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作為魏晉南北朝志人小說中成就最高的著作,全書涵蓋了各色人物,其中又有上百則與兒童相關。童年作為人的知識和品格發展的重要階段,對人生有著重要影響。因此,通過《世說新語》中兒童形象的探究,我們能更加了解魏晉文人的思想態度和人生追求。
1、 《世說新語》中的兒童形象特點
一個完整的人物形象,應該是其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所展現出來的形象的集合,童年、中年、老年,每一個階段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人物的性格特點。因此,將其在不同階段展現出來的特點進行整合概括,方能看到一個愈加全面而真實的人物。俗語說: “三歲看老?!薄妒勒f新語》中出現的那群風流名士究竟是如何造就的,或許從其童年時期我們就可略見一斑。
1. 1 敏于辭令,聰慧機智
《世說新語》中兒童的言辭極有特色,通常在簡短的對話中就顯示出其良好的素養以及超凡的氣質。在《言語》\\(二\\) 中,孔融十歲時隨父拜見名士李膺,被問和李家是何親戚時,他回答道: “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仆與君奕世為通好也?!眱H僅十歲便說出這般驚人之語。而一賓客卻嘲諷他說: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孔融反駁說: “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這正是采納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巧妙地回擊了客人的嘲諷。
擁有高超的論辯才能成為當時兒童的一大特點,這其實與當時清談之風盛行密切相關。魯迅先生認為: “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p>
在魏晉時期,玄學興盛,尚清談,而清談者多具有較強的論辯能力,兒童們耳濡目染中也逐漸學會了思辨。在《言語》中,徐孺子在月光下獨自玩耍,當被人問及倘若月中無一物時還會如此明象嗎,年僅九歲的徐孺子回答說: “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笔挛镎窃谙嗷ブg的對比襯托下才愈發地顯現其特色,月亮也是如此,此番言論已與清談無異,較之成年人毫不遜色。這些孩子言語中透露出來的哲理色彩正是受到成人社會盛行清談之風的影響而出現的。
1. 2 品德方正,為人理性
自東漢末,盡管思想文化領域呈現多元化傾向,使儒家地位受到極大沖擊,但“根深蒂固的理性思想并未完全喪失對人的控制力量”,儒家學說在規范著人們的言行和舉止、社會穩定方面依舊發揮著重大作用。由此可見“儒家的經典教義的確已內化到少年兒童幼小的心靈中,變成了個體的內心信念”。
《世說新語》中的這群兒童深受儒家思想影響故而具有美好的品德,他們生性善良,富有同情心。在《德行》\\(三三\\) 中提到謝安年少時,遇其兄謝弈懲罰一位觸犯刑法的老翁,以至于“乃至過醉,而猶未已”,心有不忍,便向兄長求情。雖然老翁犯錯,仍不忍過多苛責,由此看出謝安作為孩童特有的天真善良,這也是儒家仁義觀念的顯現。
受儒家思想影響,這群兒童還具有正確的道德觀和強烈的家族觀念,明辨是非,尊儒守禮。如《方正》\\(一\\) 中,元方之父與友人約定日中出行,友人姍姍來遲,來時卻只見元方在門外玩耍,憤怒之下說出“非人哉”,年僅七歲的元方立即反駁說:“君與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則是無信; 對子罵父,則是無禮?!标愒诫m是七歲稚童,卻用儒家的種種行為準則來評判是非,由此便可看出魏晉時期的兒童在傳統的儒學的教育下,具備了家族觀和道德觀,善辯是非。
在《德行》\\(三八\\) 中,范宣八歲時,在后院挖菜,誤傷手指,啼哭不止。然而被問及“痛耶?”范宣卻回答說: “非為痛,身體發膚,不能毀傷,是以啼耳?!币驗閾p傷了授之于父母的身體發膚而哭泣,一個八歲孩童說出如此話來,不能不讓人感嘆其成熟和理性。
1. 2 學識淵博,個性張揚
《世說新語》中的兒童大多學識淵博,這與當時的家學教育分不開?!妒勒f新語》中的少年多出身士門大族,這些家族為維護自身家族利益,加強對子弟的培養。同時文學在此時高度發展,受到普遍關注,因此出身于名士大族的子弟多具深厚的文學修養?!堆哉Z》\\(四六\\) 記載謝尚八歲時隨父親送客,雖然年幼,但談吐舉止已可圈可點,眾人稱贊他是顏回,謝尚隨即回答“坐無尼父,焉別顏回”。既是對眾人的稱贊,又是對于自己的肯定。
