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明的金門鄉梓書寫
民國四年 ( 1915) ,從同安縣析出浯洲嶼( 金門本島) 、烈嶼 ( 小金門) 、大嶝嶼、小嶝嶼、角嶼、大擔嶼、小擔嶼及金門島周邊小島嶼,建金門縣。本文金門書寫的 “金門”,其行政區劃以建縣時為準。
[弘治] 《八閩通志》記載同安縣南、縣東南共十一嶼,除了角嶼之外,上述六嶼都在其內。其中,浯洲嶼 ( 十七至二十都) 和嘉禾嶼( 二十二都,即今廈門本島) 人口二千多戶,最多?!栋碎}通志》描述大小嶝曰: “小嶝嶼,在翔風里十六都,宋邱葵居其上。大嶝嶼,在翔風里十五都。洪武間嘗徙其居民,成化六年仍復其地?!雹俦M管 [光緒] 《金門志》載述西晉末年士人南渡,六姓遷入金門,唐牧馬侯陳淵牧馬于此島,但唐前我們見不到任何金門鄉梓書寫的文字。南宋初年,朱熹任同安縣主簿,據傳,寫過一首 《次牧馬侯廟》詩②,如果此詩出自朱子之手,或與朱子同時代人之手,那么此詩可能是最早的金門鄉梓書寫。不過,如果是金門本地作家、詩人的書寫,最早而又比較豐富的非邱葵莫屬。
邱葵 ( 1242 - 1332) ,早年尊崇朱子之學,并炙呂大奎、洪天錫之門最久。宋亡,杜門不出,與謝翱、鄭思肖并稱 “閩中三君子”.元泰定間,征召不赴。有 《釣磯詩集》。邱葵先隱居大嶝,后移居小嶝。居大嶝時作 《秘藏院》詩,當是隱居時的真實寫照。 《六月寓章法寺》 《題章法山房》數首,寫章法寺,楊天厚先生認為其地 “在小嶝島鐘山南方”; 《瑞光亭》詩有石幢寺,“小嶝寺廟名”③。小嶝與浯洲嶼,僅一水之遙,小舟小楫可渡?!夺灤壴娂窌鴮懡痖T本島的有: 《寓龍湖莊》《游龍湖庵》。
邱葵有兩首書寫金門的詩最值得注意,一首是 《謁坪庵》,一首是 《早過后浦莊》。坪庵即浮濟廟,祭祀牧馬侯陳淵,故又稱牧馬侯祠。此詩不見于 《釣磯詩集》,楊天厚、林麗寬從牧馬侯祠碑刻錄入其 《釣磯詩集譯注》??梢娔榴R侯祠置立由來已久。另一首書寫的是金門的后浦墟落。小嶝島、金門島遠離中央政權和會城,改朝換代后民風和民眾的生活沒有太大的變化。作為前朝遺民,邱葵安于鄉梓的寧靜生活,把小嶝島、金門島當作他的世外桃源。
洪受,金門鳳山 ( 今金湖鎮) 人,明嘉靖間在世,著有 《滄海紀遺》。其中詞翰紀錄有洪受本人的作品數篇: 《題浯洲畫景二絕》 《太武巖十二奇志》 《次丁公韻排成十二景》 《又次去思之意》 《武巖重構》 《入玄室有感》 《詠太武巖十二奇》等①。此六題,一篇是文,六篇是詩,書寫的都是太武山。太武山是金門第一髙峰,也是金門的象征和驕傲。太武山十二奇景,最早的 [弘治] 《八閩通志》, 《通志》只有十二奇之名目,而未錄具體作品。洪受 《詠太武巖十二奇》,一奇一詩。洪受金門鄉梓書寫,表達了作者對太武山、金門的熱愛。
