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眾多的著述當中,其核心的關注是由世俗化帶來的精神危機問題。在他的巨著《世俗時代》(2007)一書中,他詳盡地追溯了世俗化的漫長過程,并試圖提供一種理解世俗化的現象學路徑?,F象學的世俗性關注的是一種“世俗的”存在經驗,在此世俗性被看作是自足的和封閉的,人們不僅對宗教不感興趣,而且對超越世俗的內在框架的任何形式都不感興趣。主流的看法認為,祛魅祛除了宗教的迷信,從此人們能以客觀理性來審視這個世界。但在泰勒看來,與其說這是科學祛除了迷魅,不如說這是意義框架的更替。更重要的是出現了一種新的倫理視野,它無需訴諸超越性就能證明現代社會的構成具有正當性。這種新的倫理視野被他稱為“內在的框架”(the immanent frame)[1].內在的框架取代了原先由宗教提供的那個無所不包的意義框架。宇宙的、社會的以及道德的秩序現在都被理解為內在的世俗秩序,缺乏超越性。泰勒認為,正是這種在內在框架中生活的現象學經驗,使得我們的時代成為了世俗的時代。泰勒通過闡述世俗性的問題來反思現代性的精神危機,其中的核心關注即是對現代西方主流道德哲學的深刻反思。
一、內在的框架
泰勒認為,現代性的發展與一個內在框架的展開可以被看作是同義的。這一內在秩序的出現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它始于中世紀晚期的基督教會改革,其關鍵轉折是自然神論在十七世紀晚期和十八世紀所經歷的人類中心論的轉向。這一轉向的結果被他稱為“神佑意義上的自然神論”(Providential Deism)。它降低了“超越”的地位和作用,改變了對人與上帝的關系的理解,并刻畫了一種新的自我形象:人類不應活在原罪的譴責中,相反,人類的善是自足的。只要人類能夠從過去的迷信與恐懼中解脫出來,他們就能夠在自己的身上發現改造人類生活的力量。內在秩序對世俗的幸福給予了極高的肯定,然而它也將西方人日益推向一種封閉的倫理視野,在此,“封閉”指的是“沒有給‘垂直的’或者‘超越的’的東西留下任何地盤,反而是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將它們排除在外,使他們變成不可接近的,甚至是不能想象的?!盵1]
具體來說,內在的框架由四個面向構成:
第一個面向是由現代科學帶來的自然主義。這種自然主義不僅將自然祛魅,驅除了困擾前現代人的魔力與魔法,還帶來了一種新的自我觀。這就是獨立的、漠然的主體,他反思性地控制著自己的思想過程,用胡塞爾著名的短語來說就是“自我負責的”.與之同步發展的是一種獨立的、自我控制的、自我負責的漠然理性(disengaged reason)。它拒絕由對權威的順從而來的簡單舒適,拒絕迷魅世界的慰藉,拒絕向感官刺激投降。它要求我們沒有先見地去觀察我們的經驗,盡量做到客觀中立。它相信,只要我們能打破錯誤的形而上學和宗教觀帶來的適意幻象,知識就會不斷增長,我們就能最終獲得對世界的真實把握。
第二個面向是由化減的故事(subtract story)帶來的無求于外的人本主義(exclusive humanism)。世俗性被看作是人類已經失去了或拋棄了某種早先受限制的視域、幻象或知識的局限,或者人類已經從凡此種種之中將自己解放出來的過程。當人們從前現代那種錯誤的形而上學中脫身,經驗路徑成為獲取知識唯一有效的路徑后,超越性的要求就變得不再有效。尤為關鍵的是,人們像個人那樣行為,被看作是他們不再被舊的宗教、形而上學和習俗所掌控后的“自然的”行為,是符合人類本性的?;瘻p故事的邏輯就是:一旦我們拋棄了服務上帝或者參與其他超越實在的關懷,那么人類利益就理應成為我們獨一無二的關注。