如若胸無點墨,又豈能說出這般妙語。正是由于謝尚雖年幼卻已具有豐富學識,才能如此作答。羅宗強先生說: “隨著經學束縛的解除,正統觀念的淡化,思想出現了活躍的局面,僵化了的內心世界讓位于一個感情豐富細膩的世界。重個性、重欲望、重感情,強烈的生命意識成了士人內心生活的中心?!?/p>
個性張揚這點大異于其它時代,儒家歷來講究謙遜有禮,但由于在魏晉時期受到了挑戰,其權威下降,再加上玄學等其他思想的興盛,使得在此時的士人追求自我,張揚個性。在《言語》\\(八九\\) 中寫到,晉簡文帝逝世,孝武帝當時年僅十幾歲便立為新皇,直到傍晚,他都不去哀哭。左右侍從都勸他應當按常理去哭吊,孝武帝回答說: “哀至則哭,何常之有?”人哀痛到極點自然便會痛哭,何必依常理? 遵循自己內心的意愿行事,敢于打破常規,不在乎世俗眼光,個性的張揚表現得淋漓盡致。
《世說新語》中的名士在其兒童時期便表現出超乎常人的聰慧機智,通過對他們兒童形象的研究,能更清晰地了解魏晉時期文人的思想追求和生活態度。
2、 兒童性格形成原因
2. 1 社會文化狀況
魏晉時期,南北分裂,政權更迭,社會動蕩,矛盾重重?!稌x書·阮籍傳》中寫到: “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眲邮幍木置媸瓜聦影傩仗幱谒罨馃嶂?,曹操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正是對該時代滿目瘡痍、哀鴻遍野景象的描述。這是一個不幸的時代,到處充斥著戰亂、饑荒和疾病,然而也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
各種思想彼此交融、碰撞,創造了魏晉時期的文明。透過這群兒童,便可以看出該時期的文化狀況。魯迅在《吃教》中曾說道: “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p>
其中《論語》和《孝經》實指儒學經典,由此可知,儒學傳統的作用仍舊不可替代?!额伿霞矣枴っ銓W》中提及: “士大夫子弟,數歲以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p>
學習儒家經典在此時仍是一種社會風氣。以《詩經》為例,由于《詩經》在魏晉士人間廣為流傳,以至于兒童也對《詩經》中的內容耳熟能詳,并將其運用到日常交際中。如,一次孫放隨父打獵遇到庾亮,庾亮玩笑道: “君亦復來邪?”孫放回答說: “無小無大,從公于邁?!盶\(《詩經·魯頌·泮水》\\) 一語雙關,意味深遠。其次,儒家提倡的忠孝仁義等觀念已深入人心。范宣深受其影響故而愛惜身體。陳元方為保父親名譽與大人據理論爭,正是由于忠孝觀念和家族觀念在他腦中已根深蒂固。謝安極有仁義觀念故而不忍老翁受罰。種種事例表明《世說新語》中的兒童具有品德方正的特點正是儒學作用的結果。由此可知,儒學在此時,盡管其曾有的獨尊地位受到嚴重的挑戰,但儒學的政治統治地位卻并未動搖,依舊維持著其宗主地位。
玄學是該時代主要的哲學思潮,其興盛有力地沖擊了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思想。卜憲群曾說過:“玄學以自然放任思想,猛烈抨擊乃至全面否定儒家的禮樂名教?!?/p>
玄學要解決的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名教與自然的關系,但儒家思想在倫理道德觀念方面力量強大,而要任自然、重情性,就勢必要與名教觀念發生沖突。嵇康對此的態度很堅決,他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釋私論》\\) 完全否定名教。但是多數文人卻將名教與自然引為一體,可謂是“雖有玄思,雖向往自然任心,但不違反名教”走上了玄禮雙修之路。
談玄在當時已蔚然成風,是否精于談玄已成為評價名士的重要標準。許多高門大族既是儒宗,又是玄學家族。正是興盛的玄學培養了兒童的內在邏輯性和言語表達能力,使他們巧于言辭,極具思辨能力。如,元帝問明帝長安和太陽相較哪個更遠,小小的明帝回答說是太陽遠,因為“不聞人從日邊來,居然可知”。然而次日再被問及這個問題時,他認為比起太陽,長安更遠,其回答與上次截然不同,因為“舉目見日,不見長安”。哲學的思辨色彩已是相當濃郁。
