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題的提出
漢晉之際,是中國古代文化發生顯著變化的時期。①在此期間,不僅文藝、美學、人物品鑒發生了顯著變化,而且整個的學術風氣也呈現出絕然相異的特征。概括地說,漢晉學風之總體趨勢,呈現由拘泥繁瑣向清通簡要的發展特點。具體而言,在學術取徑上,逐漸形成一種抉破樊籬、超越師法家法、由具體到抽象、由名物訓詁到貫通義理的治學路徑。在學術方法上,漢人治學守實重據,一經說至百余萬言,甚為繁瑣;晉人清通簡要,有清簡玄遠的特點。在學術目的上,漢人重學,晉人尚識。
總之,漢晉學術之變遷,大體呈現出避實就虛的特點。
漢晉學風的這種變化,已引起現當代學者重視,并提出了各種解釋。一是以侯外廬、杜國庠為代表,從政治、經濟之外部因素解釋漢晉學風之變遷。他們認為:兩漢與魏晉的基本分野,是經濟形態和土地制度的變化,即漢代土斷人戶的組織,被魏晉半生產半軍事的具有游離經濟特點有屯田制所取代,從而改變了安土重遷的漢縣鄉亭舊法,實行“相土處民,計民置吏”的臨時辦法,這就造成了安固形態下的縉紳禮儀的破產,必然給博士意識下的古典章句之師法以惡劣的打擊,代之而興的意識形態,便是清談玄虛了。經濟上的游離其業,反映于思想,便成為浮華任誕。沒有物質條件的浮游,就不會有意識的虛誕。
②侯、杜二氏從外因探討學風之變遷,雖有一定的說服力,但仍未免于時代政治之局限。同時,作者認為:政治、經濟因素對學風的影響雖不可忽視,但它只是學風變遷的一個充分條件,而不是必要條件。學風變遷的探討,除了考慮外因,還必須從學術內部尋求原因。并且這才是必要條件。
從學術內部探討即內因探討漢晉學風之變遷,是從湯用彤開始的。他在《讀<人物志>》一文中說:魏初清談,上接漢代之清議,其性質相差不遠。其后乃演變而為玄學之清談。此其原因有二:(一)正始以后之學術兼接漢代道家之緒,老子之學影響逐漸顯著,即《人物志》已采取道家之旨。\\(二\\)談論既久,由具體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學問演進之必然趨勢。
這是從學術“內在”之“理路”角度探討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同時,他也比較注重政治環境對文化變遷的影響,他說:自東漢黨禍以還,曹氏與司馬歷世猜忌,名士少有全者,士大夫懼禍,乃不評論時事,臧否人物。此則由漢至晉,談者由具體事實至抽象原理,由切近人事至玄遠理則,亦時勢所造成也。所以,他認為: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一方因學理之自然演進,一方因時勢所促成,遂趨于虛無玄遠之途,而鄙薄人事?!?/p>
湯用彤將內因(即“內在理路”)與外因(即“外緣影響”)聯系起來考察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是很全面的。特別是他對外因的探討,雖然簡略,但也很有說服力。然而,他所說的內因是“學問演進之必然趨勢”、“學理之自然演進”,至于學理何以會朝著由實而虛的“必然趨勢”而“自然演進”,他未予說明,雖然這正是研究魏晉玄學的重點。實際上,我們從他的內因探討中,“隱約可以感受到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中的那絕對理念的影子”。因此,探討漢晉學風變遷之內因還是一項必須深入的工作,當代學者在這方面作了有益的嘗試。如牟潤孫在《論魏晉以來崇尚談辨及其影響》一文中,注意到漢晉間博通自由的學術取徑對學術風氣變遷的影響。余英時在《漢晉之際士之新自覺與新思潮》一文中,從“士之自覺”的角度,解釋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
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中討論漢晉間思想與學術之流變時,也特別注意到漢晉間博學的風氣與思想取徑拓寬對學風的影響。但皆未予深論。作者在前輩學者和當代學人研究之基礎上,曾對漢晉間之尚通意趣作過比較深入的探討,提出尚通意趣是漢晉間學風、士風、文風以及人物品鑒發展變遷之關鍵的觀點,認為是尚通意趣向上結束了漢代儒學,向下開啟了魏晉玄學。