盧若騰 ( 1600 - 1664)②,賢聚里人。崇禎十三年 ( 1640) 進士,授兵部主事。唐王敗后,盧若騰回金門居住。有 《島噫詩》 《留庵文鈔》等。其時,鄭成功據金門、廈門兩島為抗清據點,繼而又迎魯王朱以海于金門??滴踉辏?1662) ,鄭成功卒于臺灣。次年,清兵占領金門,盧若騰避氛南澳??滴跞?( 1664) ,往澎湖,卒?!秿u噫詩》除小量作品,大部分作于島居之時?!秿u噫詩》寫在很特殊的戰爭年代,其金門書寫,實際上是金門抗清戰爭的書寫。金門的戰爭文學,如果追源溯流的話,應當追溯到這一時期,追溯到盧若騰的書寫。明代書寫金門的作家、詩人,還有蔡復一、蔡獻臣等,由于篇幅的原因,本文不再逐一追述。
二、金門的山海風光
林樹梅本姓陳,生父是水師下層軍官,兩歲時過繼給同是水師而軍階略髙的林廷福。林樹梅曾于月夜在太武山頂吹鐵笛,笛聲徹云,故林樹梅號 “嘯云”.太武山風景絕佳,舊傳有十二景,林樹梅訪而廣之,為十八景。為了便于討論,我們將林樹梅所書寫的 《太武山十八景》與 《八閩通志》 《滄海紀遺》及何喬遠的 《閩書》作一比較:
洪受 《詠太武巖十二奇》,一景一詩,林樹梅將十二景擴充為十八景,作 《太武山十八奇》,也是一景一詩,排列的順序和洪受也不太一樣。林樹梅比洪受多六景: 海印巖、瀑布泉、羊腸路、仙人跡、萬頃田、步云梯。 [光緒] 《金門志》曰: “( 太武山) 自麓徂頂,蓋十余里,巖巖之勢,皆積石也。近觀之,則群石團結若兜鍪狀,故以太武名。其紛糾縈紆若印章篆刻,亦謂之海印 ( 昔人有句曰 ‘要知海印分明處,一點青山下大江?!?”①。據此,我們知道海印巖就是太武山上那些磊磊落落的積石,顆顆如篆印,故林樹梅將其列為第一奇。太武山有海印寺,南明時盧若騰所書 “海山第一”,到今仍赫然立于寺門。
《海印巖》排在十八奇的的第一奇:
海上卓方巖,如印系在肘。安得文武才,俾作中流守②。
林樹梅寫此詩時才十四歲。少年詩人想象力豐富,一塊塊的巖石就像是文武官員系在肘上的印篆,這些官員是國家的中流砥柱。仔細揣摩太武山十八奇詩,探究少年林樹梅如何欣賞金門這座母親山,對我們今天了解金門,應當是一件有趣的事。
烈嶼,俗稱小金門。 《八閩通志》載: “居民有魚鹽之利?!雹郛敃r烈嶼的居民以打漁、曬鹽為生。古人很少關注過這個蕞爾小島,書寫烈嶼詩更是少見。林樹梅 《繪烈嶼圖》:
中流斷嶼好停橈,金廈重門隔一潮。海上蟲沙經幾劫,( 自注: “明季數遭倭夷之禍?!保┌哆吺告椢慈N。輔車相倚安危共,( 自注:“漳、泉有海警,則烈嶼先受其鋒?!保?牧馬曾聞水草饒。( 自注: “唐置牧馬監于此?!保?萬派奔濤喧筆底,圖成指點片帆遙④。
