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著名哲學家、法學家、經濟學家杰里米·邊沁\\( 1748—1832\\) 在《政府片論》中說過,“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是正確與錯誤的衡量標準”[1],從此之后,“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背蔀楣髁x思想的口號,廣為流傳。事實上,對邊沁的研究顯示,普利斯特列\\( 1733—1804\\) 和貝卡里亞\\( 1738—1794\\) 這兩位對邊沁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思想家都曾讀過哈奇森\\( 1694—1746\\) 的作品并公開表示深受其影響,哈奇森研究專家英國學者斯哥特據此指出,在邊沁的道德哲學中,“通過普利斯特列和貝卡里亞,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福的公式可以追溯到哈奇森”[2]273。事實上,惟有通過哈奇森,英語世界才第一次知曉了“最大多數人最大幸?!?。不過,哈奇森提出“最大多數人最大幸?!钡睦碚摲椒ú皇峭评?,而是計算。哈奇森道德哲學中的道德代數法是一種基礎性的研究方法,然而,長期以來,學界關注的焦點往往集中于由它所產生的結論,而不怎么在意這個方法本身。事實上,道德代數法在哈奇森道德哲學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值得認真探究。什么理論背景推動哈奇森提出道德代數法? 道德代數法的內容是什么? 如何評價哈奇森的道德代數法? 以文本細讀為基礎,本文試圖回答這三個問題,以期對道德代數法的理論背景、理論內容和理論地位進行系統闡釋與評價。
一
哈奇森之所以獨創出道德代數法,固然與個人天賦有關,然而更與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哈奇森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既“現代”又“古典”的時代,是一個充滿社會變革的時代,更是一個新舊思想交替的時代。這個時代之所以屬于“現代”,因為這是一個經驗主義哲學的時代,也是一個現代自然科學方興未艾的時代,更是一個啟蒙的時代,它的現代性直接為我們今天的現代社會奠定了諸多基本規則與秩序。
這個時代之所以屬于“古典”,因為古典主義在這個時代得到了復興,為了和古希臘時代的古典主義相區分,這種在新時代復興的古典主義被稱為“新古典主義”。道德代數法是新古典主義與現代精神高度融合的產物,哈奇森時代的“古典”與“現代”是道德代數法得以誕生的重要精神背景。哈奇森全部道德哲學非常忠實地反映了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全部精神面貌,時代造就了哈奇森,使之成為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的第一位偉大哲學家[2]2以及“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第一位偉大的哲學家”[3]。
隨著 1688 年“光榮革命”的到來,英國開啟了啟蒙運動的大幕,也讓新古典主義在歷史舞臺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美麗畫卷。新古典主義開始于1660 年斯圖亞特王朝復辟,終于 1798 年華滋華斯和科勒律治合作出版的《抒情歌謠集》,哈奇森生活的時代是典型的新古典主義時代。這個時期的人們普遍對古代著作抱有極大的興趣,古代斯多葛派的思想在 18 世紀的英國廣泛流行,塞涅卡\\( Seneca\\) 、愛比克泰德\\( Epictetus\\) 、馬可·奧勒留\\( Marcus Au-relius\\) 的著作在整個 18 世紀一版再版[4]317。追隨莎夫茲博里,哈奇森對古代著作的興趣主要集中于復興斯多葛學派的諸多思想觀點,然而,對他而言,復興古代的目的不是為了歷史本身,而是為了當代,為了對時代面臨的倫理困境或道德難題找到解決之道。在這個時代,人性被視為純粹的自私,“自愛”是惟一的倫理原則,霍布斯、曼德維爾等人都極力擁護這種思想。然而,如同莎夫茲博里,哈奇森并不認可這種觀點,他相信,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辦法是“回到過去”[2]155,即回到古希臘,尤其是回到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為此,哈奇森曾耗費了大量時間來翻譯馬可·奧勒留的作品。
