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記·大學》有言: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 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 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p>
[1]801古人將修身、齊家放在治國、平天下的首位,家訓類著作恰恰說明了修身、齊家的重要性。家訓之所以為世人所重,因其主旨乃推崇忠孝節義、教導禮儀廉恥,成為治家良策,進而才能影響國家。儒家思想在春秋戰國時脫穎而出,到漢武帝時更達到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輝煌。儒家思想可謂是盛世下的治國良方,它所提倡的三綱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和五常 “仁義禮智信”成為中華民族根深蒂固的道德準則,尤其是對于一個家族的傳承與榮辱至關重要。魏晉南北朝是家訓文的成熟期,這一時期的家訓文代表首推嵇康的 《家誡》和顏之推的 《顏氏家訓》。儒家思想作為一種人生社會哲學,華夏民族千百代民眾都受其影響,嵇康和顏之推也不例外,他們的這兩篇作品也集中體現了這一點。然二人生逢亂世,生平各異,在他們的文章中卻也不時流露出與儒家思想游離的觀念。
一、嵇康與顏之推生平身世中的思想游離
( 一) 嵇康與顏之推對儒家思想的相合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頻仍,統治腐朽。曹操采用嚴刑峻法、任謀重詐的輕儒政策,曹丕主張清凈無為,以道治國,南朝歷代帝王要么武力爭奪天下,要么困于佛教,偏安一隅,儒家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只能踏上一條不入流的道路。但是,儒家思想畢竟占據主流思想地位幾百年,其作用亦有不可撼動之勢,嵇康和顏之推就是在這樣一個政治復雜,思想矛盾的大環境下成長發展的。
嵇康是魏晉時期的著名文人,他憤世嫉俗,高風亮節,是竹林七賢的領袖人物。但歷史的標簽讓我們對嵇康產生了誤解,近來有不少學者對嵇康的思想進行深入研究,證實其內在思想其實還是儒家占了上風。其兄嵇喜作 《嵇康傳》,述及先世,曰: “家世儒學”,并評康 “寬簡有大量”[2]1369,說明嵇康為人還是遵循儒教,敦厚中和。另外,據嵇紹 《趙至敘》載:年十四入太學觀,時先君在學,寫石經古文,事訖去。遂隨車問先君姓名。先君曰:“年少何以問我?”至曰: “觀君風器非常,姑問耳?!毕染吒嬷?。至年十五,陽病,數數狂走五里三里,為家追得,又灸身體十數處。
年十六,遂亡命徑至洛陽,求索先君不得。至鄴,沛國史仲和是魏領軍史渙孫也,至便依之,遂名翼,字陽和。先君到鄴,至具道太學中事,便逐先君歸山陽經年。至長七尺三寸,潔白黑發,赤唇明目,鬢須不多,閑詳安諦,體若不勝衣。先君嘗謂之曰: “卿頭小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停諦,有白起風?!?/p>
[3]142嵇康與趙至的忘年交誼,亦可佐證嵇康思想觀念中的儒家教化。在政治上,嵇康嫉惡如仇,公然反抗司馬氏的黑暗統治,表現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獨立人格,然而在生活中,他卻是一位中和、寬簡之人?!都艺]》以儒家傳統為基礎,事無巨細,向兒子論述了為人處世的各個方面,甚至詳細到“不須離樓,強勸人酒”[4]243的地步。
顏之推是南北朝后期到隋朝初年著名的學者,他的祖上是春秋時期孔子的弟子顏回,其九世祖顏含,官至西平侯,隨晉元帝東渡; 其父顏協、其兄顏之儀都在梁朝西府做官。顏之推曾在梁朝和北齊、北周做過官,晚年應隋文帝太子之召為學士。
他幼承庭訓,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 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5]4,尤善史書,處事勤敏。顏之推對儒家思想從小耳濡目染,梁朝談玄成風,之推曰: “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盵5]187自小學習的儒教使他對玄學產生自然的排斥。
