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寨縣位于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西部,東臨雷山縣,南接三都水族自治縣,西連都勻市,北靠凱里市、麻江縣。自古以來,苗、漢、水、侗、布依、彝等族長期在此居住,其中苗族人口占多數。
當地的苗族自稱“嘎鬧”,“嘎”即語氣詞,“鬧”即鳥,“嘎鬧”即“鳥的部族”之意。他們是上古蚩尤集團中以鳥為圖騰的“羽族”之一,后來幾經遷徒,聚居于此。在苗族神話中,遠古時期楓樹生蝴蝶媽媽,蝴蝶媽媽生下十二個蛋,十二個蛋由脊宇鳥孵化成自然萬物,孵化的萬物中就有苗族的祖先姜央。他們認為鳥對于苗族是有恩的,所以把鳥作為氏族的圖騰。
蠟染技藝主要分布在丹寨縣東南面,處于烏灘河、基加河、排調河的中部區域,以排調鎮、揚武鄉兩地最為集中。蠟染,又稱蠟纈,即苗族人使用蜂蠟作防染劑,從藍靛中提取汁液作染料,并使用自織的白色土布,“繪花于布,染之,去蠟則見花”[1].蠟染工具主要有銅刀、大針、骨針、瓷碗、染缸、炭爐、稻草等,制作工序主要有點蠟、畫蠟、浸染、去蠟等步驟。
一、苗族蠟染的傳統紋樣
蠟染紋樣變化多樣,生動樸實,其原型主要來自于自然事物,但又與之區別。苗族人經過對事物的觀察、理解、加工、創造,并融入自我的審美喜好,呈現出獨具特色的蠟染紋樣。蠟染紋樣的形制、數目、大小、排列位置均有嚴格的規定,苗族人在繪制時不能隨意改變。本文將蠟染紋樣①分為動物紋、花草紋和幾何紋三類:
( 一) 動物紋
1. 鳥紋。作為蠟染的主要紋飾,其原型來源于錦雞、麻雀、喜鵲、鸚鵡、燕子、鷺鷥等。苗族人結合多種動物的樣貌特征,繪制出的鳥紋種類繁多,造型各異,栩栩如生,且可愛傳神,或大張開嘴,或竊竊私語,或昂首挺立,或展翅高翔,其動作神態類似于人的生活寫照。苗族把鳥視為氏族的祖先,為了報答鳥類的恩情,最好的方式是將鳥紋繪制在蠟染衣物上,以此緬懷祖先。
2. 蝴蝶紋。源于對“蝴蝶媽媽”的紀念。苗族對“蝴蝶媽媽”存有一份敬意,認為“蝴蝶媽媽”不僅是萬物的始祖,同時也是人、神、獸的共同母親,是她孕育了子孫后代,孕育了。但是,蝴蝶紋飾又不同于現實生活中的蝴蝶樣貌,它甚至是蝴蝶的變型,更具人格化特征。由于苗族人對萬事萬物的認知差異,進行加工創作的蝴蝶紋呈現出造型各異,或飛舞,或爬行,或具體、抽象,或寓意、寫實。
3. 魚紋。苗族通過對生活的觀察,知曉魚腹多卵,產子多。他們對魚紋的喜愛,源于期望擁有魚那般旺盛的生殖能力,繁衍后代。魚紋大都軀體肥碩,無足,生動有趣。有的在魚腹內繪有小魚,有的則在魚腹內繪有魚卵似的繁密斑點,這表達了苗族對生殖能力的祈求。
4. 龍紋。龍在苗族意識形態中具有超自然的力量,不僅可以降風雨,主管理山川河流、而且可以守家護寨,兼具多重職責。龍在現實生活中雖不存在,但苗族先民通過臆想,并結合多種動物的外部形象和生理機能創造出龍紋。龍紋經過抽象、夸張、變形,常與鳥紋、魚紋、牛紋等動物紋樣相結合,形成似龍非龍,簡練優美,溫馴可愛的龍形象。
5. 蛙紋。其原型源于青蛙,由于青蛙屬于水陸兩棲動物,既可以戰勝洪水災害,又擁有強大的生殖能力,因而被苗族所崇拜。苗族將蛙紋繪制在衣物中渴望多子多孫,并祈求平安。蛙紋造型多樣,有的呈菱形,有的呈蹬地狀,有的呈起跳狀,突顯青蛙的姿勢和形態。蛙紋與其他紋飾搭配,相得益彰。蛙紋具有較強的抽象感,形似孕婦的腹部,體現了母蛙孕育小蛙的特征。
( 二) 花草紋
1. 石榴紋。由于石榴外形獨特,皮內百籽同房,籽粒晶瑩,寓意多子多孫、家庭興旺、繁榮和睦。石榴紋多以茁壯纏枝型的圖案呈現,枝葉繁茂,構圖碩大、飽滿、對稱,疏密大小安排適當,色彩豐富,細節精致,紋樣簡潔而生動。苗族對石榴紋的喜愛,表明其追求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
2. 其他花紋,如蕎花、蕨花、梅花、杏花、桃花等。這些紋飾在百鳥衣中隨處可見。丹寨苗族通過想象模仿,描繪出極富生命活力和山野情趣的花草畫面。這是苗族先民在歷史遷徙中,將沿途花草描繪在自己的衣物上,并流傳至今。這些紋樣既寄托了苗族人對歷史事件的記憶,也從側面反映了苗族先民的不同經歷。
