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分析哲學大潮中,關于名稱的邏輯語義學研究是一個熱點。沿著密爾(J. Mill)對名稱的語言學思考,早期邏輯哲學家對名稱語義的關注集中于專名(proper names),即指稱某一個單獨對象的名稱,如愛因斯坦、亞里士多德、太陽、中國等;出現弗雷格(G. Frege)、羅素(B. Russell)、蒯因(W. Quine)、維特根斯坦(L. Wittgenstein)、塞爾(J. Searl)等大家,他們構成一個描述論陣營,認為人們匹配給專名一些與之“同意”的摹狀詞(description),意義決定指稱,因而可以根據摹狀詞確定名稱的指稱。對通名的關注則出現于對“描述論”的批評,批判者以斯特勞森(P. Strawson)、克里普克(S. Kripke)、埃文斯(G. Evans)、普特南(H. Putnam)、施瓦茨(S. Schwartz)、戴維特(M. De-vitt)等為代表,形成一個因果論陣營。但這種對通名的關注集中于自然種類詞項(natural kind terms以下簡稱NKT),尤其是,克里普克在《命名與必然性》中首先得出關于專名的結論,然后將這一結論類推到NKT.隨著普特南加入討論,NKT成為一個新的研究熱點。
現有關于NKT的討論預設一種關于自然種類的實在論,這表現在,各方對自然種類沒有統一的定義,這些討論均以克里普克、普特南文本中給出的自然種類展開。這些自然種類包括水、檸檬、黃金、玉石、銅、電子……,等等。學界普遍接受這種實在論理論預設,說明自然種類的界定是一個有難度的問題。本文預設NKT即自然種類的名稱,關注自然種類的命名及其與NKT使用的關聯,要分析的問題是,我們今天何以接受前人給出的命名?從NKT使用抑或語用的角度看,接受現有的NKT使用規則,克里普克式NKT嚴格性何以可能?
一、自然種類的命名
除非具體科學的特定領域,多數情況下,人們總是接受來自教科書或者詞典上給出的現成的NKT,但我們對NKT的使用何以可能服從它的這些既定使用規則?筆者想給出于此問題的一個簡單解釋,這個解釋應該是克里普克和普特南語義外在論所歡迎的東西。他們給出了大量關于命名和使用自然種類的事例分析,但這些分析顯然更具有語義研究的味道,而本文關注的是,分析NKT在表達或描述具體科學研究對象方面的功能。
在關于NKT的分析中,討論最多、爭議最激烈的就是“水”這個詞項。我們假設這是一個不容置疑的NKT,并假設17世紀的人已經能夠知曉水的意義,人類從此開始在如此意義上使用“水”這個詞。那么,如果我們就生活在17世紀,在已經確定一種特別液體為水,并且知道如何使用“水”這個術語的情況下,是什么使得我們認為某物是水?我們可能認為水的意義在于它能夠解渴、可以幫助植物生長、可以用以清洗污物。之所以給出如此回答,在于我們認識到這種液體有一些對我們有益的影響。這是一個從生物學角度得出的關于水的意義的解釋,而且,這種解釋并未深入到生物學研究的具體領域,充其量只是為生物學研究留下余地,但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人類從17世紀開始把水視為一個生物學意義上的自然種類。
上述關于獲得自然種類的過程,是一個認定某種物質對人的現實影響的過程。我們由此看一下普特南給出的孿生地球思想實驗。
如果我們想知道孿生地球上湖泊或河流中的液體是否是水,一個自然要問的問題是,如果人和地球上的動物飲用了它,或者,如果我們用它澆灌地球上的植物,將會出現什么情況?如果它能如地球上的水一樣對地球上的動物與植物產生影響,將這種液體算作水將是十分合理的。但是,這種化學結構為XYZ的液體會產生這樣的影響嗎?在筆者看來,這是一個經驗問題??赡艿那闆r是,只有那些具有化學結構為H2O的液體,才能對地球上的動物和植物產生類似于水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孿生地球上的液體將不是水。進而言之,如果的確只有化學結構是H2O的物質能夠對產生有利于生物的影響,則水是H2O毋庸置疑。由此看來,17世紀的人并沒有給出詞項“水”指稱水這個類的道理,或者說,他們并不知道水的本質。理論上講,這是一種可能的情形,而實際上,我們比較容易接受的是,17世紀的人對“水”的使用為后來發現水的本質創造了條件,而如此使用對生物的影響正是相關具體科學要探究的東西。