第三個面向是現代社會空間的興起。前現代的社會是一個等級互補的社會,在此社會按互補職能組織--例如,神職人員為所有的人祈禱,領主保護所有的人,而農民為所有的人耕耘,但這些職能不具有平等的尊嚴。而在現代社會中,人們不再需要歸屬于某個網絡才能參與到整個社會的活動或者參與到宇宙秩序的維持中。擺脫了身份對人的束縛之后,人們進入到一個通過簽訂契約來合作的世界。這個世界由平等自由的個體組成,它被泰勒稱之為直接進入的社會(direct-access society)。這種社會秩序有四個強有力的價值標桿。它們分別是(1)自由:這個步驟意味著解放;(2)權力:意味著能夠自我授權;(3)互惠:這是現代社會的基本點;以及(4)理性:自由、權力、互惠能否被獲得以及如何被獲得,是理性討論可以判定的。
第四個面向是自我授權的現代觀念。它是前面提到的現代人本主義的倫理產物。過去人們從那些外在于他們的權威--從上帝、眾神,或者從存在、宇宙的本性--之中獲得他們的規范、他們的善、他們關于最終價值的標準。但他們之后就會發現這些更高的權威只是他們自己的虛構,并且意識到他們不得不根據自己的權威去建立規范和價值。如果說現代科學敦促人們從幻象中解放出來并開始建立關于世界的真實性的話,那么自我授權的現代觀念則召喚人們自己來支配他們生活的終極價值。
泰勒認為正是這四個面向的相互作用使得現代性看上去像是一個封閉的內在框架。它的特別之處在于,它沒有為植根于超驗的道德根源的完滿留下位置;它避開了“超越的視角”.因此,人們將追求那種平均狀態當成完滿本身;而靈性的探索被認為會破壞這種人性的幸福。對日常生活的現代肯定,帶來了對代表“高級”生活方式的主張的懷疑,因為這些主張有悖于人類參與日常的目標和活動。在這一內在的框架之下,西方主流的道德哲學也呈現出一種抽象化、準則化的特征。它注重對道德義務的說明,而非對人類良善生活本質的探究。受到自然主義的影響,它將人類世界描述為一個中性的宇宙,并竭力壓制對作為道德根源的善的理解,因此只能將行為者各異的道德選擇看作主觀情感的投射。它將超越性的善觀念斥為不真的,肯定人的自然欲望的合理性,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一種人與人平等尊重、互利互惠的世俗倫理。但泰勒認為現代道德哲學面臨種種困境,它縮小了我們的道德世界,從精神上將我們矮化;它將追求一種平均狀態定義為幸福,忽視了人類對完滿的渴望;它將人類繁榮作為唯一有價值的目標,拒斥超越性,帶來了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系列弊病。
二、現代道德哲學的特征
現代道德哲學首先呈現出一種抽象化的特征,這與韋伯所說的“祛魅”不無關系。世界祛魅的過程讓人類從先前的價值秩序中解放出來,現在人們可以用客觀的理性來評估世界了。由于世界已被祛魅,作為客體的世界與作為主體的人類就不再是存在秩序與存在者之間所具有的本體論意義上的聯結,而是認識客體與認識主體之間的一種認知關系?!办铟取焙蟮氖澜缡且粋€中性化的宇宙,它不再是意義秩序的體現,而成為一部人類知識可以控制的機器。笛卡兒在他的《方法論》中驕傲地宣稱,現在我們成為了自然的主人和擁有者。他提出了一種理性控制的新模式,認為“心靈”與“物質”之間就是一種工具控制的關系。在泰勒看來,這種理性支配的觀念造成了道德根源的內在化。一旦理性控制成為物質世界的主要問題,那么良善生活的優越感以及過這種生活的志向必定來自主體作為理性存在者的尊嚴[1].笛卡爾進一步將自我的明晰性和主體的尊嚴建立在理性判斷的基礎上。他認為,個人運用判斷去決定他是誰,通過判斷,自我得以感受自身。個人的連續性就是從判斷中產生的。個人通過他的自由意志作用于世界,從而獨立于世界。
這種認識論深深地影響著現代道德哲學?,F代道德哲學將道德主要理解為一種判斷和抉擇過程,并且道德行為的主體是一個具有反思能力的、能夠按照抽象原則行為的個人。道德行為是否正確取決于個人是否具有將自身從環境中抽象出來的反思能力。自我的意志而非外在的權威成為行為的源泉,我決定這么做,我就會對這種意志行為負責。意志行為指向特定的目標,這些目標是可預見的,通過關注意志行為及其目標,我們就獲得了理性。當我們被要求解釋我們的行為時,我們會毫不猶豫地訴諸這種行為的目標所具有的價值。我們的行為也因此被賦予了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