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嶸《詩品》以其"思深而意遠""深從六藝溯流別"為后人所重視,然而歷代詩論家對《詩品》所評詩人的品第問題多有微詞,如所謂"品陶不公,第謝不允"的指責.《詩品》中被歷代評論家所非議者,大約有魏武帝、魏文帝、宋征士陶潛、宋臨川太守謝靈運、梁左光祿沈約等幾條,其中最甚莫過于陶潛條.
《詩品》對所評詩人的品第安排問題與那個時代的文學觀、鐘嶸的文學觀以及后來《詩品》和陶淵明分別被接受的情況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系,故于此略申拙見.
《詩品》因其"致流別"之體例,所面臨的第一個責難就是陶詩的淵源問題:"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云:"\\(鐘嶸\\)論陶淵明,乃以為出于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不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錄》云:'曹爽用事,多違法度,璩作此詩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補于一者.'淵明正以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為意,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仿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1]86明許學夷《詩源辨體》卷六亦云然.《江西詩派宗派圖錄》山谷云:"淵明于詩直寄焉耳,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寧復有派?夫無派,即淵明之派也.鐘記室謂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果何所見而云然耶?"[2]264清人沈德潛對此亦有類似語.日本近藤元粹評《詩品》:"陶詩實得詩人溫厚之旨,為千古一人,應璩、左思輩安得比擬哉."[3]
這些詩論家由于對陶淵明的推崇,表達出對鐘嶸這一推源溯流的不滿,仿佛應璩使陶詩大打折扣,而實際情況如何呢?應璩的五言詩以《百一詩》流傳后世,詩譏切時事,諷規之意正與陶詩同,所謂"語時事則指而可想"也.且陶詩風格上亦與鐘嶸所評應璩"善為古語""雅意深篤"相類.《詩品》推源溯流之體例源于其所謂"《七略》裁士",正如張伯偉所說:"鐘嶸運用推源溯流法評論詩人時,其評語至少有兩部分組成,即淵源論--推溯詩人風格的淵源所自;本文論--考察詩人及作品的特色."[4]291胡大雷更進一步指出:鐘嶸"淵源論"是或有或無的,且推溯詩人風格的淵源所自,并不推溯至最源頭而只考察其最近[5]16.
也就是說,鐘嶸溯源只是其體例的一部分,且所溯之源,取距離所評作者時代最近者,而不是將最上源也說出來,其說陶詩源于應璩,只是因為應璩詩中有與陶的共通處,且與陶詩有共通處之詩人以應璩距陶淵明時代最近,并不一定陶詩于應璩以上之詩人沒有相承處.這樣來看,葉夢得等人怕因應璩而抑制陶淵明進而對鐘氏進行責難就顯得沒有必要了.他們只關注到"其源出于應璩",而忽略了"又協左思風力"之說,即鐘氏認為陶詩中另有一番剛勁之氣則非應璩所備,所以緊接一句"又協左思風力",以左思之風力評價陶詩可謂恰合.
詩人風格本身就具有多樣化的特點,鐘嶸以"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評價陶淵明,正是切合實際的表現,所以后人也有為鐘氏鳴不平的,如王夫之評陶淵明《擬古·迢迢百尺樓》時說:"此真《百一》詩中杰作,鐘嶸一品,千秋定論耳."①游國恩以為左思"胸次高曠,筆力雄邁,與陶之音節蒼涼激越,辭句揮灑自如者,同其風力."②許文雨支持此觀點,曰"此論甚是".逯欽立亦同意此說,并說:"鐘嶸之論,甚足玩味,未可慢然視之也."王叔岷《疏證》在分析鐘嶸所論之后言:"后人非議鐘氏之評陶詩,但就'其源出于應璩'一語為說,而忽其所謂'又協左思風力'一層,此非鐘氏不知陶公,蓋由后人不解鐘氏耳."王運熙更是從應璩詩與陶詩具體內容入手,分析其風格體貌之相似,指出陶詩受應璩的影響是第一位的,左思是第二位的[6].此論在應璩詩不多見的今天看來未免有牽強附會之嫌,然思鐘嶸當時,恐怕亦確如王先生所言以兩人詩之具體內容作評,只是由于時代久遠,作品流失,我們無緣得見而已.由此可見,鐘嶸對陶詩的溯源論還是比較中肯的.
