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話是漢語贛方言的一支,屬于贛方言宜春片,其語法特點與漢語普通話接近,如使用前置詞\\(Preposition\\),基本語序為 SVO\\(主謂賓\\)等。日語是日本國的民族共同語和官方語言,語言系屬尚存在爭議,使用后置詞\\(Postposition\\),基本語序為 SOV\\(主賓謂\\)。那么,是什么語言因素促使我們把這兩種在語法、使用人口數量以及影響力等諸多方面都存在較大差異的語言聯系在一起,并納入共時比較視野的呢?是漢字。
漢字是獨立發展起來的一種表意文字,它在商代就開始從中原向外傳播,向四方發展。它的傳播途徑大致上可分為向西南、向南、向北、向東北、向東這五條線路。向南有楚、吳越、閩越、南越;向東有朝鮮、日本、琉球。漢字的傳播不僅僅是一個語言文字問題,更是一個歷史文化問題。漢字與漢文化相表里,漢字的傳播無不以中原文化為先導,中原的政治制度、禮儀風俗、生活方式、物質文明先行進入,然后才是漢語漢字。漢字扎根在文化的沃土之上,根基特別牢固,時時刻刻會突顯出來。
前言 1-3漢字在時間和空間的維度中不斷延伸、拓展和變化著,構建了一個以其為核心和紐帶的龐大的漢字文化圈,而且影響力還呈逐漸上升之勢。因此,通過對漢字文化圈內各語種或方言的對比研究來把握漢字、漢語的演變規律,是漢字學、漢語學乃至整個語言學不可或缺的一項內容。它對于我們更好地認識漢字的作用,挖掘其在漢字文化圈中的價值,從而促進我國同許多亞洲國家的文化教育交流等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
本文擬先對漢字“南下”以及“東進”的歷史做一個基本回顧,再對漢字的讀音特點以及入聲漢字的讀音演變情況等做一個簡單介紹,最后對入聲漢字的高安話發音與日語發音做一個對比。
1、 漢字的“南下”和“東進”
先來看漢字在南方的傳播。南方居住的越人,因為支系繁多,所以稱為“百越”或“百粵”。越人的分布很廣,《呂氏春秋?恃君篇》:“楊漢之南,百越之際?!备哒T注:“越有百種?!背辑懛Q:“自交趾至會稽,七八千里,百越雜處,各有種姓?!贝笾律峡?其地廣涉現今江蘇南部、浙江、福建、江西、廣東、廣西、安徽、湖南及越南境內。越人的史前文明是獨立發展的,但其中也不乏北方中原文化的影響。從夏商到漢唐,中原優秀的文化由北而南逐漸地進入百越之地,而中原文字也傳遍百越之地,生根開花,成為漢字傳播史上燦爛的篇章。
再來看看漢字在東方,尤其是在日本的傳播。漢字向東傳入朝鮮、日本和琉球。日本古稱“倭”,8 世紀之后改稱“日本”、“大和”。日本列島地處西太平洋,隔海與朝鮮為鄰,與中國相望。
中國與日本的交流起源很早,《山海經?海內北經》就說:“蓋國在巨燕南,倭北,倭屬燕?!睆牡乩砦恢脕砜?這個“倭”即今日的日本。公元 3 世紀至 4 世紀,漢字經朝鮮傳到日本。據日本史書《日本書紀》記載,應神天皇\\(270-310 年在位\\)時期,漢人王仁應日本人阿直岐之邀,東渡日本,帶去《千字文》《論語》等書,后來擔任日本皇子的師傅。
這是有關漢字傳播到日本的最早記載。從中國引進漢字,使日本從無到有,現成地得到了一套高度發達的文字系統。在古代亞洲,漢字是具有國際性質的書面符號,因此,日本掌握漢字,溝通了與外族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使日本社會獲得了迅猛的發展。
2、 漢字的讀音特點