那么,可以認為“水就是對生物產生……影響的液體”.但是,很顯然17世紀開始使用“水”這個術語的人并不能給出這種描述,而且,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性:人們基于17世紀使用“水”的方式改造了“水”的使用,使得人們成為有能力使用“水”的人,知道關于水的知識。如此看來,一直一來人們對“水”這個術語的使用是非反思的。因此,作為邏輯哲學的探討,應該朝著如何更為合理地改造人們對“水”的使用這個方向作出努力;正是在這個方向上,有能力使用“水”且能夠對之做出反思的人,逐步產生了關于水的本質的覺悟。
設想這樣一個可能世界,其中有多種具有不同化學結構的液體,它們都可以幫助地球上的人解渴,都可以滋養地球上的植物成長。是否認為這個可能世界上的這些液體都是水?按照17世紀人們對水的理解,“水”指稱H2O這個說法還成立嗎?如果要根據“水”的使用改造過去人們對水的認識,就可以認為,“水”指稱“幫助地球人解渴、可以滋潤地球上植物的液體”,也可以認為,任何能夠“幫助地球人解渴、可以滋潤地球上植物的液體”的物質都是水。在第一種情況下,我們將繼續說水是H2O,而在第二種情況下,我們將會認為存在幾種不同種類的水。例如,根據水是聚合物、含有超重水等,認為水包括重水、H2O、XYZ.事實上,中國古代工匠命名玉石的過程就是如此。中國古代玉石工匠最初認識到的玉石可能只是某個地區的玉石,如“南陽玉”,在發現“和田玉”以及西域玉石流入中國之后,在玉石工匠那里有了翠玉、鋼玉、軟玉等說法,而整個語言共同體仍然只接受玉石這一個說法。而且,玉石化學結構的差異是否影響人們對玉石的使用,也要經歷一個類似于改造認識的過程。
我們以水對人類的影響裁定水是自然種類,這種努力遇到了困難,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否認“水”是一個NKT.我們可以根據水產生的生物學影響,把水當作生物學的類,但也存在如下可能:
根據可能世界中水有多種化學結構,不把水視為化學意義上的自然種類。對于“玉石”的使用也是如此,可以從工藝品或者珠寶欣賞的角度認為波斯玉石、和田玉石都是同一類玉石,也可以根據玉石的化學結構差異認為玉石有剛玉與軟玉之分。兩種選擇分別受到藝術鑒賞研究和化學分析的影響。但多數情況下,各個學科領域根據自己的實際研究需要或者研究興趣自行選擇自己認可的自然種類,存在不同領域分別持有各自劃分自然種類標準的情形,也存在有些領域根據實踐要求做出劃分標準轉換的情況。植物分類學中傳統分類法被林奈系統替代,就是如此一個實例。因此,存在如下可能性,當可能出現化學意義上彼此沖突的自然種類劃分時,可以從生物學的角度提供某種一致的解釋;或者,在化學性質相異但物理功能相近的對象組合在一起,從物理學的角度為之提供一種分類解釋。這就是說,從解釋自然種類對人類及人類世界的影響來看,在自然種類的命名過程中,不可以給某個特定領域以認識論或者本體論的優先性,應該接受一種關于自然種類的多元實在論。
至此,我們給出了關于自然種類的一個觀念論式的解釋,該解釋訴諸人們關于使用水的信念,并且預設人們使用“水”時有關于水的知識,或者,人們使用“水”之際知道水對人類的影響。按照這一理解,如果一個詞項的解釋性使用可以為引入自然科學的研究提供機會,或者說,可以解釋科學探究的實踐及預測,則可以據此認為該詞項是NKT,認為它所指稱的對象構成一個自然種類。
當然,接受這一界定,要基于一些與該術語相關科學探究相關的自然種類概念,這些概念是界定自然種類的先驗條件;正是基于這些概念,自然種類才成其為自然科學于之有權威的東西。但是,上述關于自然種類的界定,仍不能排除如下可能:在自然科學暫時沒有觸及的領域,人們根據是否獨立于人的興趣來劃分自然種類,認為“廚房里的蔬菜”、“公交車站”這樣帶有人類興趣印記的類不是自然種類。但這與基于對人類影響劃分自然種類并不矛盾。從這些詞項對人類的影響的角度看,我們暫時看不到這些詞項給引入自然科學的研究提供什么機會,因而它們不是自然種類。
二、命名禮與嚴格指稱
在克里普克看來,諸如“黃金”、“檸檬”、“虎”和“水”之類的NKT具有嚴格性,它們是嚴格指示詞,他們在所有可能世界中指稱同一些自然種類。從前面關于自然種類命名的考察來看,自然種類這樣的抽象實體并不是一成不變,它們可能是一個抽象實體,但其內涵隨著科學探究實踐的需要而發生改變,那么,NKT何以可能具有嚴格性?
