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隴南地區文化遺產特別豐富,各類民歌浩如煙海,形式五彩繽紛,有山歌、花兒、小調、號子、社火曲等,其中最成熟、最有特色的當屬小調。隴南小調表達愛情、祈求幸福,訴說哀愁、抒發悲苦,真實地反映了當地的歷史、社會和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是認識隴南歷史、社會、民風民俗的寶貴文化資料。隴南小調經歷了時代的錘煉,日臻完善,具有了無比頑強的生命力,并以其攝魂奪魄的藝術魅力和土味濃烈的藝術風格震憾著千萬人的心扉。
一、隴南小調的特點
隴南小調植根于隴南這塊沃土,其傾訴情感的內容和賦比興的創作手法,與《詩經》極為相似。據說發端于民間,位居《六經》之首的《詩經·秦風》之《車轔》等四首詩歌就采錄于隴南地區。這里多民族雜居,其民歌風格既有氐羌族的悠揚豪放,又有漢人的纏綿悲傷,還有回族花兒的婉轉細膩,因此具有明顯的民族融合特征,小調也是如此。
隴南地區稱小調為“曲子”,曲調優美動聽,多使用民族五聲調式,節奏靈活多變,風格清新自然,音樂形象突出。曲子多屬分節歌的形式,一曲常具有多段唱詞。歌詞格式多樣、富于變化,除七字句外,也有長短句式;除二句、四句式常見外,也常有非對偶的三句、五句式等結構;唱詞中大量的襯詞如“啊”、“呀”、“喲”和方言的使用,使小調不但格律化、豐富多變,而且更加貼切、生動。
隴南曲子以獨特的音樂形式,或敘事,或言情,或控訴壓迫的深重,或抗爭命運的悲苦。特別是較多地反映了農村勞動婦女的婚姻愛情生活及其悲慘的命運。有些經典唱段形成了多種變體,以或柔美、或哀怨、或悲憤的情感,用豐富多變的節奏和婉轉流暢的旋律或獨唱或對唱或一領眾和地演唱;加之絲弦樂器的伴奏,采用加花裝飾和托腔墊腔等手法,使音樂更為優美動人,音樂形象更加鮮明。其唱詞內容包羅萬象,數不勝數,勾勒出很多鮮活的婦女形象,以高度的概括力和尖銳的批判鋒芒觸及到傳統女性社會生活的多個方面,從而使這一主題獲得了廣泛的社會意義。
二、隴南小調中唱出的舊中國女性的悲情人生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女性一生都在“三綱五?!薄叭龔乃牡隆钡乃枷雺褐葡露冗^,多少女性正常、自然的情感需要、生理需要被無情淹沒。
隴南小調不像《楚辭》中的歌謠那樣熱烈而富于幻想,充滿浪漫主義色彩。貧瘠的大山深處,被稱為“花兒”的女人們艱辛地創造著現實生活,也創造了小調,并借此來抒發她們內心的壓抑和苦悶。隴南小調呼喚虧枉、表達悲傷,說明女性要承受來自社會和家庭的雙重重壓,從中可以真實而深入地透視出舊中國女性的悲情人生。
1.悲情一:飽受歧視的童年時代——“女子娃”角色在重男輕女的舊社會,身為女性,本身就是不幸。她們從“女子娃”開始,就得面對淚漣漣、血淋淋的殘酷現實??悼h岸門口的曲子 《煙花告狀》,這樣地控訴了她們的不幸:初一十五廟門開,進了廟門拜三拜。/ 變牛變馬我都去,萬世莫變女裙釵。/ 一歲兩歲吃奶娘,三歲四歲離娘懷。/五歲六歲學針線,七歲八歲進妓院。/ 掙得銀錢爹媽愛, 掙不得銀錢皮鞭排。/三天不吃陽間飯,四天上了望鄉臺。/ 望鄉臺上回頭看,只見爹媽哭哀衰。
曲子訴說著一個“女子娃”的不幸遭遇。悲愴的獨白中浸透著無奈的凄涼,可以說是用音樂包裝起來的血和淚。她寧可做牛做馬,也不做女子娃,女人是何等的低賤呀!這是一個女人向現實憤怒地抗爭。七、八歲的女孩兒正在天真爛漫的孩提時期,卻被強行送進妓院,確切地說,她們就沒有“童年”!一朵稚嫩的花蕾未及開放,就被扼殺在“妓院”和“皮鞭”中。這就是“煙花告狀”展示給世人柔弱女童——女子娃的悲慘遭遇和不幸人生。
舊社會,母以子貴,如果生了女孩子,丈夫全家人就會嫌她福淺命薄,女嬰就會遭遇嫌棄,殃及產婦無人接生,無人照顧,連娘家人都直不起腰桿。女性從嬰兒時期開始,她本人及其母親被歧視的命運從此就開始了。于是,一個女人的命運被押在了生男生女的賭注上??悼h嘴臺小調《十月懷胎》真實地唱出了一個少婦的悲情:“……懷胎四月八,朝拜女菩薩,保佑小奴家,養個兒子娃?!?/p>
