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舞作品中的身體語言需要依托清晰流暢的動作質感,借助動作語言的審美意象傳遞作品的思想內涵和哲學意味。優秀的現代舞作品離不開編者獨具匠心的設計,包括動作語言邏輯結構的搭建,以及富于意境的審美的動作意象呈現,最后完成對作品哲學命題的表達。筆者在第八屆“荷花獎”編創了現代舞作品《生》,試圖從動作本源出發,遵循身體內部運化的自然規律完成整個作品創作,從而探尋人類的生命狀態的生發與消逝,透過動作意象呈現,追尋生命意義的最終表達。以下從身體語言結構的構建、動作意象的生成和哲學命題的追尋三個方面歸納該作品的藝術創作實踐。
一、身體語言的構建
不同于其它舞蹈在多重意義空間的詮釋,也不同于其它作品將舞蹈人物賦予復雜性格的表現,現代舞作品《生》的創作,帶有更為理性的思維,在動作語言的表達與呈現上動機更簡單,意圖從簡單中引發思考。
“生”,是作品的主題,舞蹈的整個過程都集中圍繞“生”的哲學命題,不做具象釋義,一切因舞者的想象與動作運化自然組成。因此,這部作品更加關注的是通過具體動作的展現和運作所傳遞出的更為理性化的力量,因此舞蹈本體越發重要。關注舞蹈本體,就是要摒棄舞蹈本體之外的燈光、舞美、服飾、道具等,專注于作品身體動作形式意義的追尋。
同時,整個舞蹈作品的結構不以故事發展情節為主線,全部以動作語言進行架構。舞者在表演中,一個蹲起,一個抬腿,一個舉手,一個倒地都不是表意性的動作顯示,而是動作單純性質的運化。
關于舞蹈本質,吳曉邦先生曾定義: “舞蹈是人體造型上‘動的藝術’,它是藉著人體‘動’的形象,通過自然或社會生活的‘動的規律’,去分析各種自然或社會的‘動的現象’,而表現出各種‘形態化’了的運動,這種運動不論是表現了個人或者多數人的思想和情感,都稱為舞蹈?!?/p>
舞蹈最本質的表現即為動作的展現,這是舞蹈最為理性化、結構化的藝術狀態?,F代舞語境中,對純動作的追求是經常崇尚的一點,像韓芙麗、瑪莎·格萊姆、坎寧漢等國際現代舞大師,均追求在舞蹈運動中從動作上帶來的質感變化,以及身體語言結構的生成。美國著名編舞家坎寧漢曾說過: “動作之外的東西與舞蹈毫不相干,某個特定的舞蹈并不源于我對某個故事、某種心情或某種表達方式的構思,這個舞蹈的容量源于動作本身?!?/p>
《生》在整個結構中,以動作本身所具有的生命力為主要表現手段,通過動作的連接作為結構的支撐框架,企圖在身體自身的內部運化中達到對“生”這一命題的書寫與描畫。為了突出和強化內涵與情感的表達,《生》在動作表現上運用了現代舞的技法: 例如收縮與放松、跌倒與爬起,全部是在舞者身體運動的指引下自然而然地發生。整個作品沒有設定突兀的節點,而是充分順應與發揮舞者身體的流暢性,從理性的高度順應自然的規律,然后進行動作的結構塑造。例如第一段中舞者主要在二度空間上展現,動作舒展、流暢、富有張力; 第二段舞者開始加入地面動作,通過滾地、立起然后隨即倒下這樣變換空間的方式,完成結構意義上的轉化; 第三段再次回到二度空間,從這里落回地面作為結束。筆者通過動作的節奏處理、流暢度的感應完成空間的轉化,從而使得作品結構得到合理分配。上述的創作方式,不以情節發展為傳統結構表現,采用這種順應身體動作的自然運行規律,利用自然原始的動作語言來進行調配,身體語言自成結構。
筆者從動作的角度出發,以動作本身的自然運化來呈現結構的框架,同時關注演員身體的可開發性,通過對動作的連接與變化進行結構與解構,使得作品中情感與動勢得到完美的有機融合,讓作品在身體的自然舞動中顯現內在神秘的藝術幻象。
二、動作意象的生成
不同于情節性舞蹈作品,《生》是將動作作為主體呈現的一部分,通過動作的展現過程去生成藝術形象,最后完成對動作意象的塑造。在創作過程中沒有刻意以情節性的意象去呈現,動作的行進造成身體內部的情感隨著舉手投足的肌肉線條緩慢流出,從而構成一種狀態性的呈現,也造成了不自覺的、虛無的顯示。意象本身沒有具體的實在形式,而是構筑在觀者心中的動作映射,意象的生成自然離不開身體的運作機制。
在《藝術學概論》中,彭吉象教授認為藝術意境區別于藝術典型在于: “一般認為,意境重表現、重抒情、以創造景物意象為主; 典型則是重再現、重寫實,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主?!?/p>
因此,筆者在創作《生》的時候,多考慮營造動作背后所營造出的意象,而非創造具象表現的事物和形象。首先,將身體動作作為表達情感與結構的主線,由動作與情感的融合形成了不自在的意象特點?!爱斘璧刚叩那楦性匠隽藘仍跊_動,使不可見的意象,變做可見的形象,那就全靠通過人體動作,才使這類意象能在第一階段顯示自己。那也全靠通過人體動作,才使設計好了的舞姿得到它那有節奏地搏動著的力量的活生生的生命?!?/p>