在新古典主義的時代背景中,通過研讀古希臘斯多葛派思想家們如西塞羅、塞涅卡、艾比克泰德、奧勒留的思想,哈奇森不僅建立了自己的宇宙觀,而且從中“復制”[2]275出“最大多數人最大幸?!边@個口號。斯多葛主義給哈奇森提供了一種獨特的宇宙觀: 組成整體的每個部分都在適當的位置上履行著自己的職能,它們有機并自然而然地服務于整體善,若單獨看每個部分所做的一切,它所體現的就是整體和部分的完美統一,在任何既定的宇宙結構中,這種完美分工所展現的是由平衡、秩序與和諧而生的寧靜與富足。哈奇森發現,基于斯多葛式的整體視野,反駁時代流行的自愛說就變得輕而易舉了。不僅如此,對斯多葛學派的深入研究還使得哈奇森得以從中“復制”出“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白畲蠖鄶等俗畲笮腋!边@個說法最早可以上溯到斯多葛派的“世界公民”\\( Citizenship of the World\\) 一說,通過對西塞羅、塞內加、愛比克泰德和馬可·奧勒留等人思想的綜合發展,哈奇森使它第一次出現在英語世界。在哈奇森頻繁引用并一再贊美的《論義務》一書中,許多地方已經暗含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边@種說法??傊?,正是基于晚期斯多葛學派諸多觀點,哈奇森創立了道德代數法,“人們都知道,哈奇森喜愛道德代數學,只要注意到哈奇森的學說復制了晚期斯多葛主義的某些觀點,就很容易理解他會很自然地通往功利主義的公式?!比欢?,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通過復制晚期斯多葛主義的思想就會自然而然通往功利主義? 要回答這個問題,不得不考慮哈奇森所處時代的另一面,即 17—18 世紀英國的“現代”特征。
哈奇森生活的時代,其現代性精神氣質主要體現為經驗主義哲學的盛行以及自然科學的迅速發展。經驗主義對哈奇森的意義在于,作為一種世界觀,它把哈奇森討論道德哲學的視野限定在經驗領域,作為一種哲學理論,它直接給哈奇森提供了由洛克所開創的“感官”理論。經由對洛克的“感官”的繼承和改造,哈奇森把“感官”的理解從 5 種外在感官擴展至多種內在感官,并創造出榮譽感官、美的感官、公共感官等詞匯。但是,基于經驗主義的限制,哈奇森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從直覺主義的意義上使用內在感官術語,因此,有評論家指出,哈奇森道德哲學中的內在感官具有“直覺主義的名稱以及非直覺主義的運用”[2]271這個特點。自 17 世紀 50 年代開始,牛津成為了英國和歐洲的科學中心,英國洛克曾為居住在此的著名科學家波義耳擔任過助手,自然科學的偉大成就不僅改變了人們看待世界的方式,而且為人文科學提供了方法論榜樣?!皬哪峁爬?· 哥白尼 \\( 1473—1543\\) 到艾薩克 · 牛頓\\( 1642—1727\\) 這一時期,自然科學中的成就極大地改變了我們對宇宙本質的解釋和我們獲得關于它的知識的方式。這些變革對于哲學具有空前的意義?!保?]50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中,牛頓提出萬有引力定律,用幾條原理和公式就把各種物理現象統一起來,并計算出任意物體的運動狀態。鑒于數學在自然科學中所起的重要作用,部分人文科學家也極度崇拜數學,笛卡爾、霍布斯、萊布尼茨、斯賓諾莎乃至早年的康德等都在哲學研究中非常重視數學,有的甚至本身就是在數學領域內做出過杰出貢獻的數學家??ㄎ鳡栔赋?,“在近代的開端,知識的理想只是數學與數理自然科學,除了幾何學、數學分析、力學以外,幾乎就沒有什么能當得上‘嚴格的科學’之稱。