從尚通意趣探討漢晉學風之變遷,是作者的一個初步嘗試。近讀徐斌《魏晉玄學新論》,頗受啟發。徐斌《魏晉玄學新論》指出:劉劭《人物志》中“思心玄微,能通自然”八個字反映了建安的學術傾向,是建安思想在思想方法上創新,是漢末新思潮通向玄學的一座思想橋梁。
在徐著的啟示下,作者再讀《人物志》,發現《人物志》提出的“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是劉劭在學術方法上的創新,是東漢以來知識界尚通意趣的產物,是導致漢晉文化思潮變遷的方法論上的突破。
劉劭《人物志》,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研究人材質性的理論專著,它產生于人物品鑒的時代風氣之中,而又超越一般品鑒家月旦人物的瑣碎言論,上升到系統理論的高度?,F當代學者討論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皆注目于人物品鑒,認為魏晉之玄學、美學、文學、文論特點之形成,皆與人物識鑒有著至為密切的關系。由關注人物品鑒,進而重視《人物志》在漢晉文化思潮變遷中的重要作用,這已成為現當代學者的共識。作者認為:《人物志》于漢晉文化思潮變遷之影響,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是思想觀念方面的影響,湯用彤先生《讀〈人物志〉》一文,言之甚詳,茲不贅論;其二是學術方法上的影響,徐斌先生《魏晉玄學新論》一書略有涉及,但尚未深論。故作者不揣鄙陋,草撰此文,對《人物志》在學術方法上的創新和影響,作深入的探討,以期進一步確證《人物志》在漢晉文化思潮變遷中的重要作用。
二、從《人物志》研究漢晉學風變遷的可能性
作者選擇以《人物志》為切入點,研究漢晉學風之變遷,主要是基于以下兩個方面的考慮:
其一,人物品鑒作為漢晉間的一項影響廣泛的社會活動,對當時社會的審美情趣、士風、文風、學風皆產生過十分深入的影響。因為人物品鑒直接決定一個人的榮辱浮沉。比如,在漢末,人物品鑒決定一個人的仕途進退和升降;在魏晉,它又決定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和聲譽。與個人利益有特別密切的關系。所以,人物品鑒決定士風的取向,而士風又直接影響哲學、美學、文學、文論的特征。
在哲學領域。湯用彤先生在《言意之辨》中指出:“凡欲了解中國一派之學說,必先知其立身行己之旨趣。漢晉中學術之大變遷亦當于士大夫之行事求之?!里L雖有遷移,而魏晉之學固出于漢末,而這與人生行事有密切之關系?!惫糯袊鴮W術的人文特點,決定其與人生行事有密切關系。所以,在湯用彤看來,中國學術,特別是漢晉學術之變遷,與當時士人之人生觀大有關系。他認為:“玄學統系之建立,有賴于言意之辨。但詳溯其源,則言意之辨實亦起于漢于漢魏間之名學。名理之學源于評論人物?!砸庵嫔w起于識鑒?!?/p>
于是,他集中從“集當世識鑒之術”的劉劭《人物志》來研究漢晉學術的變遷,指出:“漢末晉初,學術前后不同,此可就《人物志》推論之?!?/p>
此后,當代學者基本上采用他的這種研究思路,如李澤厚指出《人物志》“這部著作較早地,同時又鮮明具體地反映了從漢到魏思想的新變化,對了解魏晉的哲學和美學思想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
孔繁亦說:“劉劭《人物志》的出現,標志著漢末清議的變化?!薄啊度宋镏尽吩跐h末魏晉由清議到清談之演進中,具有承上啟下的意義?!?/p>
在美學方面,宗白華先生說:“晉人的美學是‘人物的品藻’?!薄爸袊缹W竟是出發于‘人物品藻’之美學。美的概念、范疇、形容詞,發源于人格美的評賞?!?/p>
李澤厚亦認為:人物品鑒“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它對審美的意識、趣味、好尚的變化,藝術的鑒賞、創造的發展,以至許多重要美學概念的形成,都產生了直接重大的影響”,并認為“這是了解魏晉南北朝美學的重要關鍵”在文學和文論方面,王瑤先生指出:“中國文論從開始起,即和人物識鑒保持著極密切的關系;而文學原理等反是由論作者引導出來的?!雹圩诎兹A先生也發現:“中國藝術和文學批評的名著,謝赫的《畫品》,袁昂、庾肩吾的《畫品》、鐘嶸《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都產生在這熱鬧的品藻人物的空氣中?!?/p>