在《命名與必然性》中,克里普克給出一個關于名稱指稱圖式的經典解釋--因果論。按照因果論,最初命名對象的人通過說“那就是N”完成一個命名禮,接下來使用N的人總是希望能夠和此人一樣把握N的指稱,如此形成一個關于N之使用的因果鏈,人們可以根據這個因果鏈的追溯確定N的指稱。
從這個圖式來看,專名是直接指稱性的,它無需訴諸匹配給專名的摹狀詞,就可以確定專名的指稱,而正是這種直接指稱性促成克里普克認為專名是嚴格指示詞。
克里普克基于對描述論的批判給出其指稱圖式,描述論主要探究專名的語義,但從克里普克接下來分析來看,他總是使用“水”、“黃金”這樣的NKT,因此,在克里普克那里,這個指稱圖式并不針對專名,而是適用于所有包括NKT在內的所有名稱??死锲湛撕推仗啬蠈KT之為嚴格指示詞的解釋與他們對專名的解釋極為相似。在關于黃金的例子中,克里普克想像一個“假定的”,盡管是據表面特征完成的關于黃金的命名禮:“黃金是由那兒的那些項目所例示的物質,或者,不管在任何程度上,被所有那些東西所例示的物質?!卑凑者@種命名,“黃金”就與專名一樣具有直接指稱性,而這似乎構成對NKT之為嚴格指示詞的解釋。
但是,如前面關于自然種類命名的分析,并非所有的NKT都是通過命名禮而來,或者說,有些NKT并非來自命名,而是來自某種接近于約定的東西。命名禮是以人為方式給出關于世界的劃分,它依賴于對于被定義對象之間的統一性,或者說,依賴于類的同一。但如此同一以接受“物質”“項目”之類的詞項界定,這些詞項又是如何引入?就此追溯下去,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解釋循環。相對主義、懷疑論、約定論都將為命名遇到的如此境遇拍手稱快。破除這種解釋循環需要某種無需命名或定義就能確定詞項,比如那些憑借實踐訓練或者習慣引入的詞項。
專名的引入似乎不需擔心上述解釋循環問題,人們基于自己生活的環境條件引入一些專名。然而這只是一種理想化的結論。人們如何可能擁有關于某人的統一認識,并據此識別出此人?例如,我們對雷鋒這個人的認識肯定不盡相同,但電視上出現雷鋒的畫面時,我們一般總能夠識別出這個人來。這說明,盡管在解讀人這個概念上有一種解釋的自覺與自由,人們能達成解釋的一致,并憑借這種一致來確定專名的指稱。對于NKT而言,可能人們就什么是物質有不同的解釋,而克里普克和其支持者所依持的是科學探究,他們借助科學觀察的結論認為“有原子序數79”構成了識別黃金這種物質的本質。但是在接受如此解釋之際,不可否認,也經歷了一個解釋統一的過程。但人們如何實現這種統一?這也是實指這種命名方式的令人質疑之處。事實上,克里普克在解釋其命名禮思想時提出,不排除在命名的過程中使用摹狀詞。
我們認為,這是一個克里普克認識到實指之局限,并在對命名的思考中接受解釋性因素的信號。
克里普克式命名禮有其不足,這使得他所接受的NKT都有被放棄的可能。事實上,在科學史上放棄某些NKT的情況并不罕見。那么,如何認識命名禮和克里普克所分析的那些NKT?我們認為可以把它們視為對類詞項的最初解釋。從NKT的使用及其產生的影響以及檢驗來看,未來的科學探究及專家在決定命名的解釋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權威。這也是一種對NKT命名的解釋,它給出了一種概括詞項使用的可能性,或者說,給出了一種對自然種類的新描述,而這種描述性因素的存在無疑會加劇對自然種類是嚴格指示詞這一思想的質疑。
按照克里普克和普特南給出的本質主義,本質性質探究及確認都要由未來的專家完成。這引發了關于本質主義的批判。