因此,對于哲學來說,文化世界如果是可理解的、有自明性的話,似乎就必須以清晰的數學公式來表達”[5]。胡塞爾認為 17 世紀的西方哲學“對哲學的所有拯救都依賴于這一點,即: 哲學把精密科學作為方法楷模,首先把數學和數學的自然科學作為方法的楷?!保?]。洛克曾斷言,倫理學完全可以像數學那樣推理演繹。莎夫茲博里也相信,如同自然科學可以進行定量研究一樣,道德也是可以計算的。在這個崇拜科學和數學的時代,哈奇森的哲學思考也浸潤了自然科學的光芒,他的哲學著作打上了濃厚的數學烙印,他嘗試用數學分析和公式運算的方法來研究哲學問題。在《對美、秩序等的研究》中,哈奇森“用數學方式”[7]15表達了自己用觀察和歸納的方法所發現的美的根源。在《對我們的德性或道德善的觀念根源的研究》中,他更是清清楚楚地引入數學計算法,通過一系列公式對我們的道德程度進行精細的計算,并由此得出了有關道德程度之計算的一系列“公理”[7]131,從而在歷史上第一次創造出“道德代數學”。
二
什么樣的行為是道德的行為? 哈奇森道德哲學表明,受道德感官\\( Moral Sense\\) 認可的行為就是道德的行為。在歷史上,道德感官由莎夫茲博里第一次在《人、風俗、意見與時代之特征》提出,不過他沒有對這個概念進行深入論證。通過繼承與批判洛克經驗主義認識論思想,哈奇森對這個概念進行了系統論證,并據此而衍生出很多類似的其他各種內在感官,如公共感官、榮譽感官、美的感官等。美的感官的功能在于進行美與丑的區分。道德感官的功能在于進行道德判斷。哈奇森要研究的主要問題是:美的感官進行美丑區分的根據或基礎是什么? 道德感官進行道德判斷的根據或基礎是什么? 通過研究,哈奇森不僅找到了美的基礎,也找到了道德的基礎。仁愛不僅是道德感官進行道德判斷的基礎,也是全部道德乃至宗教的基礎,總之,“愛的一般原則是一切明顯的美德的基礎”[7]119。據此,衡量一個行為道德程度的大小,事實上就是衡量仁愛的量,該量越大,道德程度就越高。因此,在哈奇森看來,可以借助一些數學公理“找到一條普遍準則來計算我們自己或他人所做的全部行為的道德程度及其全部因素”[7]131。在計算的過程中,需要考慮的因素共有 5個,即公共善的量 M\\( Moment of Good\\) 、私人善的量或利益 I\\( Interest\\) 、仁愛 B\\( Benevolence\\) 、自愛 S\\( Self-love\\) 以及道德主體的能力 A\\( Ability\\) 。能力\\( A\\) 既可以產生仁愛與公共善,也可以產生自愛與私人善,同時,它既可以引起道德善,也可以導致道德惡,因此,在涉及道德善與道德惡的全部計算公式中,能力都是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仁愛\\( B\\) 所指向的目標是他人或由眾多他人組成的公共善,因此,公共善的總量和道德總量可以視為是一回事。公共善或道德總量\\( M\\) 是哈奇森道德哲學中道德的目標,需要注意的是,他從經驗主義哲學視角繼承了古希臘斯多葛哲學的整體主義世界觀,經驗世界是哈奇森討論公共善或道德總量\\( M\\) 的基本邊界。在判斷道德行為的道德程度時,哈奇森雖然較為關注公共善或道德總量\\( M\\) ,但他從未單純根據這個量來評判行為的道德程度,相反,他強調說道德動機才是道德與否的標準。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哈奇森雖然重視從動機出發研究道德判斷,但寓于經驗主義理論邊界的制約,哈奇森從來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動機論者,它所談論的動機是受公共善的量\\( M\\) 或私人善的量\\( I\\) 制約的動機。如果道德主體給道德受體帶來的惡大于善,這時候,不管道德主體如何證明自己擁有仁愛或高尚的行為意向,這種仁愛實際上都是不存在的,因為它建立在對公共善錯誤判斷的基礎上。在某種意義上,能否進行正確的判斷,構成了道德主體道德能力\\( A\\) 的一部分,因為錯誤的判斷使我們看見仁愛的意圖或動機被惡意地運用而不加以阻止,不僅是能力有缺陷的表現,而且會直接把該行為變為惡的行為。哈奇森非常有信心地說,一個在公正意義上考慮整體的人,仁愛很強烈,就不會陷入這樣的行為,更不會對他人推薦這種行為。同樣,倘若道德主體基于公共善而放棄了私人善,甚至使自己遭受了私人惡,從而失去了推進公共善的能力,這種行為盡管出自高尚的行為意向和行為動機,但它“可以真正為惡”[7]126。在這些思想的指導下,哈奇森在道德哲學中列出了與道德計算有關的 6 個公理,通過對公理進行推演,哈奇森列出了可以用于計算行為之道德程度的兩個公式。
