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作家的沈從文,用抒情、唯美、自然的筆觸,創作了大量引人注目的小說,從而確立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而作為批評家的沈從文,用平靜優美的感悟式的散文化語言表達了他對評論對象的品味。
從他的《沫沫集》等一系列批評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不同尋常的審美追求,那被冠以“自由主義”或“唯美主義”的文學觀和批評理論,在風起云涌、動蕩不安的社會現實中,始終保持著平靜而婉約的審美趣味,實在是難能可貴的。而這種對藝術和審美的執著,卻并不因為在對文學商業化和政治化傾向的論爭中脫離時代、脫離人生,毋寧說他欲以一種平和的心態用藝術來融化人生。
一
在沈從文最重要的評論集《沫沫集》以及另外一篇綜合性長文《論中國創作小說》\\( 后收入《沫沫集》\\) 中,這種平靜而婉約的審美旨趣處處可見。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平靜,一方面體現在作家組織文字、安排語言的風格上,這意味著行文的舒緩、情感表達上的淡而有味以至色彩的細細描畫和聲音韻律的柔和潺緩; 另一方面,體現為作家的心態平和、不焦躁,思想感情上的節制、不放肆,這就要求作家不能因“生活憤懣”而毀壞了文學作品。這兩個方面都在沈從文的作家作品評論中得到了明確而細致的表述。
沈從文特別注意作品的風格特征,在評論作品時經常通過對文體形式的整體把握,勾勒出對作品的直觀感受。在對葉紹鈞及其作品的評論中,沈從文指出葉紹鈞的作品在文字方面,明白動人,在組織方面,則毫不夸張,以平靜的風格,寫出所能寫到的人物事情,“在平靜美麗的文字中,從事練習,正確的觀察一切,健全的體會一切,細膩的潤色,美的抒想,使一個故事在組織篇章中,具各樣不可少的條件”。
沈從文注意到在這種平靜得甚至缺少一種“眩目的驚人的光芒”的作品中,卻有著一種溫暖的愛以及健康的心和健康的人生態度。在論馮文炳的那篇著名的批評文字中,沈從文先是談到周作人的文學趣味: 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這種特殊風格,是“用平靜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動靜,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用略見矜持的情感去接近這一切”,周作人作品的平靜素樸之美源于平靜的心態和略見矜持的情感,作品形式上的平靜實際上不是孤立的,是和作家的情感世界緊密相聯的,這正是陶淵明所謂的“心遠地自偏”,先有不焦躁的內心世界方有作品的平靜悠然之美。在緊接著對馮文炳的論述中,沈從文對那種充滿了農村寂靜之美的作品產生了共鳴: “不但那農村少女動人清朗的笑聲,那聰明的姿態,小小的一條河,一株孤零零長在菜園一角的葵樹,我們可以從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帶牛糞氣味與略帶稻草氣味的鄉村空氣,也是仿佛把書拿來就可以嗅出的”。
平靜并意味著對動態世界的排斥,而是一種架構生活體驗的審美方式: 所有的動都是用淡淡的文字細細地、淺淺地畫出。他也是以同樣的眼光來看待朱湘的詩中的平靜之美的: “使詩的風度,顯著平湖的微波那種小小的皺紋,然而卻因這微皺,更見出寂靜,是朱湘的詩歌?!?/p>
動,是靜中之動,是瞄向靜之動,這樣描繪出來古典式的意境,是與“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有著相同的審美旨趣。而這也正是沈從文在創作方面和文學批評方面一致的追求。