烈嶼在廈門島東、金門島西,處在廈、金兩島之間,廈金過往船只可以在烈嶼停橈休息。明季倭寇騷擾東南沿海,烈嶼深受其害,過去那段歷史,烈嶼民眾不會忘記,金門人也不會忘記。道光間,又是一個多事之秋,金門、烈嶼處于海上要沖,與廈門及內陸的漳、泉二州,唇齒相依,當年牧馬侯陳淵在此牧馬,古代的馬匹,是戰時重要運載工具,視同武器一般,沒有出色的戰馬,克敵制勝,可能就是一句空話, “牧馬曾聞”一句,告誡人們隨時作好打戰的準備。片帆點點,一派和平景象,林樹梅何嘗不向往之,但是時局的不平靜,使他心潮洶涌起伏。
鼓崗湖是金門第一大湖,林樹梅有 《游鼓崗湖》詩 ( 詳下節) .福建沿海島嶼: 東山、廈門、金門、平潭等,金門的歷史文化積淀比較豐厚 ( 至少到道光年間如此) ,所以林樹梅的海山風光書寫,往往與歷史遺跡交錯在一起,為方便論述,我們將金門的歷史遺跡另列為一節。
三、金門的歷史遺跡
林樹梅 《繪烈嶼圖》提到唐設牧馬監于此。唐陳淵為牧馬監,為開金之恩主,后人尊稱其為“恩主公”,為 “侯”,為之立祠,稱 “牧馬侯祠”或 “孚濟廟”.牧馬侯祠或孚濟廟,是金門最早的有文獻記載的歷史遺跡。上節我們說過,宋代朱熹、邱葵,明代洪受均有詩紀之。林樹梅還寫了一篇 《募修孚濟廟疏引》,此文寫道:
孚濟廟者,金門庵前鄉祀唐牧馬郎之處也。郎名淵,陳姓,原冀州人。仕唐為執戟郎,安 史 亂,率 屬 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蕭、洪、林,凡十二姓避地于此,牧馬多蕃,人稱馬祖。既歿,鄉人髹而祀之,配以女像,曰 “林夫人”.朱子嘗次其祠,有詩曰: “云樹蔥蘢神女室,岡巒連抱圣侯祠?!鄙w指其事。水旱疾疫,禱輒有應。廟西藥井,飲病者亦多愈。元順帝時,倭躪島上,島人詣廟吁救,驟見壁間畫馬振動,颶風起,海面毒霧連五日夜。倭咫尺無睹,船多碎,乃不戰,遁去,島獲安全。島人自是呼郎為恩主,謂郎實恩全島而生之也。事聞,敕封福佑真君,賜額 “孚濟”.明永樂間,再封福佑侯。解智記祖廟凡二,盧牧洲尚書 《碑記》,廟祀園五斗,忠振伯洪旭增置石有五斗,當時神靈廟祀皆可想見⑤。
在中國沿海甚至內陸,專為 “牧馬監”所設的祠廟,或許僅有金門這一座。金門牧馬祠的書寫,從宋代,經過明代,到清代林樹梅,我們可以發現,馬監牧馬的功能已經減弱。林樹梅所寫馬監在金門的功跡有二: 一是率眾人開發金門;二是金門受到外力侵擾時護佑金門民眾。前者是開金之祖的形象,后者是護佑神的形象。
金門另一處歷史遺跡嘯臥亭系明代抗倭英雄俞大猷駐守金門臥游吟嘯之處,林樹梅 《嘯臥亭》云:縹緲孤亭勢自雄,披襟人欲嘯長風。海天入望空蒙處,萬古青青一氣中①。
此亭建于海邊巨巖邊上,俞大猷門人楊宏舉所題“虛江嘯臥”四字懸于其上。虛江,大猷之號。
數百年風雨滄桑,一筆一鉤,依然顯現楊氏勁遒筆力,令人想見俞將軍當年風采。林樹梅常游其地,俞大猷的不朽功業,激勵著青少年的林樹梅。
盧若騰卒于澎湖,后歸葬于金門賢聚里。盧若騰曾經搜集鄉先賢邱葵的著作并為之作序,林樹梅在澎湖時發現盧若騰詩文集,欣喜若狂,為之刊刻行世,使盧氏著作不至湮沒,功莫大焉!
