代詩歌轉型時期非常重要、 堪稱代表性的詩人。而這一時期詩歌的轉型,不僅僅表現在中國詩人、 其實也就是中國知識分子對國運衰落的憂慮的詩歌內容方面,這種憂慮引發的思考,以及他們付諸實踐的行動, 改變了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上的角色和地位,也改變了中國社會的歷史進程;并且, 這一時期也是中國詩歌形式發生重大變化的時期。 中國詩歌由古代而近代,進而現代,肇始于此。所以,我們應該對貝青喬的詩歌創作有更多的關注。 這就是我們整理出版貝青喬詩文集的初衷,也是本文寫作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