顏之推在 《顏氏家訓·序致》中就指出 《顏氏家訓》此書的編寫目的在于 “整齊門內,提撕子孫”[5]1,然書中事例皆為 “經目過耳”[5]4的世俗中事,立論平實,成一家之言,不僅惠及顏氏子孫,更成為 “廣訓”,教育后人。 “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 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 止凡人之斗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p>
[5]1他寫作 《顏氏家訓》的目的即是宣揚儒家教誨,以儒教來教育子孫,規范其行為。
( 二) 嵇康與顏之推對儒家思想的游離在魏晉南北朝這個充滿動蕩的時代,統治者既不能依靠儒學治國安邦,又不能消災避難,故而儒家思想受到了極大的顛覆,士人們矜高浮誕,曠達風流,承老、莊之余韻,棄儒家之禮度,振起魏晉玄風,儒家思想勢必遭到壓制。道家和佛家思想逐步迎合統治者和士人們的要求,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想。
對嵇康影響甚大的是道家, “學不師受,博洽多聞,長而好老、莊之業,恬靜無欲。性好服食,嘗采御上藥。善屬文論,彈琴詠詩,自足于懷抱之中?!?/p>
[6]502在嵇康身上突出反映了外道內儒的思想矛盾,他出現了與儒教偏離的道家思想,并貫穿一生。統觀 《家誡》全文,嵇康所要兒子嵇紹做到的無非兩點: 立身守志和謹言慎行?!笆刂尽笔秋到套拥暮诵乃枷?,貫穿全文始終。嵇康以盛壯之1想而知,但他又不希望兒子走上與他類似的道路,矛盾的言語心理也是溢于言表。 《與山巨源絕交書》詞鋒犀利,也是康與司馬氏徹底決絕的公示書。在 《絕交書》中嵇康說自己 “不相酬答”“不喜俗人”[4]71,而且 “非湯武而薄周孔” “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p>
[4]72顯然閃爍著離經叛道、不容于當世的逆反的光芒。在歷史記載中嵇康也是以這樣一種形象出現的,他可以繼續打鐵,對1以,《家誡》中的嵇康與 《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嵇康簡直判若兩人,與一般史書中的嵇康也是宛若兩人,不由引起大家的懷疑和探究。明人張溥曰:“嵇中散任誕魏朝,獨 《家誡》恭謹,教子以禮”.
魯迅先生在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1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 ……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 《家誡》,……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凳悄菢痈甙恋娜?,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7]110儒家強調忠孝仁義,然顏之推生于亂世,且“三為亡國之人”,遭受了許多憂患、災難和屈辱,要想專儒怕是很難全。侯景之亂后他不得已轉侍北齊,但儒家傳統對他的影響實在太大,“行誠孝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也”[5]362,他仍然贊賞的是殺身成仁的高風亮節,可是為了保身,他又不得已侍二主,“何事非君,伊、箕之義也。自春秋已來,家有奔亡,國有吞滅,君臣固無常分矣”[5]258,他想在儒家價值觀之外找到一個合理的詮釋來為自己背離儒教忠君愛國的行為開脫,不免陷入矛盾之中。
顏之推生活的南北朝,上到君主,下至黎民百姓,無不信奉佛教,這樣的時代背景必然會影響到他的一些思想觀念。在 《顏氏家訓·歸心》中顏之推細舉冤報故事并闡釋佛家教義,“歸周、孔而背釋宗,何其迷也! ”[5]368他還力圖調和儒、釋兩家,認為 “內外兩教,本為一體”[5]368.這種觀點在今天看來是十分牽強的。于是,顏之推出現了偏離儒家思想的佛家觀念。
二、《家誡》與 《顏氏家訓》文中的思想游離
( 一) 嵇康 《家誡》中的思想游離《家誡》之所以受到后世如此廣泛的關注,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作為嵇康的獄中絕筆,其對研究嵇康會有很大的影響; 二是 《家誡》文體現出來的嵇康的思想與其之前放浪形骸、狂放不羈的狀態迥異,對后世研究嵇康造成很大的困擾。
當代學者有評論說: “一個嵇康寫出了兩個嵇康的作品”,一語中的。若細細品味,通觀嵇康的作品和歷史記載,我們會發現,其實嵇康是道家與儒家思想觀念的混合體。