黃霖先生構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亦以“人”為中國古代文學和文論的本源,用“原人”二字來概括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體系的基本品格和核心精神,他說:“一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千言萬語,歸根結底就是立足在‘原人’的基點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體系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質?!?/p>
劉明今更進一步指出:“中國古代文論產生的契機有二:一是因觀風俗、識美刺,而促成教化論批評;另一便是人物品藻,因品藻人物而關注其才性,關注其體現才性的文學,以至品賞文學之美,由此而形成以才性論為中心的文學批評?!薄坝纱藢е挛膶W觀念、批評觀念以及批評具體操作的一系列變化,從而根本上改變了西漢時期教化論批評的模式,有力地促進了文學批評的發展?!?/p>
總之,魏晉之學源于人物品鑒,魏晉時期的哲學、美學、文學、文論皆受到人物品鑒的直接影響,而呈現出與漢代文化截然不同的面目。因此,研究漢晉文化思潮之變遷,人物品鑒當是一個重要的切入點。
其二,魏晉間有關人物品鑒的著作在當時雖不在少數,但流傳至今且保存完整者,惟有劉劭之《人物志》。就其它散佚著作的留存片斷看,《人物志》又是當時品鑒著作中最有理性色彩和理論深度的著作,是一部人物品鑒原理之專著。所以,湯用彤說:“《人物志》者,為漢代品鑒風氣之結果?!薄皠③恐畷?,集當世識鑒之術”。因此,他認為:“漢末晉初,學術前后不同,此可就《人物志》推論之?!?/p>
李澤厚說《人物志》“這部著作較早地,同時又鮮明具體地反映了從漢到魏晉思想的新變化,對了解魏晉的哲學和美學思想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孔繁亦說:“劉劭《人物志》的出現,標志著漢末清議的變化”?!啊度宋镏尽吩跐h末魏晉由清議到清談之演進中,具承上啟下的意義?!彼?,研究漢晉學風之變遷,人物品鑒是最好的切入點,《人物志》是最佳的文本依據。
三、《人物志》是東漢以來知識界盛行的尚通意趣的產物
在尚通意趣的影響下,漢末魏初的中國學術發生了劇烈變化,產生于這個學術劇變環境中的《人物志》,集中體現了當時學風的時代性特點。統觀《人物志》,其重通尚博的學術旨趣,約有二端:
其一,《人物志》在思想上雜取儒、名、法、道,與諸子學復興的時代學風相吻合,是尚通意趣的產物?!度宋镏尽菲疯b人物,覆核名實,固屬名家,后世之經籍志也正將之歸入名家。其分別人才之品目,仿孔門四科之序,“泛論眾材以辨三等”(《人物志序》),自謂出于儒家。其重考課,亦與法家之精神相通。其論人君之德與立身之道,亦正與道家學說吻合。更為重要的是,劉劭能取儒、名、法、道四家之正面價值,將其有機地統合在一起,構建自己的人才學理論,而不露任何粘接拼湊之痕跡,這正體現了劉劭融會貫通的學術功力。
其二,作為人才學專著,《人物志》將人才進行分類研究,明顯有重通才、尚圣人的傾向,這正是東漢以來尚通意趣的產物。如《九征》論人之質性,以為“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常人或有聰明之質,而乏平淡之性,故雖能“達動之機”,卻又“暗于玄慮”;或有平淡之性,而乏聰明之質,故雖能“識靜之原”,卻又“困于速捷”。故皆偏至之才。唯有圣人,“能兼二美”,故能“知微知章”。又說人稟“五質”,神有“五精”,常人皆偏得其一,或“勁而不精”,或“勝質不精”,或“暢而不平”、或“氣而不清”,故皆偏至之才。唯有圣人“五質內充,五精外章”,故能“窮理盡性”。所以,他進一步認為:“九征有違,則偏雜之材也”,“九征皆至,則純粹之德也”。