其次,《生》并不是無情緒的冷硬表現,在作品表現形式上,它是站在理性的高度用動作來詮釋作品,使得“生”成為無具體意義的命題形式,情感在身體的控制下進行動態化的呈現,離開內在沖動的不自覺暴露,與動作進行理性結合。這種結合不是機械性的堆砌與拼貼,是在動作與情感的內省中呈現出不自在的幻象; 最后,通過動作營造的意境感,上升到主題所要表現的最終訴求———對生命狀態的追尋。動作本身無意義,只有在動作完成的效果里形成意義。動作效果的最終呈現并非只是簡單、流暢、充滿情感,而是借助這些特點在意境中形成哲學思考和況味?!皬乃囆g實踐來看,意境確實是藝術作品具有獨特審美價值和審美魅力的重要原因?!?/p>
《生》是一篇命題作文,企圖建立一種不具表意的動作結構系統,利用動作自身的質感營造出生命的自由和神秘莫測的藝術狀態,使之成為“自在”藝術方式下的產物。編創過程體現了命題作文之外、并且通過動作在人體的運行中自發形成的一種藝術狀態,也通過這種動作狀態的不斷變化,從而慢慢顯現出生命狀態的內核。不管是《生》或“生”,由此引發觀者的不同理解,可以是具體客觀的,也可以是抽象的主觀臆斷,借助動作背后營造的幻象,一切事物將會在生生不息的運化與消解的運動中,體現生命狀態的自由與美好。
三、哲學命題的追尋
不論是純動作對結構的有機塑造,亦或是動作與情感的化學反應后形成不自在的意象,兩者的呈現與運動均是對生命狀態的一種表現?!渡吩噲D通過建立在一套以身體動作為語言的結構上,利用動作營造的意象,追尋生命意義的最終表達。筆者在創作過程中,以“生”為命題出發,動作意象用于表現生命的理性狀態。借助藝術作品的呈現,表達出對生命狀態的理解———生命永無止境地向前行進,實則是不斷生發與消解循環往復的自然過程,這與世間萬物有著不可磨滅的關系。由此,在構建《生》的身體表現時,通過身體動作語言的不同變化,形成不同的舞姿、構成不同的空間、塑造不同的意象,同時將身體、情感融入生命狀態中進行重構,最后,實現作品內涵與意義的最終目的。
作品中舞者并未有意識地進行動作性的表演,而更多地是對生命不斷生發與消解的感受。身體是動作的重力與壓力形成的姿態,動作是身體狀態不斷圓滿與消解的態勢,壓與長、擴與縮均是身體機能與動作態勢的不斷配合運行。于是,在物理性的運化當中,身體與身體,身體與心靈之間不斷地產生化學反應,從而形成一個仿佛帶有“磁場”的完整生命體,這也是作品想呈現出的一種整體化的生命狀態。
《生》的開端,僅以一束定點光投射在舞臺最右側,舞者背對觀眾立于光束之中,開始緩慢向后仰,仿佛在仰望生命的“得不到”。隨即,突然向前蹲下,以右手為軸逆時針蹲轉一圈然后起立,隨后驟蹲驟起,此時,音樂響起……作品開篇,以動作的移動與空間的變換來展現出生命狀態的生發; 在作品表現過程中,舞者通過各式的動作結構———如二度空間的走步、地面的翻滾等,形成弧形與圓形的操作,意在生命狀態的不停生發,圓滿后即消解,月盈則虧。這是一個能量不斷更新的過程,亦是生命狀態在動作、情感、意象中不斷轉化的過程。隨著變化的不斷加快,直至結尾: 舞者坐在地面,雙腿彎曲不斷擊打地板,快速逆時針轉圈,之后緩慢停住,立起身體,抬頭仰望,雙手向上伸直合十,臨近尾聲。作品結尾,舞者將過程中的生發與消解而產生的力與氣全都松懈下來,激烈的圓形構圖呈現不斷地縮小空間,最后成為某種因身體與動作的壓榨而形成了某種孤立,形成一個飽滿的恍若帶有磁場力的生命整體。
綜上,《生》所表現的是對“生”的理性分析,本質上來說,“生”就是純粹、沒有任何具象意義的闡釋。作品是在動作的運行中達到不自在的意象塑造,而動作與意象的處理終歸是為了進行生命狀態的呈現。在圓圈的不停變化中,身體進行著生生不息的生發與消解,身體與欲望不斷分離,生命狀態通過得到與失去之間的相互交替和更新達到完滿。
結語
整部作品,不刻意追求形態的呈現,更多關注人的內心對“生”的理性闡釋和意象營造。從身體本身的表現到動作意象的形成,再到對生命狀態的哲學訴求,讓這三者在作品中循序漸進、相輔相成、緊密聯系。編導在創作中,應更加關注舞蹈本體即舞者身體的表現方式,再進一步深入動作意象的塑造與狀態的呈現,才能使作品充滿哲學意味和美學況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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