但是,沈從文也注意到,文學畢竟不同于生活,它在一種超越物質生活的美的組織里有著自己獨特的規律———生活中的焦躁并不妨礙作品“平靜到使人吃驚”,在《論朱湘的詩》一文中沈從文指出《草莽集》中,作者以安詳和細膩的筆觸使詩歌在一個帶著古典與奢華而成就的地位上存在,其中沒有昏瞀,沒有粗暴,作者生活乖僻的性情卻沒有影響詩歌以平靜舒緩的旋律奏出。這就要求作者要有平和的心態面對不平靜的人生,以藝術的審美的眼光過濾粗糙的生活,“能以清明無邪的眼觀察一切,能以無渣滓的心領會一切”。
沈從文心目中的創作,是要與人生實境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特別是在詩歌創作中,將各種顏色和聲音與作者的情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而在散文方面,同樣可以用一種平靜的、從容的、明媚的、聰穎的筆致實現必要的藝術提升,創造出一個靜謐詳和的審美空間。
所以,沈從文認為,無論是生活方面的還是性格方面的憤怒,如果不能在文學創作中得到必要的克制,都會使作品不能成為完全的創作。羅黑芷的《醉里與春日》中,“作者的力在憤怒感慨上已經用完,又缺少用描寫充實故事的習慣,我們只能從作品上看出一或許多東西,就是不完全的靈魂的苦與深”。
生活中的“火氣”與焦躁需要在平靜的藝術處理中有所皈依,一味任情感肆意地宣泄,只會破壞藝術的和諧。這在郭沫若那里表現得尤為明顯。在《論中國創作小說》中,沈從文非常坦誠地指出郭沫若的創作在創造社諸君中不如郁達夫和張資平。郭沫若的文字不乏熱情,甚至是太過狂熱,在作品對話上,在人物事件展開與縮小的構成上,缺少必需的節制與注意?!霸谧髌分斜夭豢缮俚奈淖纸M織與作品組織,皆為所要寫到的‘生活憤懣’所毀壞,每一個創作,多成立于生活片段上?!?/p>
源自于生活的激情卻沒有審美表現中馴服,生活的片段、作者自己的影子影響了作品的完美與完整。在作風與內含上受創造社間接影響的一批作家,如王以仁、葉鼎洛、周全平、倪貽德、葉靈鳳等人,同樣將生活中的進步姿態不妥當地表現在作品之中,在華麗而夸張的基礎上作高速的躍進,這些都是沈從文所不能茍同的。那就更不用說文學的政治化與商業化傾向給文學創作帶來的巨大的負面影響,這在下面的論述中還將提到。
二
沈從文所強調的平靜如上所述主要側重于文字組織的節奏以及作家進行創作時的心態方面,而在情感表現方面,他的審美旨趣可以歸結為婉約。在那個動蕩的歷史時期,婉約除了指向感情描寫手法的細膩輕柔外,更多地體現為所傳遞的淡淡的哀戚與薄薄的憂郁上。沈從文所贊賞的是那種有節制的或者說是唯美的哀愁,在一種黯淡的、朦朧的抑或神秘的氛圍中緩緩掙扎著。但是一種明快的色調也同時和這種暗色調并存著,感性上的親切體驗伴隨著融化在審美境界中的心靈,這也是沈從文津津樂道的文字。
那種憂郁感傷的氣氛,是郁達夫作品《沉淪》的主要風格,沈從文指出,他在作品中以一種“坦白的自暴方法”將生活的卑微以及卑微生活中的感觸,欲望上的進取,失敗后的追悔,以衰弱的病態的情感陳述給讀者。這種自白的誠懇,沈從文認為,雖不免夸張,卻毫不矜持,作者在文字處置上恰到好處,作品里“那種神經質的人格,混合美惡,糅雜愛憎,不完全處,缺憾處,乃反而正是給人十分同情處”。
而這種憂郁的氣質在魯迅的作品中也能見到,所不同的是,沈從文認為,郁達夫只會寫他本身,通過他自己描摹出“我們青年人”的苦悶,魯迅的使人憂郁,是客觀的寫中國小都市的一切。魯迅作品中感傷的氣氛并不比郁達夫的少,他不是以個人的失望而呼喊,而是看清楚了一切,辱罵一切,嘲笑一切,卻同時仍然為一切所困窘,陷到無從自拔的沉悶里?!秴群啊放c《彷徨》中的一些作品所體現出來的憂郁,卻有著準確鮮明的色彩,作品就像一幅風景畫一樣展示著都市與農村的動靜,使得作者沉靜透徹的觀察與作品中青年人掙扎的苦悶很好地契合在一處。所以憂郁和苦悶的氛圍并不意味著文字的黯淡和生澀,作品一樣可以有著明快的色彩和婉轉的音響,反而那種淡淡的哀愁可以增進文章的韻律的舒緩和優美。王統照的作品雖然包裹在失望的氣氛中,但是他卻將夢幻的心情用繁麗的文字表現得神秘而朦朧,這也是明快與憂郁的很好結合。