他將人才依次分為偏至、兼材、兼德、中庸四等,以為“偏至之材,以材自名;兼材之人,以德為目;兼德之人,更為美號。是故兼德而至,謂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圣人是人才的最高境界,他“五質內備,五精外章”,既有平淡之性,又兼聰明之質;既可“經事”,又能“理物”,達到了中庸質性之至境。所以,他說:“中庸之德,……變化無方,以達為節?!保ā扼w別》)“達者稱圣”、“圣之為稱,明智之極明也”(《八觀》),與漢末以通釋圣的觀點吻合,是劉劭在尚通意趣的影響下,對圣人人格的重新詮釋。
圣人有兼通博達的品格,故能避免偏才的種種缺失。如偏才之人或拘或抗,“抗者過之,而拘者不逮”,而圣人“變化無方,以達為節”(《體別》),故能避免拘抗之弊。偏才之人,“各抗其材,不能兼備”(《流業》劉昞注),故皆“人臣之任”(《流業》)、“一味之美”(《材能》),而圣人“聰明平淡,總達眾材”(《流業》),能“以無味和五味”,故能“君眾材”(《材能》)。在清談論辯技巧上,偏才之人,各執一端,未兼通理之“八能”,故“流有七似”、“說有三失”、“難有八構”。唯圣人兼此“八能”,故可免于“七似”、“三失”、“八構”之弊(《材理》),而得道之真諦。
總之,劉劭深受漢末尚通意趣之影響,他的《人物志》,超越了漢末品鑒之瑣碎言論而上升到系統理論之高度,對人物之抽象理則進行了宏觀探討。這說明他在尚通意趣之影響下,形成了統觀全局、博通眾說的學術心胸和“博而能一”、“通而能簡”的學術方法。其雜取儒、名、法、道之思想取徑和以具有兼通博達品格之圣人為人物品鑒之最高品目,皆與東漢以來尚通重博的學術風氣是一脈相承的。
四、《人物志》在學術方法上的創新
《人物志·材理》說:“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彼^“道理”,即是“天地氣化,盈虛損益”之理,研究“道理”者,即為“道理之家”。那么,道理之家研究“道理”的方法是什么呢?用劉劭的話說,就是“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這是劉劭在學術方法上的創新。此三者密切相關,“質性自然”是道理家的質性特點,“思心玄微”是其學術方法途徑,“能通自然”是其學術目的方向。只有“平淡”之人,其“思心”才有“玄微”的特點。也只有“思心玄微”者,才能通于“自然”之道。
1.“質性平淡”
劉劭論人才質性,最推崇中庸平淡。他與先秦諸子一樣,認為最能明道者是圣人。圣人之所以最能明道,是因為圣人有中庸之質和平淡之性。他在《人物志序》里說:“又嘆中庸,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勸庶幾之論?!薄爸杏挂舱?,圣人之目也?!保ā毒耪鳌罚┮灾杏惯@種調和折中、不偏不倚的處世態度為圣人之德,為道德之最高境界,這是本于先秦儒家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劉劭對儒家的中庸之德進行了兩個方面的改造。
一是以道家平淡思想解釋儒家的中庸(或“中和”)?!抖Y記·中庸》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眲③康目捶ㄅc此略有不同,他說:“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眾材,變化應節?!薄笆枪手杏怪|,異于此類。五常既備,包以淡味,五質內充,五精外章”(《九征》)?!胺蛑杏怪?,其質無名,故咸而不堿,淡而不 ,質而不縵,文而不繢,能威能懷,能辨能訥,變化無方,以達為節?!保ā扼w別》)皆以平淡無味之觀點解釋儒家中庸質性,體現了儒道雜合的傾向。這正與《老子》第三十五章所說的“道之出言,淡無味。視不足見,聽不足聞,用不可既”相通。所以,湯用彤《讀〈人物志〉》指出:“中庸本出于孔家之說,而劉劭乃以老氏學解釋之?!?/p>