如此質樸的四句獨白,活脫脫刻畫出一個為不公的命運支配,無助且無奈,只得跪拜在女菩薩腳下,默默祈求、保佑她“生個兒子娃”的無助少婦形象。她傷感、孱弱無助的形象和可憐無奈的獨白,揭露了當時社會的冷酷無情。女子娃漸漸長大,父母生怕家教無方而受人非議,早早管教她們不得出門半步,不能有絲毫的非分之想和半點不軌動機,否則會被閑言碎語淹沒,被世俗觀念摧毀。成縣紙坊的曲子《女兒十八春》就唱出迫于封建禮教和舊的世俗觀念,對女子娃囚犯一般的管束:“女兒十八春,爹娘要操心,高打上院墻緊守大門,/ 院墻九板高,大門九道巡,權是神仙他也難得跳?!?/p>
對付一個“十八春”的“女兒”,“院墻”被“高打”至“九板高”,“大門”被“緊守”到“九道巡”。這架勢儼然是在囚禁一個殺人越貨的囚犯。小調用這種夸張手法吶喊出人間的極度不公。這種直白的吶喊,給世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像。
2.悲情二:受盡摧殘的青年時代——“媳婦子”角色那時的女子娃尚未成年,就充當起勞力擔負繁重的家務勞動,而后她們被爹娘視為拋出之物,早早嫁出,角色轉換后苦難將會更加深重。舊時的隴南多是包辦婚姻,“媳婦子”的地位十分低下,三綱五常是她們的枷鎖,嚴格的禮教戒律是她們言行的桎梏,她將受盡婆婆一家的無情摧殘。成縣紙坊的曲子《摘豆角》唱道:爹娘愛錢賣了我,賣給旁人受折磨。/清早擔水四十擔,到晚推磨二斗半/出了磨房星宿全,天亮紡棉三兩三。/家又大來人又多,洗臉水燒了多半鍋。/砍下濕柴攏不著火,吹死吹活火不灼。/吹來吹去吹著了,頭發眉毛燎著了。/公公罵來婆婆抓,小姑子過來拔頭發。/丈夫鞭子往下落,渾身打成肉索索。/ 這樣的日子咋樣過,寧愿死來不愿活。
小調用了夸張的手法歷數了這位苦命的媳婦子一天的工作:她從天一亮起床,就開始了十分繁重的勞動,女人和男人的活計都得做,待到磨完“二斗半”已是半夜“星宿全”了。還要燒“多半鍋”洗臉水,而燒水的柴火卻是生枝濕柴,不得不爬在爐灶前“吹死吹活”,但那濕柴就是“不灼”火。
而待到吹著時,卻已是“頭發眉毛燎著了 ”的慘景。此時她得來的卻是“公公罵來婆婆抓,小姑子過來拔頭發”,那位本該為她分憂、保護她的丈夫,卻喪盡天良地“鞭子往下落”,把她“渾身打成肉索索”。
《摘豆角》 給人以震撼,喚起人們極大的同情,雖似敘事,卻浸透著血和淚的控訴。在這樣的控訴后,激起了她極大的憤懣,終于爆發出以死抗爭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這樣的日子咋樣過,寧愿死來不愿活”。如此樸素準確、形象生動的刻畫,使這位苦命的媳婦子形象躍然紙上,喚起人們的同情和共鳴,其現實意義和社會意義不言自明。
再如岷縣城郊回民曲子《索菲亞訴苦》:……白天里挑水三十擔,一晚上推磨五更天。/我家的尕男人見不得我,四股子麻繩捆手腳。/我家的賊婆婆見不得我,一晚夕拿錐子身上戳。/我家的尕小姑子見不得我,白天黑夜拿剪子身上撾。/青石板我就當睡炕,半個冰來半個子烙。/睡在半晚上賊婆婆吼,手拿上掃帚往我門上走。/ 揭開了被子把炕掃,灰塵兒落在我的身上。
這里以同樣的手法塑造了苦命媳婦子形象,而其中的反抗情緒尤為突出。她蔑稱“尕男人”,發泄了她對“四股子麻繩捆手腳”的施暴者的輕蔑;而用“賊”定位那位“婆婆”,極度丑化了“拿錐子身上戳”她的惡婆婆的丑陋形象。這是苦命媳婦子對強暴者的一種反抗。
在這種悲慘的境遇下,女性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而有時這種寄托也成了奢侈的妄想?!把鬅熁ǖ墓嵌渥?害死了多少媳婦子”。舊社會吸食洋煙不知害死了多少人,使多少富足的家庭走向困苦,使多少人妻離子散,大煙把人吸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造成的結果就是賣房、賣女兒、賣老婆。這是舊中國女性們最悲哀的事情。