( 三) 幾何紋
1. 螺旋紋。它是當地最具代表性的幾何紋樣,當地苗族稱其為“哥渦”,此圖案固定在女性盛裝的肩背、衣領、衣袖之處。有學者認為,此紋樣源于苗族人對自然中具有漩渦形物象的認知,多是雙線螺旋紋,不同于單線螺旋紋。紋樣的整體造型由八個漩渦紋有規律地組合,領背處是完整的圖案,而八個圓形螺紋圍著中心的一個銅鼓紋,左右袖口合在一起才組成一個完整的圖像。完整圖像的八個螺旋紋又分為四組,每一組均從中心圓向四周輻射,再由四個支干伸出后向左右旋轉,成為兩個圓形漩渦,四組一正一反的漩渦組合成八個漩渦紋,造型獨特而優美。
2. 其他紋樣,如太陽紋、星辰文、水波紋、山川紋、湖泊紋等。苗族先民在生產生活中,不斷與日月星辰、自然山水相接觸,在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好的同時,并把她們對自然的觀察與理解記錄在服飾上,以表達對自然的熱愛之情。當地老人去世后使用的葬單,均為馬蹄花、梨花、銅鼓花等莊重的幾何紋樣,說明苗族對這些紋樣十分迷戀。這些紋飾多是對自然的局部模仿,苗族在模仿自然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抽象與概括,大多具有超越實物的意象色彩。
二、蠟染紋樣中蘊含的文化內涵
蠟染的傳統紋樣之豐富,不僅體現在衣物外觀之中,更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苗族傳承了此技藝,經過長期發展創新,以特定形式保存在衣物中,不僅記錄了苗族遷徙途中所見所聞,而且傳達了苗族對事物的深刻認知。
( 一) 反映了審美意義
蠟染紋的審美意義是最直觀的體現。苗族通過對其生存環境的觀察、模仿、創造,將自然中存在的動植物紋飾按照一定的構圖規律描繪在衣物上。在繪圖時,苗族將特定紋飾安排在特定位置,有的居于主要位置,有的居于次要位置,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展示一種和諧的美感。這是苗族審美觀念的物態反映,突顯了其心靈深處的審美意識與審美趣味。一方面,傳統紋飾是苗族創造的物質文化,是技能與經驗的折射;另一方面,紋樣的組合呈現的平衡狀態,凝聚了哲學與美學的深層意蘊,顯示了苗族與萬事萬物和諧共存的哲學智慧。
( 二) 反映了宗教意義
“宗教屬于一種世界觀和意識形態,也是一種文化現象,以虛幻方式反映社會現實生活的一種文化體系,總是附著在某種文化實體上,影響人們的思想情趣”[2].從動物紋、植物紋、幾何紋中可以看出,苗族信奉原始宗教,主要表現為生殖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三種形式。生殖崇拜表明苗族對人口繁衍的重視,由于遠古時期苗族受自然災害、生存環境、醫療衛生條件的限制,人口存活率較低,嚴重影響了生產力發展與氏族延續,因而產生生殖崇拜。圖騰崇拜是遠古氏族和部落認為自身與某種動植物之間存在著特殊的血緣關系,于是將這些動植物視為本族的圖騰,這是原始社會普遍存在的信仰。苗族將脊宇鳥視為本民族的保護神,是典型的圖騰崇拜。祖先崇拜表明祖先死后靈魂依舊存在,并影響子孫后代,而子孫后代需要以特定方式緬懷或祭祀祖先才能得到他的庇佑。苗族把姜央視為祖先,是因為“蝴蝶媽媽”孕育了姜央。丹寨苗族通過繪制蝴蝶紋,不僅紀念“蝴蝶媽媽”,更是追思祖先姜央,祈求得到祖先的庇佑。
( 三) 反映了歷史意義
苗族衣物歷來被視為“穿在身上的史書”.由于古代苗族沒有(或已失傳)文字,只能通過口述方式與形象化的符號來傳承歷史,于是傳統紋飾成為保留史實的物質載體之一,這側面印證了苗族古歌、故事、傳說中涉及的相關史實。丹寨苗族將族源史轉化為鳥紋、蝴蝶紋,又將遷徙史轉換成花草、山川河流與日月星辰紋,并將其繪制在蠟染衣物上,既形象又深刻。這些紋樣大多源于現實生活,是苗族先民經過細心觀察,喜好感悟,加工模仿、創造出來的具有特殊意義的圖案。這些紋樣承載著重要的歷史信息,從中可以找到苗族有關的歷史和遷徙的脈絡。