1. 超脫與世俗喝酒、吟詩、捫虱而談……嵇康的生活可以說是樂得逍遙。越名教而任自然,他反對世俗禮教的牽絆,向往不拘小節、超凡脫俗的世外人生,一曲《廣陵散》讓后人想到的永遠是長裾飄飄的 “世外仙人”.他的 《游仙詩》: “長與俗人別,誰能睹其蹤?”[4]29《幽憤詩》: “采薇山阿,散發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盵4]17嵇康追慕神明,不流于俗塵。但從深層意義上探源,對神明的追慕恰是對世俗社會的逃避,也是內心無奈憤慨的轉移。 《家誡》同時也印證了這一點,該文的中心題旨是教誨子女如何謹言慎行,如何安于世故和明哲保身。
嵇康是世俗的,甚至可以擴展到竹林七賢,在他們放蕩不羈的外表下其實都深埋著一顆世俗的心。嵇康在 《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提及平生志愿,寫道:“今但愿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盵4]75臨刑前對其子說: “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彼€是達不到道家那種無為無治灑脫自然的境界的。
嵇康既不同于遁跡山林的隱士,又不同于積極入世的士人。他在波譎云詭的魏晉易代之際,不能忘記對黑暗社會的抗爭,也不能完全達到 “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坐忘境界,他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徘徊。
嵇康在 《贈兄秀才從軍·其十四》中寫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盵4]9那種隱逸曠達的人生境界確是道家追求的生命模式,這四句詩是嵇康的名句,也是最能體現他思想的作品。不過就算勸誡子孫的 《家誡》也并不全是明哲保身之語,他一開頭就落在 “守志”上。
人無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準行,自當。量其善者,必擬議而后動。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恥躬不逮,期於必濟。若心疲體解,或牽於外物,或累於內欲; 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則議於去就。議於去就,則二心交爭。二心交爭,則向所以見役之情勝矣?;蛴兄械蓝鴱U,或有不成一匱而敗之。以之守則不固,以之攻則怯弱。與之誓則多違,與之謀則善泄。臨樂則肆情,處逸則極意。故雖繁華熠燿,無結秀之勛; 終年之勤,無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嘆息也。若夫申胥之長吟,夷齊之全潔,展季之執信,蘇武之守節,可謂固矣。故以無心守之安,而體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4]237 -238.嵇康如此看重立志、守志,符合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
2. 全身與殉身史書對魏晉這一時期的定位就是 “亂世”,戰爭、瘟疫導致生靈涂炭。魏晉南北朝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同時也是人自覺的時代,因為時代特定的因素,這一時期的生命意識非常強烈,尤其在文人、貴族中成為典型格調。嵇康自然不能免俗。
在 《養生論》中嵇康系統闡釋了養生之道: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 識厚味之害性,故棄而弗顧,非貪而后抑也。外物以累心不存,神氣以醇白獨著。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
又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然后蒸以靈芝,潤以醴泉,曦以朝陽,綏以五弦,無為自得,體妙心玄,忘歡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4]102.嵇康很注重養生,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