這種明快的婉約之美,在聞一多的《死水》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也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沈從文體驗式批評的鮮明特征。他先是從繪畫的角度來進行評價: “作者是畫家,使《死水》集中具備剛勁的樸素線條的美麗。
同樣在畫中,必需的色的錯綜的美,《死水》詩中也不缺少。作者是用一個畫家的觀察,去注意一切事物的外表,又用一個畫家的手腕,在那些儼然具不同顏色的文字上,使詩的生命充溢的?!?/p>
詩歌最容易調動人的想像力,喚起讀者的觸覺、視覺、嗅覺等感覺器官,沈從文認為,一首詩應當是一片霞,一園花,有各種各樣的顏色與姿態,具有各樣香味,作各種變化,是那么細碎又是那么整個的美,欣賞它,使人們從他那超人力的完全中低首,為那超拔技巧而傾心,為那由于詩人手藝熟練而贊嘆。這種婉約之美,是對情感的藝術提升,是感性的有節制的陶醉,相對于另外兩種詩歌,即“一則大力叫號作直覺的否認,一則以熱情為女人而贊美”,沈從文的好惡是很清楚的。
實際上,這種情感表達上的婉約之美,是與作者平靜的內心狀態或創作狀態分不開的,那種柔弱的憂愁的情緒是與焦躁的心境難以相容的。比如冰心作品中那種溫柔婉約的調子,就是伴隨著作者的謐靜,以避開悲憤,保持端莊。眼淚和鮮血,失業和饑餓,并不是情感迸發,化為歇斯底里的吶喊的理由,藝術之美絕不是毫無保留的宣泄與暴露,現實溶解在藝術中,以另一種方式揭示給人們。
在叔華女士的作品中,沈從文也注意到這種藝術的平靜而婉約之美。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個平靜世界里,看到的悲劇,是人生的瑣碎的糾葛,是平凡現象中的動靜,這悲劇不喊叫,不呻吟,卻只是“沉默”。作者的描畫,疏忽到通俗的所謂“美”,卻從稍稍近于樸素的文字里,保持到靜謐,毫不夸張的使角色出場,使故事從容的走到所要走到的高點去。
在所寫及的人事上,作者的筆卻不為故事中卑微人事失去明快,總能保持一個作家的平靜,淡淡的諷刺里,卻常常有一個悲憫的微笑影子存在。但是,纖細絕不屬于這里的婉約之美。
沈從文認為纖細包含孕育著浮薄而不莊重的氣息,這主要體現為詼諧趣味的泛濫,在許多年輕人的作品中不知節制,無所顧忌,使得文學由“人生嚴肅”轉到“人生游戲”了,結果留下一種極可非難的習氣。
三
沈從文這種平靜而婉約的審美追求,一方面體現了他在文學批評上的古典趣味,另一方面,這也表現出他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維護文學本體地位的強烈愿望。
沈從文的文學批評注重直面感性的形象,并善于運用各種優美的聲響、色調,來激起讀者的文字感受能力和審美能力,這種感悟印象式的古典批評風格使他對作品的評論別具一格。我們已經指出這是沈從文在文學批評上一種平靜而婉約的審美追求,而這種古典式的審美追求必然反對生硬地使用諸如內容、形式、主題、思想等批評概念,而傾向于從和諧、恰當等角度對作品進行整體的審美把握。
平靜而婉約是沈從文所能認同的創作風格,但這并不是說他鄙夷充滿熱情的作品,而是強調作品不能太過纖細或太過粗獷,這種文字和情感上的平靜表現出沈從文對和諧這一古典主義審美理想的追求。和諧意味著作品整體上的勻稱妥當以及內容上的渾然一體,這種和諧可以在落華生的文章中見到。