( 四) 反映了民族認同
“民族認同是指某一民族成員將自己和他人視為同一民族,并對這一民族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持有一種較近態度”[3].它不僅是一個民族對本民族文化的認知與情感寄托,而且是一個民族對自我身份的肯定,影響著該民族文化的發展與延續。民族認同涉及到文化認同、身份認同、心理認同、地域認同四方面的內容。其一,文化認同。丹寨苗族對傳統紋樣的喜愛是他們在長期生活中對自身文化的肯定,擁有共同的祖先、宗教信仰、歷史信息等內容,成為凝聚本民族的精神紐帶。其二,身份認同。它是苗族對自我身份的描述和認知,以自我為核心,強調自我的身體和心理體驗。在傳統紋樣中,丹寨苗族將這些紋樣圖案視為這是族群的標志。其三,心理認同。苗族對本民族文化持相同認知而產生的一種心理狀態,如他們對蛙紋的喜好,不僅表明戰勝自然災害,還渴望多子多福。其四,地域認同。苗族居住于同一地域而產生的共同認知心理,熟悉相同的生態環境,擁有相同的風俗習慣,而傳統紋樣體現這一地域特征,增強了民族的凝聚力。
( 五) 反映了象征意義
象征是用具體事物來表達抽象意念的文化現象,是對文化意義進行探索和解釋。有學者認為,象征意義實際上是服務于社會現實秩序和道德秩序的一種建構,象征符號不僅是意義的載體,而且直接參與或促成社會行動。據此,傳統紋樣除了作為裝飾圖案之外,還作為本民族的一種象征符號,建構本民族的社會秩序。苗族人在社會活動中必須遵守一些約定俗成的道德規范以及行為準則,以維護和鞏固社會的平衡有序狀態。丹寨苗族根據自身的傳統習俗,選擇本民族熟知的事物作為裝飾紋樣,表達特定的象征意義,并獲得丹寨苗族人的認可而延用至今。例如,鳥紋象征祖先,蛙紋象征旺盛的生殖能力,石榴紋象征多子多孫,等等,這些紋樣除了具有淺顯的裝飾作用之外,還具有深層次的象征意義。
三、結語
丹寨縣苗族蠟染紋樣多,造型獨特。除了作為裝飾之用,還記載了苗族人的族源史、遷徙史、興趣愛好、宗教信仰等文化信息。透過這些約定俗成的傳統蠟染紋樣,對了解苗族思維模式、行為規范、價值觀念、風俗習慣等具有重要意義。
現階段,當地苗族蠟染紋樣保存較完好。由于受到當地政府、本土學者、相關公司的重視,其中揚武鄉苗族蠟染合作社、阿勇苗族蠟染文化公司、寧杭蠟染有限公司在保護苗族蠟染技藝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
這些公司或合作社吸納當地苗族婦女的純手工蠟染產品加工,并按期付給工資,不僅促進了蠟染技藝的傳承,保護了苗族傳統的蠟染技藝,同時還為當地苗族提供了就業機會。
但從長遠來看,苗族蠟染的傳承與保護依舊面臨一些問題。一方面,傳承人缺失。當地 20 歲左右的苗族人大多外出務工或學習,而擁有精湛技藝的苗族婦女年齡均偏大,造成了蠟染技藝傳承危機。任何一種文化,傳承主體一旦缺失,文化則失去延續保障。
另一方面,異文化的影響。由于蠟染制作工序復雜,費時費力,部分苗族人為了迎合市場的喜好,不僅用料做工也由手工制作變為了機械生產,而且也改變了蠟染的傳統紋樣。蠟染技藝從形式上、內涵上逐漸發生了改變,其承載的文化信息也趨于淡化??梢?,丹寨苗族蠟染技藝的保護刻不容緩。政府官員、專家學者、技藝傳承人、公司負責人,只有攜起手來共同保護蠟染技藝,才能夠促進丹寨苗族蠟染技藝的傳承與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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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邁爾威利·斯徒沃德。 當代西方宗教哲學[M]. 周偉馳,等譯。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