3.悲情三:悲苦凄涼的中老年時代——“婆娘”角色隴南小調大量地反映了不幸的“女子娃”和苦命的“媳婦子”的悲慘命運,也有很多反映作為“婆娘”角色的中老年婦女的凄苦境遇。岷縣城郊小調《十重恩》這樣唱道:第七重深恩,兒大離了母,閑游閑玩不聽娘張主,玩錢賭博家緣全不顧,聽上了妻言忘了生身母。第八重深恩,兒把生意做,兒行千里母耽萬里憂,喧嘩飲酒性命全不顧,損失了資本難回家鄉路。第九重深恩,老母八十歲,腰彎頭低行動不伶俐,為兒為女把心肝操碎,為兒為女受夠了萬種罪。第十重深恩,老母有災難,好象風燈熄滅在眼前,一生勞苦受盡饑和寒,兒女們雖多哪個來替換。
歷經千辛萬苦生了兒子的,田地有人耕種,香火有人延續,是“命大”的婆娘。兒子長大成人,好不容易由媳婦熬成婆婆,一生為兒女操碎了心,苦盡甘來,按常理應該享清福了,但她們也難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受后代敬重的“偉大的母親”;悲苦凄涼的中老年婆娘的日子又開始了:飽受折磨的媳婦子往往會報復她,兒子如果再不成器,寄托于兒子身上的希望又遭到破滅,這又是女性們最大的悲哀。
“女子娃——媳婦子——婆娘”,舊中國女性三種角色,也是她們命運的三部曲;生活的極度苦難、精神的無情摧殘、情感的壓抑扭曲,構成了她們悲情人生的主要內容。觀其一生,衣不遮體;忍饑挨餓,活著缺少關愛,死去無人知曉,過著螞蟻一樣卑微的日子。她們的悲傷情緒無法訴說,不為世人所知,小調成為她們借以控訴的渠道。盡管她們的個體意識在諸多枷鎖和鐐銬下顯得弱不經風,寡不敵眾,但她們依舊執著。她們不要僵硬的封建禮教也不想失去作為人的基本權利,她們有愛有恨有情有義,更有著明確的追求,而這些都讓她們在不可抗拒的封建禮教壓抑下苦苦掙扎、吶喊著。
這就是從隴南小調中透視到的舊中國女性的悲情人生!
三、結 語
民歌不僅有絢麗多彩的音樂形象,而且有豐富的文學內容和很高的文學、研究價值。
正如同馬克思曾經強調的那樣,“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射下都閃耀著無窮的色彩”。隴南小調經歷了時代的千錘百煉,有著無比頑強的生命力,并以獨特的懾魂奪魄的藝術魅力和土味濃烈的藝術風格震憾著千萬人的心扉。它大膽地唱出了舊禮教下女性覺醒的心聲,也展示了被貶為山野小曲的小調所蘊含的精神追求,讓人在如泣如訴的故事中品味樸素的人生,體驗生命的價值。盡管這些故事是悲劇,但悲慘凄烈的故事更多顯現的是做為人的個體對于生命的渴望和追求。這一幕幕悲劇以肝腸寸斷催人淚下的動人情境中給我們展示舊中國女性所不可扼殺的情篤志堅的信念和覺醒的心靈。
建國以來,女性的生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隴南小調隨之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小調所反映的舊中國女性的悲情人生已成過去,歷史已經翻過了這沉重的一頁。新的時代將賦予隴南小調嶄新的內容和形式,這些內容將更加豐富,這些形式也會更加多彩。保護和挖掘舊的隴南小調,創新今天的隴南小調,將會使這朵藝術奇葩散發出更加迷人的芳香。
參考文獻:
[1]王文元.揭開《詩經·秦風》中篇章的創作地之謎.
[2]剡自勉.西和山歌初探[J].昌吉學院學報,2010,\\(1\\):18-21.
[3]王雯.中國傳統女性意識的現代解讀[J].齊魯藝苑\\(山東藝術學院學報\\)2004,\\(4\\):83-89 .
[4]張錫生,吳學英,編.隴南地區民歌集成[Z].1988.
[5]畢艷君.個性的張揚理性的扼殺——談“花兒”中的愛情悲劇[J].青海民族研究,1999,\\(4\\):35-37.
[6]黃明政.淺論甘肅花兒[J].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12\\):8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