林樹梅輯盧若騰集成,展其墓,作 《謁盧牧洲先生墓》,其序曰: “先生諱若騰,金門人,崇禎庚辰進士。初授兵部主事,疏劾楊嗣昌不力討賊,請刊 《華嚴經》,中外壯之。唐王時加兵部尚書,巡撫浙東,后從鄭經至澎湖。已,病亟,問今是何日,侍者以三月十九對。先生曰: ‘是先帝殉國日也?!粦Q而絕。遺命題碣曰 ‘自許先生之墓'.”詩云:
禪經安得靖疆場,意氣嶒崚見彈章。壯志不教除逆賊,孤忠依舊殉先皇。浙人去后空稱佛,閩事興時苦乏糧。只剩貞心堪自許,海天終古碧茫茫②。
明亡之后,盧若騰先后又在福王、唐王兩朝抗清,加兵部尚書職,身先士卒,浴血奮戰,九死一生,退居金門后又追隨魯王。清兵入金門,連夜避地南澳,以至最后客死澎湖。林樹梅謁盧若騰墓,感慨良多。林樹梅又為盧若騰作 《自許先生傳》,篇末云: “論曰: 先生不畏強,御心報國,晚節益堅。蓋蘊經世長才而遭時升沉,無可為者。間關浮海,迄于無成,其志亦可哀也?!雹埕斖踔煲院R酝鯇O監國,浙江兵敗之后,逃入海上。永歷六年 ( 1652) 魯王去監國號,居金門。魯王居住金門島,是金門歷史上的大事件。金門僻在海角,即便是府道官員都不易到來,更不要說王子王孫。雖然 《明史》上說,魯王被鄭成功沉于海,但是金門父老相傳,魯王死于金門,葬于鼓崗湖畔。林樹梅據父老提供的線索,在鼓崗湖邊披莾斬棘,《游鼓崗湖》二首云:
登高望不極,把酒吊斜暉。潮落魚龍靜,煙分島嶼微。吟心依晚棹,湖色上春衣。芳草今猶綠,王孫何處歸。
為覓前朝跡,殷勤訪廢阡。興亡同一感,山水自千年??椭戈愡吢?,牛耕墓上田。不堪仰云漢,剔蘚讀遺鐫④。
林樹梅終于在道光十二年 ( 1832) 訪得王墓⑤,先后作 《前明魯王墓圖記》和 《修前明魯王墓即事》詩紀其事并抒發興亡之慨?!缎耷懊黥斖跄辜词隆ば颉吩唬?“王諱以海,字巨川,明太祖十世孫。丙戌,浙師潰,至金門依鄭成功,以哮疾薨。葬金門城東?;蛑^沉之海,殂于臺灣,皆傳訛也。樹梅訪得王墓,加封植焉。復捐市廛資祭掃。賦詩奠之?!贝诵虮孀C魯王死于哮疾,葬于金門而非史書上說的沉于海。林樹梅發現王墓之后,還損資為祭奠之費。詩云:
蒼茫云海憶王孫,遺骨猶存亂石根。島嶼十年依故老,東南半壁望中原。地經兵燹無留碣,字蝕莓苔有舊痕。( 自注: 王書 “漢影云根”四字勒石。) 從此青山妥抔土,春來杜宇莫啼冤。
林樹梅將發現王墓之事報告給泉興永道、古文家周凱,周凱為書魯王神道碑并撰碑記 ( 林樹梅友人書法家金門呂世宜書) .林樹梅說,王墓從此不再埋沒,傳其沉海之事也可以得到申冤了。
一百多年后,魯王新墓雖然重建于金門小徑,但疑塜墓埕仍然被修葺一新,右側建有魯亭,亭有三十年代中期蔣中正先生手書 “浩然正氣”四字。一百八十年前周凱所書神道碑、呂世宜書碑陰,七八十年前蔣中正題魯亭,亦是金門的一處勝跡。
四、金門的人物
歷史遺跡,常常關乎某一位或數位歷史人物。牧馬侯祠,祠主陳淵; 嘯臥亭,俞大猷游憇處; 自許先生墓、魯王墓,墓主盧若騰、魯王朱以海。書寫歷史遺跡,實則離不開歷史人物。本節述論的金門人物書寫,則側重于與林樹梅同一時代的人物。林樹梅所接觸或交往的人物不是很復雜,離開金門時期不說,單就金門而言,無非就是親人、師友而已。