第一個公式是 B =MA。由于公共善或道德總量處于仁愛或能力的復合比率\\( M = B × A\\) 中,在測量行為的道德程度即仁愛\\( B\\) 的過程中,需要考慮的因素主要是道德總量\\( M\\) 以及道德主體的道德能力\\( A\\) ,因此,B =MA就是用來揭示計算行為之道德程度的第一種方法。如果把這個公式量化,可以得出結論: 一個行為的道德程度和公共善的量或道德總量\\( M\\) 成正比,和主體的能力\\( A\\) 成反比。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很強,可以輕易完成道德行為,那么這個行為道德程度不高。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很弱,費了很大力氣才完成道德行為,那么,該行為所包含的艱難困苦、忍耐、毅力等正是高尚品格的集中體現。由于仁愛\\( B\\) 同公共善的量或道德總量\\( M\\) 成正比,那么,當能力\\( A\\) 相等的時候,公共善的量或道德總量\\( M\\) 越大,行為中的仁愛\\( B\\) 就越大。對于由相同的能力引起的同一個行為而言,享受善的總量的人數越多,公共善的量或道德總量\\( M\\) 就越多,因此,該行為體現的道德程度即仁愛\\( B\\) 就越高,而仁愛\\( B\\) 越高,就說明該行為越好。據此,哈奇森得出結論,“為最大多數人獲得最大幸福的那種行為是最好的行為”[7]127。
在列出了第一個道德代數公式后,哈奇森還考慮了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即自愛\\( S\\) 以及由自愛所導致的私人善或利益\\( I\\) ,并由此而創造了道德代數法中的第二個公式,即,B =M ± IA。對于自愛所引起的私人善或利益,如同公共善的量或道德總量處于仁愛和能力的復合比率中,它也處于自愛和能力的復合比率中,因此,I = S × A。在道德領域內如何處理公共善\\( M\\) 和私人善或利益\\( I\\) 之間的關系,既是哈奇森同時代的人所面臨的時代課題,也是哈奇森個人學術思考面臨的理論難題,對這個問題的解決構成了哈奇森學術研究的重要動力之一。和哈奇森同時代的曼德維爾曾在《蜜蜂寓言》中宣稱,支配人類一切行為的情感動機單單只有自愛,道德是根本不會存在的一種東西,社會上存在的種種道德只不過是政治家利用自愛來愚弄大眾的巧計罷了。哈奇森創作道德哲學的目的就是要反駁曼德維爾這種觀點。需要注意的是,在反駁曼德維爾的過程中,哈奇森并未籠統地反對一切形式的自愛,他所要反對的是曼德維爾把出自自愛的巧計確立為道德基礎的做法,他要為道德找到不同于自愛的情感基礎,因此,他道德哲學的目標在于證明,道德真實地存在于人類生活中,道德的基礎是仁愛而非以自愛為基礎的花言巧語。要做一個道德的人,就要做一個仁愛的人,但這并非意味著,需要徹底放棄自愛。
在他看來,自愛是有邊界的,其邊界就是“公共善”。
在邊界之內,若自愛與整體善一致,雖然人的行為是為了私人善,但是由于有益于整體善,因此這種行為是尊榮和高尚的行為,這種時候,倘若缺乏這種自愛,不僅談不上道德,相反是一種惡。對處于這個邊界之內的行為,若要計算其道德程度,涉及兩種情形。第一種情形是道德主體追求的公共善有利于實現或增加自己的私人善或利益的情形,在考察道德善的總量時,必須加上自愛的因素,即 M = \\( B + S\\)× A。這個公式可以作下述推理: M = \\( B + S\\) × A→M = BA + SA → BA = M - SA → BA = M - I → B =M - IA。第二種情形是道德主體追求的公共善不利于或有損于自己的私人善或利益的情形,在考察道德善的總量時,必須減去自愛的因素,即 M = \\( B -S\\) × A。