二是以“聰明”詮釋中庸。劉劭認為,具有中庸至德之圣人,除了具有平淡之性外,還必須具備聰明之質,二者不可或缺。他說:“夫圣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保ā度宋镏拘颉罚┱J為“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聰明者,陰陽之精。陰陽清和,則中睿外明”,具有中庸至德之圣人,之所以能夠“調成五材,變化應節”(《九征》),“變化無方,以達為節”(《體別》),就因為他具有聰明之質性。聰明,即智,指個體的智慧才能。劉劭重智,以為“智出于明”,“德者,智之帥也”,智或聰明是圣人必具之品質,他說:“是以鈞材而好學,明者為師;比力而爭,智者為雄;等德而齊,達者稱圣。圣之為稱,明智之極明也?!保ā栋擞^》)這與道家之“絕圣棄智”不同,也與儒家雖然重智但始終把智置于仁、義、禮之次要地位迥異。劉劭重智,與曹魏“唯才是舉”的時代風氣有關,更與徐干“重藝貴智”的思想有直接的淵源關系。
具有中庸至德之圣人,須兼備平淡與聰明之二美?!恫睦砥氛f圣人“心平志諭,無適無莫,期于得道而已矣,是可與論經世而理物也”,“心平志諭,無適無莫”,即平淡之性,只有具備平淡之性者,才能“經世”(行政)和“理物”(通道)?!恫哪芷氛f:“凡偏才之人,皆一味之美,故長于辦一官,而短于為一國。何者?夫一官之任,以一味協五味;一國之政,以無味和五味?!薄盁o味”即“平淡”,是君王(哲學王)應具之品德?!叭舻啦黄降?,與一材同用好,則一材處權,而眾材失任矣?!保ā恫睦怼罚┑瞧降肋€必須助以聰明之質。因此,劉劭主張察人不僅要“察其平淡”,而且要“求其聰明”。他認為聰明是圣人必備的品質,“圣之為稱,明智之極明也”,“以明將仁,則無不懷;以明將義,則無不勝;以明將理,則無不備。然茍無聰明,無以能遂?!保ā栋擞^》)《九征篇》說:“故明白之士,達動之機,而暗于玄慮。玄慮之人,識靜之原,而困于速捷。猶火日外照,不能內見。金水內暎,不能外光?!彼^“明白之士”,即有聰明之性而乏平淡之質者,故有“暗于玄慮”的缺點,只能“經世”,不能“理物”;只能“知章”,不能“知微”?!靶]之人”,即有平淡之質而乏聰明之性者,故有“困于速捷”的缺點,只能“理物”,不能“經世”;只能“知微”,不能“知章”。在劉劭看來,這兩種人都是偏才,唯有“圣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圣人,莫能兩遂?!保ā毒耪鳌罚┧?,他說:“主德者,聰明平淡,總達眾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保ā读鳂I》)平淡和聰明是圣人不可或缺的兩種品質。平淡而乏聰明,或聰明而乏平淡,皆是偏才。值得注意的是,劉劭講道理之家,為何只言平淡而未言聰明?其實,在《人物志》里,劉劭雖以平淡、聰明并提,但兩者又有主次之分。一般而言,平淡者多有聰明之質,唯其耳聰目明,博涉兼通,方能避免拘抗偏執,而有平淡之性??梢哉f,聰明是平淡之基礎。雖然他在《人物志序》之開篇即說:“圣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钡终J為人之質性最可寶貴者是“平淡無味”,因此,他認為:“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保ā毒耪鳌罚┟黠@體現出先后主次之分。平淡可該聰明,說“質性平淡”,已隱含了聰明之美。
2.“思心玄微”
所謂“思心玄微”,即以“玄微”之心體道。道即無,是玄之又玄的宇宙本體,看不見,摸不著,而又無處不在。故不能以理性之客觀去把握,只能以“玄微”之直覺去體驗。換句話說,道本身具有“玄微”的特點,④要觀照或把握“玄微”之道,就要求觀照者必須具備“玄微”之思心,用老子的話講,這種觀照叫“玄鑒”或“玄覽”。而要具有此種“玄微”之思心,又確非易事。唯有平淡聰明之圣人,方能具備此種思心。因而也只有圣人才能體道。