林樹梅金門人物的書寫,首先是他的父親林廷福。林樹梅作有 《先考受堂府君行述》,林樹梅的家世和父親的經歷如下: 樹梅的祖父林端懿,生廷福兄弟四人,長曰海,次曰澤,皆為水師外委; 次曰汪,早卒; 廷福排行第四。乾隆五十八年 ( 1793) 林廷福年十七,以家道中落,時海氛擾浙、閩,林廷福起行伍,先后出洋,拔金門左營經制外委。嘉慶十一年 ( 1806) ,進百總; 十五年 ( 1810) ,進千總。樹梅過繼時,林廷福為水師千總,歷署金門左營守備、南澳左營守備、天津水師鎮中軍游擊、候補署福寧左營游擊兼署烽火門參將、補海壇左營游擊、護理臺灣水師副將、澎湖右營游擊、署福州水師營參將,旋升烽火門參將、署閩安鎮副將。林樹梅的載述,告訴我們兩件事: 嘉道間,金門貧苦人家子弟,從軍水師可能是出路之一,林端懿四子,除一子早卒,其余三子都側身行伍,并有機會充任下級軍官。其次,林廷福從水師外委,積數十年戰功,升至副將。水師總兵為正二品,副將為從二品,已經是水師的髙級將領。水師將領與內陸不同,必須熟悉航海并長期經過風濤和戰火洗禮,福建沿海水師髙級將領,提拔自低層者往往有之。
道光十年 ( 1830) .林廷福卒于署閩安副將任上,年五十四,這一年林樹梅二十三歲。道光十二年 ( 1832) ,林樹梅游潮州,過閩粵分水嶺,作 《題分水嶺》:
閩粵勾連處,漳潮二水分。相逢諸父老,猶問故將軍。( 自注: 時先君子見背已久。)樹密蝯聲苦,城荒虎跡紛。思親無限淚,灑遍嶺頭云①。
林廷福曾駐守閩粵交界的南澳。此詩未正面寫林廷福的軍功,只借父老之口加以頌揚之。道光十六年 ( 1836) ,林樹梅第二次渡臺灣,時常想起父親戍守臺灣建樹功業的情景。道光二十一年( 1841) ,林樹梅在廈門參與抵御英軍的入侵。
廈門戰事失敗,林樹梅至內陸,夢見父親,作《夢先君子軍容甚盛》:
倚劍如聞昔日音,一天鼙鼓陣云深。島門沙草初鳴雁,父老簞壺正望霖。猶見平生憂國志,應知未死出師心。孤兒即欲陳時事,夢醒空傷淚滿襟②。
廈門戰事爆發,英軍登陸,其時英軍尚未占領廈門全島,林樹梅認為戰勝英軍也還不是沒有希望,但是 “諸公”( 主帥等) 卻無心戀戰,覓船西渡,這是廈門失事的主要原因。林樹梅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如果父親統領他的軍隊與英軍一戰,孰勝孰負亦未可知。
林樹梅的詩文,記載林廷福 “重洋剿賊”,只是其中的一面,林廷福 “北至天津,東抵遼陽,南極瓊崖、交址,往還數千里,始悉海疆形勢之全”,林樹梅 “童時隨侍鎮所,于東南徼外,汛防疏密、斥堠遠近、風潮常變、礁汕淺深、港澳藏匿、匪徒接濟諸機宜,躬承庭訓,敬識其大且亟者”③。林廷福的指授,對林樹梅后來撰寫 《閩海握要圖說》起了十分重大的作用。
林樹梅交游中,呂世宜、蔡廷蘭、林焜煌、林文湘、林玖瓔等,都是金門人。林樹梅裔孫林策勛 《從伯祖嘯云公傳》曰: “與呂西邨孝廉世宜、蔡香祖進士廷蘭最友善,以道德文章相切劘?!?/p>