溯源之后,鐘嶸對陶詩風格特點的評語部分,有意見者幾無.至于最后鐘氏評陶淵明"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胡仔、黃文煥以為"隱逸之宗"不足以盡淵明而嘆鐘嶸之陋,然考鐘嶸之意,并未以隱逸之宗盡淵明,二人之批判又從何說起?這一點,王夫之、陳衍、古直等均同意鐘嶸的看法[3].再者,當時陶詩多被認為是"田家語",而鐘嶸質疑此說,以為"田家語"不足以盡淵明,故曰"豈直為田家語?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可見,正是鐘嶸擴大了陶詩的內涵.誠如朱東潤所說:"彭澤之詩,仲偉稱為'隱逸詩人之宗',推許至此,殆難復過."[7]
此正是鐘嶸對陶淵明推許之詞,而胡仔輩以此貶低鐘嶸,吾不知其于陶公,果揚耶?果抑耶?鑒于現在陶淵明為隱逸詩人之宗的觀點已為學界接受,茲不再論.
關于鐘嶸將陶淵明放在《詩品》三品之中品的問題,明閔文振《蘭莊詩話》說:"其上品十一人,如王粲、阮籍輩,顧右于潛耶?論者稱嶸洞悉玄理,曲臻雅致,標揚極界,以示法程,自唐以上莫及也.吾獨惑于處陶焉."王士禎《漁洋詩話》曰:"陶潛宜在上品."沈德潛《說詩晬語》云:"陶公 六朝第一流人物,其詩自能曠世獨立.鐘記室謂其源出于應璩,目為中品,一言不智,難辭厥咎已."陳延杰同意王士禎的"陶潛宜在上品"說,并在《詩品注》中引《太平御覽》文部詩之類來證明陶詩在《詩品》中原屬上品,后來訛誤而居中品.馮幵《論詩示天嬰》亦言:
"不解品詩鐘記室,卻將潘陸壓陶潛."竊以為諸公以此責難鐘嶸"陋言",質疑鐘嶸眼光之淺,是極不公允的.考察鐘嶸那個時代,辭采之于"詩""文"的重要性已為文人所深知.前代曹丕《典論·論文》即已提出"詩賦欲麗";陸機《文賦》也說"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劉勰《文心雕龍·明詩》也說"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字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詞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蕭子顯在其詩賦集《鴻序》自序中說:"追尋平生,頗好辭藻,雖在名無成,求心已足."可知當時詩壇,對辭藻的追求已是社會風氣,甚至是一種求取名聲的手段,因而令世人趨之若鶩.但就此而論,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風尚,以其"時下所尚"譏前人之不合于己者,后人亦譏其偏狹!
即使在陶淵明已經被普遍接受的唐代,以"詩圣"杜甫的眼光,尚言"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③,勿論其他.放開這一點不講,鐘嶸的眼光不僅高明,魄力也非一般人所比.上文已論,世風尚辭藻,求華艷,而鐘嶸卻沒有囿于當時的文壇風氣,而是跳出來審視詩歌,既肯定了時人之辭采,又力挽傳統之"風力",且將"風力"置于首要地位.鐘嶸《詩品》正是針對"淄澠并泛,朱紫相奪"的現實狀況而作,意在力矯時弊--"建安風力盡矣""終朝點綴,分夜呻吟""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云云.考陶淵明當時詩名甚微,其所以名重于世者,以"隱士"顯.顏延之是當時文壇領袖,又是陶淵明生前好友,然其在《陶徵士誄》中對陶淵明文學上的評價僅"學非稱師,文取旨達"一句,由此可知當時陶詩為時人所不屑.沈約《宋書》為陶淵明立傳,也僅取其"隱士"身份而對其作品無一字涉及,劉勰《文心雕龍》對其只字未提,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列舉了當時顏、謝、休、鮑諸家,也無一字提到陶淵明,連深喜陶淵明的陽休之說到陶潛之文時也嘆"辭采未優"④.這足以說明,陶淵明在當時未被文壇認可,因而在當時詩壇,其影響遠無法與顏、謝等人相比.鐘嶸的文學觀念如其在序中所言:
"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 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心動,是詩之至也."在實際的品評中,他也是這樣做的,被其推為第一的曹植正是"骨氣奇高,辭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8]37,"骨氣""風力"與"辭采""英華"都是鐘嶸所重視的,而前者在鐘嶸文學觀里是排第一位的,這既是其文學觀念所固然,又是針對當時過分追求華靡風氣的一種矯正.