沈從文認為“落華生為最本質的使散文發展到一個和諧的境界的作者之一”,他的作品在顯示散文的美與光,色與香中不缺少詩,沈從文認為這種和諧,是把“基督教的愛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與古舊情緒”糅合在一處,毫不牽強的融成一片。
同時,沈從文所要求的和諧也意味著文體風格要與作者的藝術個性相符合,要與作者的稟賦和天性相適應。例如施蟄存初期的小說在描寫上能盡其筆之所詣,“清白而優美”,這樣的文章“通篇交織著詩的和諧”,適合于一個“自然詩人”的才情發揮。施蟄存寫農村風物,與小紳士有產階級在情人或其他行為中,所顯示的各種姿勢,是他的所長,寫來從容不迫,但是到了后來,“寫新時代的糾紛,各個人物的矛盾與沖突,野蠻的靈魂,單純的概念,叫喊,流血,作者生活無從體會得到”。
而沈從文所謂的恰當,反映了傳統文學中的“中庸”思想對人的深刻影響,這包括相當重要的兩個條件,一是人事的理解,一是文字的技巧。沈從文認為,一個作品的恰當與否,必須以“人性”作為準則,一個作家能對此了解較多,且能好好運用文學來表現它,便可望得到成功,一個作家對此缺少理解,文字又平常而少生命,必然失敗。
這里的“恰當”同時也要求作者在創作時保持平靜的心態,對自己的情感有所節制,不濫用技巧,“文字要恰當,描寫要恰當,全篇的分配更要恰當”。
他在批評實踐中極為推崇那些重技巧、懂節制的作家,新月派的徐志摩、聞一多和朱湘的詩歌因為在審美情趣上符合沈從文的觀點,沈從文稱他們代表了新詩的轉向,而郭沫若為代表的創造社作家和穆時英等現代派作家卻因為感情表達缺乏節制均受到了他的批評。
沈從文本著文學獨立自足的精神,對盛行一時的文學的政治化傾向和商業化傾向持強烈的批判態度。他強調文學要遵循自身特有的規律,不能被任何的功利目的所左右,作家要在不平靜的現實中保持平靜的寫作心態,以維護文學的純正和嚴肅。在那個風云激蕩的歷史時期,這種觀點頗具理想主義色彩,但對于匡正當時日益突出的文壇蔽端,卻有著不可忽視的意義。在政治方面,一邊是國民黨推行所謂的“民族主義文學運動”,扼殺異己的文學思想; 一邊是左冀文學與政治越走越近,文學有著成為工具和口號的危險。
在這種歷史條件下,沈從文強調文學要堅持自己的個性,他說: “我贊同文藝的自由發展,正因為在目前的中國,它要從政府的裁判和另一種‘一尊獨占’的趨勢里解放出來,它才能向各方面滋長、繁榮,拘束越少,可試驗的路越多?!?/p>
與此同時海派文學風氣四處泛濫,文學在這種情況下淪為庸俗的文字游戲和賺錢工具。在金錢的利誘下,文學創作走上浮躁、膚淺甚至低俗的道路,這也是沈從文所深惡痛絕的,文學商業化的趨勢,無論是對作者還是對讀者都產生極其惡劣的影響: “每一個讀者,全是在運氣中造成他對文學感情的好壞,在市儈廣告中,以及一些類似廣告的批評中,造成他對文學的興味與觀念。經營出版事業的,全是賺錢上巧于打算的人,一本書影響大小估價好壞,商人扯來全在銷行的意義上; 結果完全在一種近于欺騙的情形下,使一些人成名,這欺騙,在‘市儈發財’‘作家成名’以外,同時也就使新的文學陷到絕路上去,許多人在成績上感到悲觀了?!?/p>
沈從文出于對文學的虔誠和對讀者的負責,對于“海派”的文學趣味予以堅決地抵制。在 30 年代浮躁的文風下,沈從文堅持文學的獨立性和個性,追求平靜而婉約的審美旨趣,反對文學的商業化和政治化傾向,對于文學本體意識的張揚有著重大的貢獻。
但是,反對文學政治化和文學商業化傾向,并不意味著沈從文脫離時代走向文學的自我封閉,他只是不愿用時代的巨影去遮蓋文學現場,他似乎更愿意對時代作深度的細細描繪,在平靜之中見到世事百態,在婉約之中見到人生波瀾,作為批評家的沈從文和作為作家的他一樣,渴望用藝術去融化人生,在一種審美的境界中體驗生命過程的別一種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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