《人物志》對“思心玄微”進行了具體的闡釋。他認為:“色平而暢者,謂之通微?!保ā毒耪鳌罚┘从衅降|(即“色平”)與聰明之性(即“暢”)者,乃有玄微之思心?!皶扯黄?,則蕩?!保ā毒耪鳌罚┯新斆髦裕ā皶场保┒鵁o平淡之質(“不平”),便流入放蕩,不能擁有玄微之思心。因此,他以中庸平淡對“通”作了新的詮釋,他說:“通而能節者,通也;通而時過者,偏也?!薄巴ㄕ咭噱?,宕者亦宕,其宕則同,其所以為宕則異?!薄凹冨此屏?,不能通道;依宕似通,行傲過節?!保ā栋擞^》) “通”即“聰明”,是達到“思心玄微”的重要條件。故云:“其明益盛者,所見及遠?!保ā栋擞^》)但“通”又必須以中和平淡為節制,“通而時過者”,即“純宕”、“依宕”之流,皆有“蕩”、“過節”之弊,故不能形成玄微之思心。具體而言,劉劭認為剛略、抗厲、堅韌、浮沉、淺解之人都不具備玄微之思心,“不能理微”,因為他們不具平淡之性。所以,他們“歷纖理,則宕往而疏越”,“說變通,則否戾而不入”,“涉大道,則徑露而單持”,“即大義,則恢愕而不周”,“審精理,則掉轉而無根”(《材理》)。他認為,“強毅之人”“難與入微”(《體別》),“明白之士”“暗于玄慮”(《九征》),“樸露徑直”之人“失在不微”(《體別》),他們可以成為某方面的專門人才,卻不能入微體道,原因同樣在于他們缺乏平淡之性。
聰明是“通微”的重要條件,而平淡卻是“通微”的必要條件。所以劉劭特別強調平淡之性。他認為玄慮、沉寂之人,因其有平淡之性,故而可以“入微”。他說:“玄慮之人,識靜之原?!保ā毒耪鳌罚俺良艡C密”之人“精在玄微”,“沉靜之人,道思回復”,“可與深慮,難以速捷”(《體別》),“溫柔之人”“味道理,則順適而和暢”(《材理》)。在談論方面,他重理勝而輕辭勝,因為理勝者,“釋微妙而通之”(《材理》),即能以玄微之思心通于道。
總之,兼備平淡與聰明之二美者,方有玄微之思心。僅有聰明之性,往往“暗于玄慮”,而“難與入微”。僅有平淡之質,雖有“困于速捷”之弊,但卻“識靜之原”,能以玄微之思心體悟道。所以,劉邵強調,“精欲深微……深微,所以入神妙也?!保ā镀呖姟罚吧钗ⅰ敝夹氖侨胗凇吧衩睢敝赖奈ㄒ煌緩?。又說:“智能經事,未必即道。道思玄遠,然后乃周……智不及道。道也者,回復變通?!保ā栋擞^》)“智能經事,未必即道”,因為智者雖有聰明之質,而乏平淡之性,少玄微之思,故不能體味“回復變通”之道,故云“智不及道”。
劉劭提倡的“思心玄微”的學術方法,已基本體現出由實而虛的學術取徑。一般而言,漢人的章句訓詁之學,守實重據,是篤實之學,甚至漢末綜核名實的刑名之學也有守實的特點。魏晉義理之學,清妙玄虛,是玄虛之學。作者以為,漢晉學風由實而虛轉移之中介是《人物志》,關鍵又是劉劭在《人物志》中提出的“思心玄微”的學術新方法。
3.“能通自然”
“自然”是魏晉哲學、人生、文學的最高境界。在哲學領域,玄學家以道為宇宙之本體,道本自然。所謂“通自然”,即通道。王弼《老子》二十九章注云:“萬物以自然為本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也?!薄读凶印ぶ倌崞窂堈孔⒁侮獭稛o名論》說:“夏侯玄云:‘天地以自然運,圣人以自然用?!匀徽?,道也?!比罴哆_莊論》曰:“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薄暗勒叻ㄗ匀欢鵀榛??!背缟凶匀?,以為宇宙萬物皆生于自然,宇宙萬物皆法自然而運化,以自然為哲學、人生之最高境界。這種思想,起于老莊,盛于魏晉。玄學家的一切哲學深思都是為了體悟自然之道。
將此種思想滲透到其它文化活動中,就是以為藝術、人生的最終歸宿是通自然,即通道。如晉宋人癡迷山水,就是因為山水是自然的真實載體,山水“以形媚道”,與道相通,體現了自然之趣。
晉宋人游賞山水,正是為了“澄懷觀道”(《宋書·宗炳傳》)。宗炳《畫山水序》說:“圣人含道應物,賢人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有而趣靈,是以軒轅、堯、孔、廣成、大隗、許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保ā度挝摹肪矶┧^“山水質有而趣靈”,其“趣靈”,即自然之趣,即道。阮籍《達莊論》說:“夫山靜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保ā度龂摹肪硭氖澹O綽《太尉庾亮碑》云:“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保ā度珪x文》卷六十二)王濟《平吳后三月三日華林園詩》云:“清池流爵,秘樂通玄?!保ā度珪x詩》卷二)即從山水中體味玄道??傊?,山水的自然之質與道的自然之性相通,山水是談玄悟道的工具。晉宋人癡迷山水、喜作山水詩畫,皆由于此。