魏晉時期,佛教的發展極為興盛,其推崇因果報應的“三生”論,既為統治者提供了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教導他們及時行善得善果,又給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們帶來生存的希望,迎合了時代需求。
玄學講究“無”,佛教講究“空”,兩者旨趣相投,彼此融合,最終走向了玄釋合流之路。張玄之和顧敷隨祖父顧和去佛廟里,見佛像表情造型均不同,有的哭泣,有的微笑。對于這種情景,顧敷認為是“當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拋開世俗情感故能坦然自若,忘不掉人世感情故而留戀垂淚,顧敷巧妙地融佛理于玄言之中。體現出此時的兒童受多種思想影響,思維活躍。當然,除卻上述的思想以外,魏晉時期的其他思想在此時也得到了很好的發展,顧明遠曾總結此時的思想為“儒學獨霸舞臺的狀況被打破,形成了儒、佛、道、玄、文、史、名法多元并存和爭鳴互黜的局面”。
正是由于此時思想融合,才使得《世說新語》中的兒童具有敏于言辭、善于談玄、知識淵博的特點。
2. 2 教育方面
魏晉時期,官學時廢時興,已無力承擔主要的教育職責,對于兒童的教育主要通過家族的私學展開,而究其原因則是為了“芝蘭玉樹生階庭”。
一是,文化教育。文化在鞏固家族地位中有著重要作用,因此文化教育往往與家族教育結合在一起共同起作用。甚至可以說,文化教育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家族教育彰顯其功用。魏晉時期,由于世家大族在諸多方面占絕對優勢,使得“學術文化活動呈現兩個特點: 家族化和地域化”。
錢穆在《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中曾寫道: “魏晉南北朝時代一切學術文化,必以當時門第背景作中心而始有其解答?!?/p>
可見在此時的諸多高門士族通過傳承文化來保持自身家族的昌盛不衰。
魏晉時期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加之這些高門大族也非常重視培養子弟的文學修養。因此出現了文學世家,其特色就是以文學相傳。在《言語》\\(七一\\)中,謝安與親友在下雪天相聚一起談詩論文,當雪下得緊時,便欣然問道: “白雪紛紛何所似?”侄子謝朗回答說: “撒鹽空中差可擬?!敝杜x道韞說: “未若柳絮因風起?!庇谑侵x安大悅。從這件小事中便可看出文學在此時已滲透到日常生活中,成為人們情感生活的組成部分,而魏晉文人對于文學的重視也由此可見。同時,文學教育的影響是深遠的,不僅提高了人們的文學修養,豐富了文人的知識儲備,而且有助于健全人格,培養氣度。
二是,人格教育。人格教育也是世家大族教育子弟的重要內容。受玄學文化的影響,魏晉名士多提倡自然主義的教育方法?!兜滦小穃\(三六\\)中,謝安說: “我常自教兒?!奔词亲裱说兰摇靶胁谎灾獭钡乃枷?,使子弟在耳濡目染中培養自身品格?!堆帕俊穃\(六\\) 中,庾亮風度儀表均壯美優雅,時人對此表示懷疑。其長子阿恭年方幾歲,氣質便高雅穩重,神似其父。溫嶠曾躲在帷幕后面去嚇他,這孩子神色安然,緩緩地跪下來問對方為何如此。由此可以看出魏晉名士多風度雅然,也是從童年時期就開始養成的。
由于信奉自然主義教育方法使得魏晉名士在教育孩子時,注重在尊重和關愛中培養孩子的人格。針對孩子的特點,主要采取以鼓勵引導為主的方針,營造較為自由開放的教育環境,這種環境益于開發兒童智力,便于開發孩子的想象力和活躍他們的思維。謝玄少年時喜歡紫羅香囊及手巾之類的東西,謝安憂慮,“而不欲傷其意。乃譎與賭,得即燒之”。\\(《假譎》\\(十四\\) \\) 謝安出于對孩子的關愛,就以打賭的方式來糾正謝玄的不良嗜好,這樣既能尊重孩子的人格,又可保護他的感情和自尊。
謝安曾問自己的后輩,為什么要使家族子弟他們美好呢? 謝玄答曰: “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盶\(《言語》\\(九二\\) \\) 這句話其實就揭示了此時教育的最終歸宿———芝蘭玉樹生階庭。
總之,《世說新語》中的兒童群像歷經千年仍舊閃耀文壇,這些兒童最富代表性和最具時代特色的行為特點和個性特征,也為我們理解魏晉風度和社會風貌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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