④呂世宜 ( 1784 -1855) ,字可合,金門西村人,故號西邨。呂世宜雖然比林樹梅大二十多歲,但是他倆在金石、篆刻方面有同好,又同受業于富陽周凱、光澤髙澍然門下,林樹梅在詩文集中對呂世宜有較多的書寫①。蔡廷蘭,瓊林人,移 居 彭 湖,為 開 澎 進 士。道 光 十 二 年( 1832) ,周凱到澎湖賑災,林樹梅有詩贈蔡廷蘭; 十五年,蔡廷蘭由澎湖往內地省試,由金門返澎湖,遇風,漂泊海上十余日至越南,歷經千辛萬苦,于次年四月返回廈門,不久,寫下了著名的 《海南雜著》。林樹梅 《戊戌內渡記》記載他們的相遇: “途遇蔡香祖孝廉,旋將歸澎湖,而之臺灣。出示所刻 《海南雜著》,自敘航海飄風至越南,其涉險生還情事歷歷?!辈⒆?《題蔡香祖孝廉海南雜著》:
一夜神風為送行,炎方景物紀歸程。天教邊海開文運,我已輸君得遠名。( 自注: 香祖飄舟至交址,由陸回閩。樹梅亦航海飄至銅山,幾陷不測。) 客路共流千載淚,師門重話十年情。香祖亦受知蕓皋夫子。他時更憶鴻泥跡,語到驚人夢亦驚②。
林樹梅與蔡廷蘭都受業于周凱 ( 蕓皋夫子) ,蔡廷蘭被巨風刮到越南,林樹梅寫此詩時剛從臺灣內渡,也被風刮到東山島。蔡廷蘭 《南海雜著》,題詩者不止一家,而林樹梅以同鄉之誼又有類似的經歷,書寫蔡廷蘭的遭遇,帶有更深的情感。
呂世宜、蔡廷蘭、林文湘、林焜熿都是文士,而林玖瓔的經歷比較特別,他精于造炮車船器,玖瓔卒,林樹梅作 《哭林仲環》,其序曰:
“仲環,名玖瓔,金門人,好善有巧思。少時嘗得遺金,守俟其人,還之。既長,多讀書,工鑄劍。又能為炮車船器,皆奇妙適用。近歲夷氛方期,乘時自見,而遽以病死。嗚呼! 海鄉未平,斯人已不可見。惜哉! ”詩云:
生小同鄉意自親,精思最愛妙無倫。如君豈合田間老,高誼能存古處真。誰與虎溪同吊古,( 自注: 嘗同游虎溪巖。) 尚留龍劍欲生塵。朅來金廈傳烽火,灑涕臨風惜此人③。
詩作于廈門戰事剛剛結束之時,此時是國家用人之秋,精于制造車炮船及武器者又特別少。而天不假玖瓔年,林樹梅非常傷感。
五、金門與臺灣的對渡
金門本島 130 多平方公里,烈嶼 18 余平方公里,其他住有居民的島嶼大嶝島、小嶝島、角嶼面積更小。進出金門本島和周邊諸島,進出都得靠舟楫。金門和廈門、同安的對渡,航程不算太遠,風濤也不至于太險惡。清代,金門是總兵署的所在地,金門總兵署負責閩南一大片海域的防御重任,海上巡航可就沒那么簡單了; 至于金門與臺灣對渡,當年無疑要冒更多的風險。
《閩海握要圖說》載述金門鎮防御港口形勢。管轄范圍: 東南菜子嶼以下,馬巷廳澳頭其北為金門鎮。金門鎮轄區內險要處: 圍頭泊船處有暗礁; 崇武、獺窟多礁; 永寧澳,甚淺,多礁; 金嶼有半洋礁,尤險; 料羅、官澳、烏沙頭、塔仔腳,皆有暗礁、沙汕之險??杀茱L處:
深滬澳,可避南風??赏2刺帲?崇武、獺窟皆可泊; 宮前可泊; 石圳澳,可泊。這是崇武以南到同安馬巷的沿海港口形勢。
《閩海握要圖說》載述金門直接與臺灣縣鹿耳門對渡、金門經由澎湖與鹿耳門對渡的航程航線。金門至鹿耳門,水程十二更,針路巽干,鹿耳門形勝: 在縣治西,水道三十里,水中浮沙形似鹿耳,以蔽水口。潮汐與安平鎮七鯤身相聯,北至洲仔尾,海道紆折,僅容數武,舟行插竹標為記。汐退沙漲,雖長年三老,不能保舟不碎。
自金門至澎湖,水程七更,針路坐干向巽,航線及澎湖形勝: 自金而東,從西嶼左轉抵臺。自臺而西,由西嶼右轉抵廈。其最險處,如吉貝嶼之丁字門、八罩嶼之船路礁,非生長其地、熟諳水性,不敢自操舟楫。自澎湖至鹿耳門,水程五更,針路干向巽,航線: 鹿耳門居臺灣縣西北,澎湖又居鹿耳門西北,與金、廈東南斜對。