山水之所以美,在于它通于道。魏晉人認為人格之所以美,也在于它符合自然之道。人格美與山水美相通,它們的最高境界皆是“自然”,是道。晉宋人樂于以山水比附人格,但不是先秦儒家“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式的簡單的道德比附,而是在發現了人格美與山水美在本質上有體玄明道之共同點后,在哲學層次上的深層比附。因此,晉宋人往往以自然為人生之最高境界,如王粲《神女賦》描述他心中的人格美是“稟自然以絕俗,超希世而無群”。曹丕《善哉行》也說:“沖靜得自然,榮華何足為?!痹辍度龂紓鳌氛f夏侯玄“器范自然,標準無瑕”。(《晉書·袁宏傳》引)在文學創作中,亦以自然為最高境界,如鐘嶸推崇“自然英旨”之詩人,簡文帝《與湘東王書》評謝靈運詩“吐言天拔,出于自然”。劉勰《文心雕龍·原道》也特別標示為文以自然為宗,他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薄胺蜇M外飾,蓋自然耳?!鄙剿孕蚊牡?,圣人以玄思悟道,而文章亦當以文采載道,如劉勰提出“文以明道”,其所明者,也正是自然之道。文學和山水既與道通,又是體道悟道之工具。故徐干《中論·藝紀》說:“通乎群藝之情實者,可以論道?!?/p>
總之,“思心玄微”是學術方法,“能通自然”是學術目的?!白匀弧笔俏簳x哲學、人生、文學之最高境界?!巴ㄗ匀弧奔赐ǖ?。在“思心玄微”這個新方法的啟迪下,魏晉人不僅通哲學之道,也通人生之道、山水之道、藝術之道。因此,李澤厚說:“所謂‘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的‘道理之家’,顯然就是后來的玄學家?!?/p>
五、“思心玄微”的學術方法在《人物志》中的實踐及其影響
作為人才學專家的劉劭,在其人才學專著中提出的這種學術方法,其本身就是他的人才學研究方法,并第一次實踐于《人物志》中。
劉劭在《人物志》中一再強調知人善任的重要性,他說:“夫圣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知人誠智,則眾材得其序,而庶績之業興矣?!保ā度宋镏拘颉罚┰谒磥?,圣人有兩大關懷,一是體道悟道,這是形而上的價值關懷;二是知人善任,這是形而下的社會關懷。
知人是圣人的主要職責之一。但是,知人善任又確非易事,他一再慨嘆知人之難,他說:“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窮已?!薄叭宋镏?,妙而難明?!保ā镀呖姟罚叭宋锞?,能神而明,其道甚難,固難知之難?!保ā缎щy》)“蓋人物之本,出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保ā毒耪鳌罚┤宋镏樾孕钌钗?、能神而明,與道同體,故而識人與體道一樣,皆非易事。
如何鑒別人物呢?劉劭指出:“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保ā毒耪鳌罚┰谶@里,他提出以形觀神、以神見性的識鑒方法,即從外形所顯,觀其內在所蘊,從人物之精神觀人物之情性。這其中的“神”與“精”是中介,特別重要。何謂“精神”?劉劭解釋說:“平陂之質在于神,明暗之實在于精?!保ā毒耪鳌罚┘础吧瘛敝畼O境是平淡,“精”之極境是聰明。觀人察質,從精神入手,即可知情性,所以他說:“是故觀人察質,必先其平淡,而后求其聰明?!保ā毒耪鳌罚┑?,體察人物之平淡與聰明,又極為困難,因為“人物精微,能神而明”(《效難》),人物之“神”(即平淡)與“明”(即“精”,聰明)又有“精微”的特點。要識鑒“精微”、“神明”之人,識鑒者必須具備玄妙深微之思心,“精微,所以入神妙也”(《七繆》),要有“精微”之思心,才能體悟“神妙”之至境,所謂“以精微測其玄機”(《八觀》)是也。