我們暫時放棄對本質主義的質疑,假設的確存在一些有待于探究查明的性質,它們可以決定對象從本質上術語某個自然種類,聯想到必須用摹狀詞表達這種性質,則可以認為這些摹狀詞真的把握了NKT的要義,或者說,它們給出了該NKT的意義。例如,認為“可以解渴、并能滋養植物、……的物質”給出了“水”的意義。那么,從語詞使用之解釋的角度看,這個摹狀詞就應該能夠解釋“水”的嚴格性。如果說存在這種解釋,則如此摹狀詞不僅描述了可能世界中的水,也是一種在現實中可以找到其對應項的摹狀詞,否則,就會因為不能解釋現實生活中的“水”指稱水而使得“水”不是嚴格指示詞。我們不妨把這種摹狀詞稱為實際化了的摹狀詞,它在現實生活中具有唯一性。由此,存在兩種摹狀詞。第一種是決定XYZ是水的摹狀詞--“任何可以解渴并能夠滋養植物的物質”,第二種是用以描述水的摹狀詞--“實際上可以解渴并能滋養植物的物質”.按照這兩個摹狀詞給出的解釋,“水”在現實世界都指稱水,這一結論也將保證水是嚴格指示詞,它們將在所有可能世界中識別出同樣的物質。然而,得到這一結論基于這樣一個事實:被稱為“同樣的物質的東西”在關于水的兩個不同概念中發揮作用,我們接受了兩個關于水的概念,一個人認為XYZ是水,另一個則認為不是。反過來講,在不同的概念解釋框架下,“同樣的物質”被視為同一種物質。那么,我們把哪個摹狀詞的意義作為“水”的意義?我們當然希望以最為經濟的方式把握“水”的意義,以有能力使用“水”這個詞項為最基本預設,認為上述實際意義上的摹狀詞表達了“水”的意義??梢哉f,多數情況下,我們是在以實際意義解釋名稱的前提下堅信NKT是嚴格指示詞。
通過訴諸NKT的使用,我們給出了解釋視域下堅持NKT是嚴格指示詞的條件。應當看到,這種對解釋性因素的關照,沒有將NKT的語用條件視為單獨個體主觀把握的東西,也沒有預設解釋名稱的摹狀詞是某種心理范疇的東西,因此,如此關于NKT嚴格性的解釋仍然是一種側重于語義的解釋。
三、 結束語
克里普克開創性地研究了NKT的語義,在哲學研究的視界中,他的努力應當屬于分析哲學這個流派,而“NKT具有嚴格性”這個論斷彰顯出一種強烈的科學主義理論訴求。然而,在當代西方哲學思潮中,哲學研究出現公認的語言學轉向,它為各種哲學思潮的融合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機,科學主義和人本主義日益呈現出融合的趨勢,尤其是,一些歐洲大陸哲學家主動以解釋學的方法和理論架構解讀英美哲學。那么,克里普克對自然種類的語義研究,在何種程度上為納入或者接通關于名稱語義的人本主義鋪墊?本文給出了于此的初步探究,至少在解釋學層面,無論克里普克關于自然種類命名,還是關于NKT具有嚴格性的論斷,都為納入人本主義的思考留下了探索空間。就此而言,從關于經典名稱語義理論的紛爭中暫時脫離出來,關注克里普克的研究如何可能體現人文關懷,仍不失為一種具有學理性研究價值的嘗試。
那么,從克里普克關于自然種類的語義解讀來看,它如何體現了人的需要和能動性?筆者認為,克里普克關注自然種類的命名及NKT的語義,這本身就體現了一種對人現實需要的思考。自然種類是一個可以銜接語言學和形而上學研究的術語,關于它的語義研究勢必牽涉到NKT所意味之對象的實在,因此,克里普克的努力給出了一種訴諸語用解決語義問題,從而回答人類現實認知問題的必要性;在語言轉向這個哲學大勢中,克里普克的工作拉近了哲學思辨與現實的距離。
筆者以“解釋”這一視角回顧了克里普克關于自然種類的語義研究,認為值得總結且應該給以進一步關注的另一個方面是克里普克是在語言共同體而非個體的意義上給出了關于NKT語義的解釋。例如,在解釋其關于確定NKT指稱的“因果論”圖式中,克里普克所關注的是NKT語義的公共存在以及共同體如何把握NKT的指稱。筆者認為這一理論取向是有問題的。在解釋學的視域下,名稱語義有語言共同體的把握,或者說有其公共語義,但除此之外,名稱語義還有其個體把握的一面,如果沒有個體關于NKT語義的解釋,就談不上語言共同體意義上的語義概括與檢驗。
那么,一個值得給予哲學關注的問題是, NKT的公共語義與個體意義之間何以關聯?對此的反思,給出了認知自然種類的廣泛空間,也為以NKT語義研究在實用主義、分析哲學、解釋學、心理學、語言學等之間建立聯系,打開了一個紛繁復雜的理論平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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