這個公式也可以作下述推理: M = \\( B - S\\)× A→M = BA - SA→M = BA - I→B =M + IA。上述兩種情形中的道德代數法可以合并成一個公式: B=M ± IA。這個公式清晰地表明了兩層含義: 其一,在衡量行為的道德程度時,自愛雖然不是道德的基礎,但擁有自愛的人,絕非不道德的人; 其二,要成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最重要的不是完全消除自愛而做到“毫不利己專門利人”,而是需要處理好自愛\\( 私人善\\) 與仁愛\\( 公共善\\) 的關系,一個道德高尚的人,既可以為了公共善而放棄私人善,也可以不這樣做,若對比 B =M + IA與 B =M - IA這兩個公式,可以發現,在哈奇森道德哲學看來,雖然在同等能力條件下放棄私人善的行為中所包含的德性要多于后者,前者因此比后者更高尚,但這只是量的區分,不是質的差異。
B =MA以及 B =M ± IA這兩個公式是哈奇森為我們指明的計算行為道德程度的方法。立足人性,通過對這兩個公式進行分析,哈奇森注意到,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這種有限性表現在 M 永遠不會等同于 A,即使盡了最大努力,道德主體的有限能力決定了該道德主體不可能使所有人獲得最大幸福,也就是說,B 永遠小于 1。哈奇森說,只有神能做到 M =A,對人而言,M = A 或 B = 1 永遠是一個理想與目標,他借用斯多葛學派的觀點說,“被假定為無罪的存在物,通過盡其最大能力追求德性,可以在德性上與諸神等同”[7]134。在這個意義上,作為有限的存在物,我們惟一能做的就是盡我們最大的努力追求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因為“我們的道德感官會作為最圓滿的高尚行為推薦給我們選擇的是: 這種行為顯現為對我們的影響所能企及的所有理性主體之最大以及最廣泛的幸福擁有最普遍而無限制的趨向”。
三
不可否認,哈奇森道德代數法包含著豐富的功利主義元素,但是,哈奇森絕不能據此被視為功利主義者。在功利主義者眼中,任何行為,若不能給人帶來功利,就不是道德的行為。哈奇森堅決反對這種觀點。他說,“道德的觀念不會出自利益”[7]88,“我們對道德行為的知覺必定不同于對利益的那些知覺”[7]86。德性的真正根源在于人性中的某種規定,這種規定可以“先于源于利益的全部理性”[7]112。
不僅如此,哈奇森還發現,我們基于道德對他人產生的喜愛,有時候甚至會超越利益。例如,假如我們的鄰國深受暴君壓迫,我們的市長帶領市民同暴君進行反抗,最終建立了一個共和國,使這個國家在財富上甚至超過了我們自己的國家,盡管鄰國的財富超過了我們,但我們仍然會帶著極大的敬佩之心對我們的市長報以濃厚的好感,這種好感就體現了對利益的超越。這其中的原因,哈奇森解釋為,道德判斷的標準絕非外在的功利,而是內在于人自身的道德感官。作為一種感官,在進行道德判斷的過程中,道德感官具有和任何其他感官一樣的特性———直接令人感到快樂或痛苦,即,無需了解得以發生的原因,感官知覺就會直接令人感到快樂或痛苦?!拔覀兒芏嗝翡J的知覺都直接地令人愉悅,也有很多直接地令人痛苦,而不需要對這種快樂或痛苦產生的原因有任何了解,也不需要了解對象是如何引起苦樂的,或者說了解與它有關的誘因,也不需要明白,這些對象的使用可能導致什么樣的進一步的利益或危害?!保?]5由道德感官而來的感官判斷所具有的即時性和直接性使人在未能了解道德行為的利益得失的時候就可以產生道德快樂或痛苦,并根據這種苦樂感進行道德判斷,哈奇森據此反復強調,道德與利益沒有關聯。
雖然哈奇森的道德哲學文本充分顯示,哈奇森不是功利主義者,但在思想史上,人們卻往往傾向于把哈奇森同功利主義聯系起來,這其中的原因不僅在于以邊沁為代表的功利主義思想家從哈奇森汲取了大量的養分,而且更在于哈奇森道德哲學內部所呈現的巨大張力。這種張力可以描述為道德代數法的功利氣質與哈奇森道德哲學的非功利出發點之間的不一致,即道德情感的功利計算法和道德的超功利性特征之間的矛盾。歷史顯示,這個矛盾對哈奇森道德哲學產生了巨大損害,使這種哲學體系喪失了內在的連貫性和統一性,并為此在思想史上被廣為詬病,并使哈奇森遠離了一流哲學家的地位。