總之,劉劭以為,人物之理與道之理是相通的,通道之理即可通于人之理,通道之理的方法也正可通于人之理。擁有“玄微”之“思心”,才能“通于自然”。同理,具備“精微”之“思心”,才能鑒識“甚微而玄”的人物。所以他說:“必也聰能聽序,思能造端,明能見機……然后乃能通于天下之理。通于天下之理,則能通人矣?!保ā恫睦怼罚?通“天下之理”者,乃圣人;最能“通人”者,亦圣人。因此,他在慨嘆知人之難時說:“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保ā恫睦怼罚百|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作為一種學術方法,并非劉劭所獨創,先秦諸子已有是說,如《老子》第十章提出的“滌除玄鑒”說,所謂“滌除”,就是洗垢除塵,去盡一切功利欲念,使心進入“平淡”的境地;所謂“玄鑒”,就是深觀遠照,即以“玄微”之思心體道?!皽斐笔恰靶b”的前提,正像劉劭把“質性平淡”作為“思心玄微”的前提一樣。莊子的“心齋”、“坐忘”說,是對《老子》“滌除玄鑒”命題的進一步發揮,認為只有虛靜平淡的心境,才能實現對道的觀照,他在《天道篇》專門討論了“靜”與“明”(即劉劭所謂“平淡”與“聰明”)的關系,其云:“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绷硗狻豆茏印?、《荀子》書中闡釋的“虛一而靜”說,也與老莊之說相近。
但將這種學術方法發揚光大,使之對魏晉學術文化產生直接而重要影響者卻是劉劭。如曹丕《善哉行》云:“沖靜得自然?!蓖ㄓ谧匀恢?,需具“沖靜”之質性。惟其“沖靜”,故能平淡;惟其平淡,故能玄微;惟其玄微,故可“通自然”、“得自然”。又如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論為文創作之心胸、想象,有所謂“沉思”、“玄鑒”、“神思”之說。宗炳提出的“澄懷味象”、“澄懷味道”說,皆與劉劭提出的“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的學術方法密切相關。
其實,玄學家治學的一些基本方法,亦包孕在劉劭提出的“思心玄微”說中,如早期玄學代表荀粲說:“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象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保ā度龂尽ぼ鲝獋鳌纷⒁盾黥觽鳌罚跋笸庵?,系表之言”,深微玄遠,“蘊而不出”,非物象等具體之理性手段可以表明,唯一的辦法,就是用玄微之思心去體悟它。又如,王弼說:“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然而圣人之情,應物而無累于物者也?!保ā度龂摹肪硭氖耐蹂觥峨y何晏圣人無喜怒哀樂論》)所謂“神明”,即劉劭所謂“人物精微,能神而明”(《效難》)?!吧衩鳌?,在劉劭書中又稱“神精”,何謂“神精”?劉劭解釋說:“平陂之質在于神,明暗之實在于精?!保ā毒耪鳌罚吧瘛奔雌降?,“精”或“明”即聰明。劉劭以為:“自非圣人,莫能兩遂?!奔粗挥惺ト思鎮淦降|與聰明之性。這與王弼所謂“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的說法,正是同樣的意思。王弼認為圣人“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體沖和”即“質性平淡,思心玄微”;“通無”即“通自然”、“通道”。這與劉劭所謂圣人“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的說法完全相同。再說,王弼說圣人“應物而無累于物”,“應物”而不為物所累,“有情”而不為情所困,這就是“平淡無味”,也就是劉劭所推崇的圣人的“中庸之德”?!稌x書·王導傳》評價玄學風氣之領袖王導云:“惟公邁達沖虛,玄鑒劭邈;夷淡以約其心,體仁以流其惠?!蔽┢洹斑~達沖虛”,故能“夷淡”(平淡);惟其“夷淡”,故能有“玄鑒”之“思心”;惟其有“玄鑒”之“思心”,故能通于道。
總之,“思心玄微”作為一種學術方法,首行實踐于《人物志》中,而后于魏晉學術產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玄學基本方法“言意之辨”亦包孕其中。湯用彤所謂“言意之辨蓋起于識鑒”,正是對這種影響關系的正確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