上文我們已經交代過,林樹梅兩次往返金門臺灣。第一次渡臺,作 《渡臺灣記》,第二次渡臺作 《再渡臺灣記》,第二次自臺返金作 《自鳳山歸省記程》。三篇記文,書寫了三次歷險。第一次渡臺,林樹梅還寫下 《渡臺紀事》一詩,其 《序》曰: “道光四年,家君署臺灣副總兵官,樹梅侍行。越二年歸,作 《渡臺記》。意有未盡,復成此篇?!痹娫疲?/p>
我家居金門,當門挹溟渤。對峙有臺灣,鯨鯢競出沒。家君冊戰勛,駕海功猶烈。奉檄乘長風,紀候秋八月。偏師經里閭,疾馳舟不歇。一葉跨洪濤,隨波為凹凸。橫渡黑水洋,鬼哭陰云結。海立龍涎垂,千里勢一瞥。鴉班登桅顛,( 自注: 舟人理帆繩,曰 “鴉班”.) 整帆慮拗折。驟聞眾語嘩,徹夜補艙裂。曦明見遠峰,鹿耳險天設。將吏紛來迎,慰勞相咋舌。不然昨夜風,落漈命當絕。出險如再生,驚完轉愉悅。吁嗟復何常,蹤跡鴻泥雪。寒暑今再更,使我壯心切①。
此詩是 《渡臺灣記》的補充。詩人說,我家在金門,隔著滄海,海對面是臺灣。他隨父親從金門出發,渡海守臺,過黑水洋,遇颶風,帆桅斷折,船艙夜漏,天明時望見遠峰,幸而已經逼近鹿耳門,有一種再生的愉快。第二次入臺,系應鳳山令曹謹之招,入其幕,時在隆冬,因為風向的關系,北行至崇武,然后再西南折到府城。未至崇武,遇風拋錨,淡水已盡,不得不上岸尋找水源。從崇武出發,又遇風,船幾覆,絕糧旬日,“八十余人均有菜色。不得已,移船迎風織戧行。俄及淺水,僅六七尺,急呼退,而沙勢回環,舵樓已抝裂。幸舵未脫,脫必不保矣。樹梅立風雨中,督人百計轉舵,求至舊泊處不得。忽風帆自回,始懸舵入番仔洼。漁者來導,謂鹿港??诰瞄懭?,番仔洼汕缺處亦僅容一航,潮退,即不可入。惟王涇距此咫尺,當可泊耳。語次,潮適退,遂泊番仔洼。偕眾登陸,歡然稱慶?!雹谌コ滩灰?,回程同樣艱難。道光十八年( 1638) 內渡,從五月候風,中間兩次出海,至澎湖不得行,又回到臺灣府城。至八月方得以附金門鎮戰船兩度出海,過黑水洋,飛浪從桅杪傾注,船底板漏水,被風漂到福建南部古雷半島,在東山登岸。本擬從東山乘船回金門,其時風向不對,改為陸行,至廈門后,才折回金門。林樹梅回頭到廈門取行李,還有一個小插曲: “已聞戰船抵廈,往取行李。遇風脫舵,舟又幾覆?!?/p>
而此時的林樹梅已經氣定神閑,應付自如: “然覺心神凝定,風浪頓息?!雹邸昂?蜕L居海陬,風濤險惡能操舟”.這是林樹梅第二次入臺時呈鳳山令曹謹詩的首二句,是經過了海洋歷練后的林樹梅的自我寫照,也可說是金門水師將士的寫照,或者也可以說,是世世代代與海洋打過無數交道的金門人的寫照,是僅僅靠著舟楫、帆桅、羅盤橫絕黑水洋來到臺灣的金門人及許許多多邊海民眾的入臺寫照。當我們讀林樹梅書寫金門與臺灣的作品,我們都為之而動容,都為我們祖輩們勇敢堅毅的精神所感動。
結語
金門是林樹梅的家鄉,他生于斯、長于斯,少年雖然隨父鎮守海疆,成年后到過內陸、臺灣,但金門依然是他的 “根”.林樹梅四十四歲時憂憤而死,葬于其父墓廬之旁。林樹梅在他四十多年的生命中,雖然被人視為 “奇人”,但他的一生,既沒有科舉功名,也沒有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他卒時的身份,最能讓人記憶的無非是鳳山令曹瑾的幕僚和晚年入林則徐幕而已,然而,他以將門子折節為儒,從周凱、髙澍然治古文,有 《嘯云詩鈔》和 《嘯云文鈔》傳世,他的名字也因 《詩鈔》和 《文鈔》而不朽。