哈奇森對道德的研究始于美學研究,通過研究美的根源,他發現,人們在審美過程中,經由美的感官\\( Sense of Beauty\\) 這一內在感官,我們可以知覺到一種超越一切功利后果的內在快樂。由于和人的情感有關,人的道德行為是所有美的事物中最美的事物,由道德之美所產生的美是最高的美。作為美中之最,它當然也具有一切美的事物共同具有的美學特征———會令人產生超功利的審美快樂。哈奇森之所以研究道德問題,除了反駁曼德維爾從而為莎夫茲博里辯護這個目的之外,直接的理論動機就是他希望探索道德之美的根源。在探索過程中,哈奇森發現,令道德感官產生道德快樂的行為就是可以給最大多數人帶來最大幸福的行為,這種行為就是我們的道德感官推薦給我們的“最好的行為”,因為這是道德代數法展示的結論。道德代數法中所涉及的多種計算因素,均有濃厚的功利色彩,其中絲毫不包含哈奇森在理論建構之初所提出的非功利美學特征,不僅如此,它甚至嚴重背離了道德行為的非功利美學特征。事實上,哈奇森最終接受了道德代數法的結論并把它視為道德感官進行道德程度判斷的準繩,這充分說明,哈奇森深受時代的影響,尤其深受他所處的時代中的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影響??档略f,“沒有什么比哲學家摹仿幾何學方法給哲學帶來更大的損害”[8]。哈奇森道德哲學中的前后不連貫之“硬傷”,可以視為哲學家模仿數學方法給哲學帶來損害的最好例證。
事實上,人類的情感,尤其是道德情感,由于具有超功利的美學特征,是不可以計算的,這個看法得到了晚年哈奇森的呼應。晚年的哈奇森在《論激情和感情的本性與表現,以及對道德感官的闡明》的第 3 版以及在稍后再版的《論美與德性觀念的根源》中緩和或刪除了前面兩個版本中出現的數學語言。哈奇森刪除的內容不僅包括正文中的數學符號,而且包括道德代數法中的 6 個“公理”,然后用“箴言”代替了“公理”一詞,不過,在頁邊標題中,“公理”一詞仍然存在[9]。這是一個重大變化,這個變化說明,隨著對道德情感問題研究的深入,哈奇森注意到了道德情感的不可計算性,也隱隱約約發現了休謨后來所說的事實世界和價值世界之間的區分,注意到了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定量分析法只能分析自然對象,不能分析人的行為或動機,也不能用來進行道德計算或道德評價。推理和計算只屬于科學世界、自然世界和事實世界,解決這些世界中的問題就需要用到推理和計算的方法,一個越善于推理和計算的人,就越能把這些世界中的問題處理得比較令人滿意。最善于推理和計算的人就最有可能成為最優秀的自然科學家。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這些人就是最有道德的人,因為道德和人的情感有關。晚年的哈奇森在第 3 次的再版中,刪除了學說中的數學語言,這表明,他試圖把善惡、正義等問題從科學范疇中清理出來,給它們劃定獨立的領域。不過,盡管哈奇森有過這種努力,但歷史已向我們揭示,在哈奇森全部道德哲學中,這種修訂只是相當微弱的變化,并且很快淹沒于時代的大潮中,未能引起評論家們的足夠重視??墒?,這并不能說明,這種修訂不重要,或者說,可以受到忽視。如果我們相信,“真理、事實、真假等認識論的概念不能應用在道德領域; 道德與認識之間、價值與事實之間沒有共同之處。倫理學既不同于物理學的經驗陳述,也不同于數學的邏輯演繹”[10],如果我們堅信道德哲學具有“前科學性”[11]294特征,如果我們相信以倫理學為內容的道德哲學不是一般意義的科學[11]4,如果我們確信科學為論證所支配,而道德則起于直覺,那么,我們就會發現,哈奇森的這種修訂相當重要,我們甚至可以根據這種修訂而推測,晚年的哈奇森已經明晰地認識到,情感,尤其是道德情感,只屬于“價值世界”,不屬于“事實世界”,這兩個世界應該是互有邊界的世界,而他的修訂也從反面說明,年輕的哈奇森沒能對這兩個世界劃定清晰的界限。
參考文獻:
[1] 周輔成. 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 下卷[M]. 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7: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