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著名文學家。他22歲考取進士,名動天下。然其仕途坎坷,大起大落,一生之中多次遭遇貶謫,尤以元豐二年\\(1079\\)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為人生轉折點。此次貶謫是蘇軾仕途和人生的低谷,卻也成了他文學創作的高峰。在黃州5年間他寫下了許多彪炳千秋的作品,其中最引人關注的當為被稱作“黃州三絕”的3篇作品,即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包S州三絕”是蘇軾黃州時期思想嬗變、情感變遷的見證。本文從“三絕”出發,擬探究其謫居黃州時期的心路歷程和思想情懷。
一、前《赤壁賦》中道釋思想的曠達
元豐五年七月十六日夜,蘇軾與友人泛舟夜游赤壁。江面清風習習,波瀾不興,明月從東山之上緩緩升起,江面遼闊無邊,仿佛與天相接一線。東坡居士于月下舟中扣弦而歌,客人以洞簫相和,簫聲凄切,余音綿長不絕,令人落淚??椭畟芯売?,可歸結于“哀吾生之須臾”,回想一世之雄的曹孟德,如今也消逝于歷史長河,更何況自身,面對無窮的天地、長江,真渺小如朝生暮死的蜉蝣。想永恒不滅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借簫聲表達自己的傷感。蘇軾以江水的晝夜流逝、月的陰晴圓缺及天地的變與不變對客人加以勸慰,以此種眼光來看待世間萬物,則物與我皆是永恒不滅的。人生在世,不如盡情享用造物主的恩賜,與山間明月、林間清風共逍遙。
《赤壁賦》中的主客對話,實際上是蘇軾與自己內心的對話,代表著蘇軾對自己的認知,隨著談話的深入,可看出蘇軾對自我的逐漸超越。賦中客所奏悲涼簫聲,實際是蘇軾內心孤苦、愁悶的外化,以音樂的形式散發開來??芍诖饲榇司爸?,蘇軾仍不能忘懷內心的傷痛。蘇軾少年便有報國之志,他在《答李端叔書中》說:“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p>
然而滿腹才華被貶黃州,滿腔報國之志卻是壯志難酬、理想落空。所以越是在這樣的夜晚,面對這樣的美景,他越是難以抑制內心的傷感,這體現了蘇軾思想中儒家積極出世的影響。
回首自己大起大落的仕途、坎坷不平的政治生涯,他不禁想到梟雄曹操,思考人在短暫的一生中建功立業,卻又轉瞬消逝于歷史的長河之中,那么歷史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究竟何在?這種失落和痛苦,蘇軾通過道釋思想來加以化解。蘇軾的思想是儒、釋、道三者的融合,在被貶黃州之前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積極入仕,兼濟天下。謫居黃州之后他開始向道、釋思想靠攏?!肚f子·內篇·得充符》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p>
在《赤壁賦》中,蘇軾即以莊子的“萬物齊一論”來消解現實中的不平衡與痛苦。
蘇軾以道家思想來與現實抗爭,尋求精神上的解脫,這種解脫并非消極的解脫,而是以將人從狹小的一天、一地、一人的世界中解脫出來,以更開闊的胸懷面對整個歷史?;M自身的得失成敗,以自由的心態面對整個大至無窮的宇宙,與天地、長江共享無窮,在清風明月中找到自我解脫的救贖出路。
二、后《赤壁賦》中超然物外的解脫
三個月后,蘇軾再游赤壁,寫下后《赤壁賦》。后賦與前賦相比,總體氛圍更加凄清孤寂,幽深恐怖,所反映的思想也與前賦大不相同。
蕭瑟深秋,蘇軾與客一行帶著美酒和魚,行歌相答,再游于赤壁之下。然而來到赤壁之下,卻只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與之前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之赤壁夜景相比,實是“江山不可復識也”。蘇軾不禁慨嘆人世之變幻無常,更想到謫居黃州幾年,黃州之外的江山是否還可復識?因不愿停留在這樣憂愁的慨嘆中,作者便登山攀巖,爬上頂峰,一路上山巖險峻,怪石叢生。此處攀登的過程亦暗指蘇軾人生之路的艱難。