他在 《家誡》中一條一條地勸告兒子如何全身遠害: “不須作小小卑恭,當大謙裕; 不須作小小廉恥,當全大讓?!盵4]241 -242說明嵇康很精通茍全性命于亂世的種種處世方法,鮮明體現了孔子于春秋戰國亂世宣揚的儒家思想。嵇紹后來也確實不辱父命,《三國志·魏書》二十一 《王粲傳》裴注引《晉諸公贊》曰: “紹與山濤子簡、弘農楊準同好友善,而紹最有忠正之情。以侍中從惠帝北伐成都王,王師敗績,百官皆走,惟紹獨以身捍衛,遂死于帝 側。故 累 見 褒 崇,追 贈 太 尉,謚 曰 忠 穆公?!盵6]607他成為忠臣烈子,儼然一個深受儒家教育之士。
面對生死大義,嵇康泰然自若,刑場彈奏《廣陵散》?!叭襞R朝讓官,臨義讓生,若孔文舉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節?!盵4]242《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與司馬氏決絕的宣言書,他既敢得罪當權者,已經是抱著必死的信念,他真正超越了生死,道出道家的生命底蘊。嵇康是道家與儒家思想交織的矛盾體,在 《家誡》一文中確實得到了很好的展現。
( 二) 顏之推 《顏氏家訓》中的思想游離《顏氏家訓》撰于隋開皇九年 ( 589 年) ,當時顏之推已 60 歲,他婉拒了隋朝的官職任命,將自己畢生體會傾注于此書。
沈揆 《宋本跋》說: “此書雖辭質義直,然皆本之孝悌,推以事君上,處朋友鄉閭間,其歸要不悖 《六經》,而旁貫百氏。至辨析援證,咸有根據?!薄额伿霞矣枴分攸c宣揚儒家 “忠” “孝”觀念。
《勉學》 《誡兵》篇中均涉及到 “忠”的思想?!睹銓W》篇: “夫所以讀書學問……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盵5]165體現了忠君之念?!墩]兵》篇有言: “國之興亡,兵之勝敗,博學所至,幸討論之。入帷幄之中,參廟堂之上,不能為主盡規以謀社稷,君子所恥也?!盵5]354顏氏流露出為國盡忠的愿望,以不能為國效力感到恥辱?!督套印贰逗笕ⅰ贰吨渭摇贰督K制》篇中均可見顏氏“孝”的思想。 《教子》篇: “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盵5]8顏氏強調 要 從 小 培 養 子 女“孝”的概念。 《后娶》篇: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御孝子,合得終于天性,而后妻閑之,伯奇遂放?!盵5]31顏之推倡導以慈父御孝子,那么個人首先就要契合儒家教誨,才可惠及子孫?!吨渭摇烽_篇就指出: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盵5]41將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作為一種風化來訓誡子孫,可見孝道極受顏氏重視?!督K制》提到對自己死后的安排,“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5]602意指他的葬禮儀式如果超過亡母,那就是陷他于不孝之中,其孝道思想可謂始終如一。
《歸心》篇是此書思想的一個不平衡點,后世對 “《歸心》篇闡揚佛乘,流入異端”而頗有非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也因之將 《顏氏家訓》“退之雜家”.《歸心》大力宣揚佛家思想,對 “俗之謗者”的五點予以平反,證明佛教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有方,世間有吉兇禍福和報應一說,僧尼行業精純,佛家供奉并非糜費國庫,因果報應,今日的善定能利于后世。顏之推出現這種偏離儒家的佛家思想,也是深深刻上時代烙印的緣故,生逢亂世,他無力衛國,一生歷仕四朝,三次被俘,儒家思想根本難以實現,他只能依歸佛教,在此處獲得心靈苦悶的解脫。
三、結語
從生平身世到文章創作,嵇康的 《家誡》在深層的儒教之中交織著隱逸避世的道家思想,顏之推的 《顏氏家訓》在儒家中庸敦厚的傳統價值觀之下結合時代的復雜背景流露出佛家的安世認命觀。綜上,嵇康和顏之推的思想觀念仍是以儒家思想為主,以道家或佛家思想作為補充。這兩篇家訓文不僅對其后世子孫產生巨大影響,對后世文人也具有極大價值,起到教化作用。因為時代與個人的種種因素,兩人不可避免地混入偏離儒家思想的道家和佛家觀念是時代的必然,亦無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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