林樹梅的金門書寫,是鄉梓的書寫。鄉梓書寫,大的范圍,可以是一個省,一個州府,小一點的可以是一個縣或州府所在地及其外圍,我們所研究的林樹梅的鄉梓書寫的 “鄉梓”,則特指他生活的大、小金門島加上外圍更小的島嶼,而不是道光年間的同安縣縣域 ( 今廈門市轄區和金門縣轄區,甚至還有今龍海市的部分地域) ,這是因為金門諸島嶼有著歷史的獨特性,明代的洪受已經有所認識,其所著的 《滄海紀余》把金門的山川歷史等等單獨記載描述就是一個證明。林樹梅在世時,其師周凱撰 《廈門志》、友人林焜熿著手撰 《金門志》,都強調廈門、金門的獨特性,林樹梅離世之后七十年,即民國四年,金門縣正式建縣,證明了前輩們的這一歷史認識的合理性。所以,我們的金門鄉梓書寫這一命題是可以成立的。
林樹梅對鄉梓的熱愛,是他金門書寫的基礎。我們不能拿當今的眼光來看當今的金門( 浯江嶼) 、烈嶼和廈門 ( 嘉禾嶼) 、鼓浪嶼。這“四嶼”,[弘志] 《八閩通志》唯一記載山川風光 ( 太武十二奇) 的只有浯江一嶼。少年林樹梅踏遍太武山,仔細勘察,又增加六奇,得十八奇。金門還有豐厚的文化積淀,林樹梅以整理刻印鄉先賢的集子為己任,從澎湖搜集到盧若騰的詩集,為之作序并為之刊刻,這是金門這個海島的傳統。魯王曾經生活在金門這個小島,明清易代,魯王的事跡變得諱莫如深,在金門,林樹梅是第一位研究魯王遺跡并思考其死因和葬地的本地人士,盡管他的結論不完全正確,但無疑啟示了后人。
林樹梅不僅熱愛金門的山川、歷史文化,而且關心金門的一切。廈門戰事前后,他始終持廈金一體的防御思想,他在上當道的書策中反復表達這一思想。他在臺灣,在內陸,仍然關心著金門的糧價。友人林焜熿撰 《金門志》,林樹梅致書焜熿表示支持,并與之探討志書的某些具體問題。
明代金門作家、詩人輩出,許獬、蔡復一、蔡獻臣、蔣孟育等都有集子留傳下來,除了洪受之外,少有人傾注心力書寫金門鄉梓。林樹梅則是土生土長的作家、詩人,他的生父和養父都是低級水師軍官,林樹梅后來稱為將門子 ( 父親九死一生,升副總兵) ,其實他早年只是一般的水師之子而已,所以他只是一個 “草根”作家、詩人,是一位平民作家、詩人而已。林樹梅和金門的下層民眾有更多的聯系,和水師有更多的聯系,他對金門鄉梓的山山水水有更多的親近和體會,他在父老的支持幫助下去尋訪魯王墓是一種鄉情,操舟航海則是金門這個海島和水師家庭給他帶來的天生本領。
林樹梅的金門書其實就是鄉梓書寫。中國古代作家、詩人多具有愛鄉的情懷,我們翻開一部中國文學史,可以發現不少作家、詩人都熱心于搜集整理刊刻鄉先賢的著作,都熱心于搜尋鄉先賢和歷代著名人士在本地的遺蹤、甚至探訪他們的墓廬。不少作家和詩人都熱愛鄉梓的山山水水,關心鄉梓的歷史文化,當然也很關注家山的現實社會。鄉梓書寫,是歷代文人創作的一項重要內容,在我們看來,也是中國文學的永恒題材。研究林樹梅的金門鄉梓書寫,其意義超乎林樹梅這個個體作家的本身,也超乎金門島本身。鄉梓書寫的研究,是一個永遠也做不完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