在漢字向外傳播的過程中,假借漢字可以說是各民族借用漢字最早、最自然的方式。從各民族漢字系文字的情況看,不論是和漢語類型相同的語言,如白語、壯語等漢藏語系孤立型的語言,還是非漢語類型的語言,如日語、朝鮮語、契丹語、女真語等阿爾泰語系\\(日語語系未定\\)的粘著型語言,歷史上都曾經大量假借漢字來書寫。
從漢字的性質看,它是可以被廣泛借用的。除了被廣泛借用為音讀字外,作為一種表意字,漢字中由象形、會意、指事造成的字,對其他民族來說也容易產生共鳴,并用來代表相同或相類似的意義,如一、二、三、上、中、下、日、人、口、田、山等;漢字的另一個特點是其讀音也不是絕對的,同一個漢字在不同的方言中讀音有很大差別。各民族在借用漢字時,可以按其意義讀成本民族的音。
因此,漢字作為表意符號被其他民族借用時,也有自己的優勢,即“形入心通,各讀其音”。
漢字的不同讀音導致了諸如“文白異讀”等特殊語音現象的發生。在漢語特殊的語文條件下,因為有古今語之異和方言之異,產生了兩種不同類型的文白異讀。其中因方言接觸所產生的文白異讀是歷時層積的結果;根據異讀現象剖析語言層次以研究歷史語言學,這種關于語言層次的比較研究,是漢語方言學最具有理論性開創意義的課題之一。
日語漢字的發音也有類似于“文白異讀”的差異。日語中的漢字通常至少有兩種讀法:一種是‘音讀’,它來自中國古漢語的發音;一種是‘訓讀’,它是根據日語詞義的讀法。根據傳入的時代和來源地的不同,“音讀”又大致可以分為“唐音”、“宋音”和“吳音”等幾種。
3、 入聲漢字的語音演變
漢字是記錄漢語的文字。除極個別的例外,都是一個漢字代表一個音節。漢語的音節由聲母、韻母和聲調三部分共同構成。這其中,聲調的存在是漢語發音的一大特色。根據李方桂、史存直、王力等知名學者的研究,漢語早在公元三世紀以前的上古漢語時期就已經是一種聲調語言了。
入聲是漢語聲調的重要組成部分。所謂入聲,就是以塞音“-p”、“-t”和“-k”等收尾的音節。不過,這些塞音只是成阻符號,有嘴形而不發聲,其功能是使所在音節在發音時一發即收。明朝的釋真空在《篇韻貫珠集?玉鑰匙歌訣》中把入聲的發音特點歸納為“入聲短促急收藏”。入聲漢字,顧名思義,便是其所對應漢語發音當中包含入聲的漢字。例如,漢字“百”是個入聲漢字,它在廣州方言中讀作“pak3”,在南昌方言中讀作“pa?5”。
入聲漢字的發音不但在漢語內部的各方言之間,而且在整個漢字文化圈的各語種之間都呈現很大的差異性。其一,在普通話、大部分的北方方言以及湘語中,入聲已經不復存在。入聲的消失在元代已完成。郭錦桴老師指出:“從中古到現代聲調變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在于北方普通話大部分地區的入聲調類的消失。這種入聲調的消失大概開始于晚唐,完成于宋末或元代?!敝艿虑寰幾摹吨性繇崱芬粫?已沒有獨立的入聲調類?!叭肱扇暋?那時的入聲已被分化到平、上、去三種聲調里。
入聲的缺失也因此被看作北方方言語音上與其它方言的區別性特征之一。其二,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古漢語三種入聲“-p”、“-t”和“-k”的有粵語、閩南語、客家話等漢語方言。其三,贛方言,包括南昌方言、高安方言、上高方言等,保留了入聲的兩種形式“-t”和“-k”。其中的塞音“-k”有弱化成喉塞音“-?”的趨勢。其四,晉方言,包括太原方言、忻州方言、長治方言等,以及吳方言,包括上海方言和蘇州方言等,只有一個弱喉塞韻尾“-?”。