登頂后他于山巔長嘯,草木為之震動,山谷為之回響,風起水涌。此番描寫,蕭瑟、恐怖之狀畢現。這實際上是蘇軾內心恐怖、驚懼的外化,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悲的是感懷身世際遇,壯志難酬,而恐懼,仍是“烏臺詩案”的心理陰影,悲恐的情緒深藏于心中。蘇軾在《書前赤壁賦后》云:“軾去歲作此賦,未嘗輕出以示人,見者蓋一二人而已。欽之有使至,求近文,遂親書以寄。多難畏事。欽之愛我,必深藏之不出也?!?/p>
然而,后《赤壁賦》又不僅僅只是記載蘇軾的恐與悲,賦中寫到橫江東來的仙鶴,是道家沿用已久的象征,代表高潔、清雅的神仙境界。而后蘇軾夢見一道士,詢問自己赤壁之游樂乎?恍惚之間想起昨夜劃江而過的孤鶴。至此,蘇軾極力渲染了道士化鶴的虛幻迷離卻又似十分真實的情景,登山長嘯的蘇軾、橫江東來的孤鶴、羽衣翩躚的道士,實難分真假虛實,他們早已合二為一。這也表明蘇軾在道家思想中尋找超然物外的解脫,對現實世界和對自己的超越,對人生悲喜的超越。不僅如此,還引入亦真亦幻的神仙境界,通過奇詭的文字描寫、獨特的想象,表現蘇軾內心的情感與思想變遷。
三、《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反省與超越
與前后《赤壁賦》相比,《念奴嬌·赤壁懷古》更為人們所熟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詞的上片寫景,詞人眼見浩蕩江水滾滾東去,聯想到古往今來的歷史,也正如奔流不息的長江,無數風流人物如同大浪淘沙淹沒于歷史的長河,營造出一種驚心動魄的壯美場景,眼見之實與想象之虛融合在一起,虛虛實實,難以分辨。而在這樣壯大的場景之中,始終貫穿著詞人一種悲涼的情緒:縱是千古的風流人物,最終仍隨歷史湮沒,這種感慨熔鑄了眼前之景、歷史、江山、古往風流人物,于悲涼之中又蘊含了一種貫穿古今的氣度,將自己的感慨與眼前開闊博大的景色相融合,與古往今來的歷史相融合,悲涼而不消沉。
詞的下片引出對周瑜的想象,詞人著重塑造周瑜的儒將風流之姿。元好問謂:“東坡《赤壁詞》殆以周郎自況也,詞才百余字,而江山人物,無復余韻,宜其為樂府絕唱?!背啾谥畱饡r周瑜年24,羽扇綸巾,風流瀟灑,翩翩風度躍然紙上,談笑間立赫赫戰功。
詞人聯想到自身,已47歲還在貶謫之中,本懷抱經世濟民之志,一心想要建功立業,報效朝廷,無奈事與愿違。此時的自己白發早生,空有報國之志而不酬,滿腹才華無用武之地。一個“笑”字蘊含了無限的悲涼與無奈,理想落空,現實殘忍,這樣的矛盾,使他不禁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感嘆。世事恍若一場大夢,與其感懷傷神,不如與江月共飲,唯江上清風與山間明月才是永恒的存在,不管是千古的風流人物,還是早生華發的自己,終究會隨著大江東去,永不復返,在不斷流逝的時間里,在不斷演變的古今歷史中,個人的成敗、得失、榮辱都顯得那么渺小。整首詞大氣磅礴,不愧為千古絕唱。
蘇軾在經歷了“烏臺詩案”后,還能寫出這樣豪邁的詞,與他自己的心態、胸懷分不開。立于赤壁之下,想到即便赫赫戰功如周瑜者,也未能在亙古永恒的大自然中留下痕跡,這自然是一種強烈的物是人非之感,但他并未一味地沉溺于傷感之中,而是將這一切付諸于“人生如夢”的無可奈何之中,讓這些感傷與郁憤都消逝于江月之中。蘇軾最終以曠逸的襟懷消解了在自己與三國周瑜對比的落差中產生的失落,消解了在感懷身世機遇中產生的悲哀和欲有所為而不能的無奈,出之以瀟灑曠達。這不僅表現了蘇軾對宇宙人生的有限與無限的進一步思考,更是他對個人與歷史的反省與超越。
從“黃州三絕”中,可見謫居黃州的蘇東坡在思想上是充滿矛盾的,一方面他有被貶謫的痛苦、委曲和初到黃州的余悸、凄涼,這些情感因素下,暗潛的是他政治理想落空的失落以及壯志難酬的郁憤,由此引發他多次游覽赤壁對古往英雄人物的仰慕和慨嘆,另一方面,由于他道釋思想和本身樂觀心態的作用,亦使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自由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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