對時人都不以為意的陶詩,鐘嶸獨具慧眼,不僅使陶潛"預此宗流",進入以后文學討論的范圍,且置于評價不可謂不高的中品,此已是驚世之舉⑤.一定意義上講,陶淵明因其詩之古樸真篤頗具風力而成為鐘嶸矯正時弊,提倡更重視風力、骨氣之詩學的一個有力工具.易言之,正是由于鐘嶸眼光之銳,才使得《詩品》因品陶而高,陶詩因《詩品》而顯,實現了雙贏.
今察后人多推崇蕭統在陶淵明接受史上的蓋世之功,其實蕭統受鐘嶸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詩品》成書在蕭統編《文選》及輯《陶淵明集》并為之作序之前,學界已無疑議.試比較兩者對陶淵明作品的評價,鐘嶸《詩品》:"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蕭統《陶淵明集序》:"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由于鐘嶸論的是五言詩,故只就詩說;而蕭統除詩文外,更側重強調陶的人格,除此之外,蕭統對陶詩的評價與鐘嶸幾乎全同,如"省凈"與"精拔","篤意真古"與"曠而且真",文與德之互見,等等.鐘嶸提到陶詩"質直"的同時,還注意到其"風華清靡"的特點,且舉了兩個例句,而蕭統《文選》所選陶詩不多,鐘嶸提到的卻都入選,顧農清楚地指出了這一點:"按淵明的《讀山海經》和《擬古》均是組詩,蕭統各選其一首,都恰恰是鐘嶸予以好評者,可知并非巧合."且《詩品序》末提到的"陶公《詠貧》之制"蕭統亦選.這些足以說明,蕭統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鐘嶸《詩品》的影響.所以說,真正第一個把陶淵明的文學地位予以極大提高的,正是鐘嶸而非蕭統,蕭統只是在崇拜陶淵明人格的同時發現了其文章之不群和其詩的"風教"作用.
綜上所言,鐘嶸于周圍人都漠視陶詩藝術的時候,其《詩品》列陶詩于中品,非但無貶義,反而在陶淵明接受史上有篳路藍縷之功.除提高陶淵明詩歌的地位外,鐘嶸還準確指出了陶詩"省凈""篤意真古"的特點,認為時人所嘆陶詩"質直""田家語"不足以盡淵明,從而又補充陶詩"風華清靡"的一面,擴大了陶詩的內涵,且準確定位陶為"隱逸詩人之宗"的地位,其眼力與胸次不可謂不高矣.至于后人評陶詩時,進一步揭示的"質而實綺,癯而實腴","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自是鐘嶸所未述,然亦不可越代而強求之于一人也.
另外,后人對鐘嶸《詩品》中置陶淵明中品的指責與《詩品》的接受也有一定關系.郭紹虞云:"按是書\\(《詩品》\\)晦于宋以前而顯于明以后,故唐宋類書除《吟窗雜錄》節引數語外,余如《藝文類聚》、《初學記》、《北堂書鈔》、《太平御覽》《事類賦注》等書均未見稱引."[1]7然而蕭統《文選》的接受則在唐代已為繁盛,此由李白三擬《文選》的故事和杜甫"熟精《文選》理"之詩句可知.宋代更是有"《文選》爛,秀才半"之謠.陶淵明在唐代已被廣泛接受,在宋代,由于其人其詩合乎宋人氣質,更是被推崇至極,而"品陶不公"的批評幾乎全來自宋代以后學者,所知最早的為兩宋之交的葉夢得,其他諸人以南宋和明代居多.
這又是文學接受學的一個現象,陶淵明的形象在唐宋兩代被重新建構,而后人這些想象力建構,或許已遠離了真實的陶淵明,或許更接近了真實的陶淵明,然無論如何,陶淵明的形象被建立起來了,其詩歌的價值被充分認識了.這種建構,給以后的接受者以直接的知識灌輸,即自接觸陶淵明始就接受最新最近之評價,而當時最新最近之評價又是最高之評價.加之《文選》的普及程度及宋代對陶淵明的推崇,我們有理由相信人們當是先接受了蕭統的觀點,或者先繼承了唐宋人對陶淵明之酷愛的接受,心中先有一個其文其德都是"六朝第一流人物"的陶淵明形象,然后在《詩品》中發現陶淵明竟意外地不在上品,故有上述責難,恐此亦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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