其五,日語在音讀\\(本文中的日語發音均指音讀\\)從中國傳入的漢字時,對絕大多數入聲進行了開音節化處理并保留至今。所謂開音節化,就是在構成入聲的塞音后面添加元音使之成為一個獨立音節的過程和方法。袁慶述老師的研究表明,中古漢語以舌根塞音[k]收尾的入聲字共 199 個,在日語音讀中絕大部分以カ行假名的キ[ki]或ク[ku]收尾。
例如:日語漢字“國\\(こく\\)”、“北\\(ほく\\)”、“福\\(ふく\\)”等發音的第二個音節“く\\(ku\\)”都是在古漢語入聲韻尾“k”的基礎上添加“u”,使之獨立為一個音節“ku”的結果。這有點類似于現代漢語音譯英語單詞時使用的方法。例如:“bus\\(巴士\\)”、“Smith\\(史密斯\\)”和“Bush\\(布什\\)”這三個英語單詞的尾音為輔音“s”、“θ”、“?”,但譯成漢語后都因為被添加了元音而變成了獨立的音節,即“士 shi”?、“斯 sī”、“什 shi”。
入聲漢字在不同語種及方言中讀音的演變和異化告訴我們,入聲漢字是個動態的相對的概念。
漢語語音處在不停的演變之中,有些入聲漢字雖然在中古甚至上古漢語中都讀作入聲,在現代漢語的許多方言中也依然被讀作入聲,但在漢語普通話以及大部分北方方言中卻已經名存實亡了。還是以“百”字為例,它在現代漢語普通話當中讀作“bai21”,已經不是入聲了。鑒于入聲變化所可能引發的相應的入聲漢字在不同語種或方言中的認定差異,本文以漢字在中古漢語期的發音是否為入聲作為其是否為入聲漢字的統一認定標準。
4、 入聲漢字的高安話發音與日語發音對比
入聲雖然在北方方言中消失了,但卻保留在包括高安方言在內的眾多南方方言當中?!吨性繇崱匪谐龅?700 多個入聲漢字當中,高安方言中只有極少數不再讀作入聲,如“射”、“易”、“摔”,等;絕大多數依然讀作入聲,如“澀”、“瑟”、“塞”、“實”、“十”、“什”,等等,比例高達 90%以上。
高安方言是古漢語的“嫡傳子孫”,能夠將入聲傳承至今雖說不易,但其入聲的存在卻不足為奇。日語雖然在語法上與漢語相去甚遠,但作為歷史上深受漢語影響并曾一度以漢字作為其唯一文字形式的東方近鄰,其漢字的音讀與漢語發音相近也在情理之中。將部分入聲漢字的高安話發音與日語發音加以對比,兩者的對應關系一目了然。
4.1 k 與 ku 對應
4.2 k 與 ki 對應
4.3 t 與 tsu 對應
4.4 t 與 chi 對應
4.5 特殊對應
有些入聲漢字的高安話發音與日語發音之間的對應比較特殊,前者的塞音“t”對應了后者的“ku”,例如:
有些則是一個塞音對應兩個不同的音節,例如:
有些塞音則清一色地變成了日語的“u”音。在日語中,“u”音的功能是使前面的短元音變成一個長元音,有些書籍將其標注為“—”,本文保留“u”,例如:
絕大多數入聲漢字在高安方言和日語當中的發音呈規則性對應,這與漢日對比研究領域諸多學者的研究成果是完全一致的。例如,朱東根老師在《論日本語對漢語入聲字的轉讀》一文中寫道:“日本語對漢語入聲字的轉讀是一個有趣的問題,需要予以關注。其中的音讀不是雜亂無章的,而是有一定的規律可循,和入聲字的中古漢音有很強的對應關系。弄清這種對應關系,對學習日本語和研究中古漢語都是有益的?!?/p>
與此同時,這種規則性對應也可以看成是漢字在以其為核心和載體所構建的漢字文化圈內貫穿古今、溝通四方的一個明證和縮影——漢字就像一根金線,將東亞地區不同民族、地區的文化聯系起來,串成一串既有內在聯系,又各具風姿的珍珠彩鏈,閃耀著東方古老文明的獨特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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