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筆膚談》是明代一部重要的兵書,現存最早的版本是明萬歷三十二年(1640)刻本,作者署名為"西湖逸士",而真實姓名因著錄模糊難以確認。書中非常推崇孫子,坦言"七書之中惟孫子純粹,書僅十三篇,而用兵之法悉備"[1]1613,遂仿照《孫子》的體例,把有關軍事問題歸納概括為十三大類,按次序分別為:《本謀第一》《家計第二》《達權第三》《持衡第四》《諜間第五》《敵情第六》《軍勢第七》《兵機第八》《戰形第九》《方術第十》《物略第十一》《地紀十二》《天經第十三》。對于該書的價值,有論者認為:"它的十三篇按每篇在戰爭中所處的地位和作用,次第排列,上下連貫,自成體系,有對《孫子》思想的發揮,然更多的是論述了《孫子》所未言及的重要問題。"[2]170作者本人也聲明:"篇名雖與《孫子》相參,文義則有別。"[1]
那么,該書與《孫子》的"文義之別"何在?對孫子的兵學思想到底有哪些方面的繼承與發展?其深層次的原因有哪些?這些問題在學術界尚未見到專門的論述文章,即使某些著作中有過評述也是極為簡略。為此,筆者不揣淺陋,試做探討,不當之處,敬請賜教。
一、"以謀為本""康國安民",強化了孫子"兵以仁輔"的戰爭觀念
在戰爭觀問題上,特別強調以民為本的"仁"和"義"的份量,這是中國軍事思想的一個鮮明特征。孫子作為中國古代杰出的軍事理論家,自然也深刻認識到民本思想在戰爭中的重要性,最終形成了"兵以仁輔"的戰爭觀念。然而,"兵以仁輔"并不等于"仁為兵本",目前學術界有些人大談孫子的"仁本""民本"思想,值得認真辨析。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是不同利益集團政治經濟利益沖突不可調和的產物,孫子首先強調的是"利"而非"仁,他主張的是用兵"以利為本"而非"以仁為本",更非"以民為本",這正是孫子戰爭觀念與儒家戰爭觀念的根本區別。說到底,孫子戰爭觀的立足點是君主本位而非人民本位,其"令民與上同意""視卒如嬰兒""視卒如愛子"等用兵理念,最終目的還是將"仁"作為戰爭取勝的一種輔助工具。
這樣的斷言并未貶低《孫子》本身的價值。龔留柱認為:"假如承認軍事學是一門科學的話,《孫子》之所以能夠在2500多年前深刻地把握其規律,創造出一個輝映千古的具有東方特色的兵學體系,原因就在于擺脫任何非理性情感對戰爭的干擾,一切以現實的利害為依據,冷靜客觀地只對戰爭本身進行研判。"[3]57-62然而,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中國封建社會,儒家仁本思想對兵學理論的浸潤和影響是必然的,明代作為宋明理學發展的重要時期,兵儒結合發展到更深更廣的層次,甚至出現了將兵學納入到儒學體系的嘗試?!锻豆P膚談》正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比如,該書《本謀第一》開宗明義指出:"凡兵之興,不得已也。國亂之是除,民暴之是去,非以殘民而生亂也。"
"自古明君賢將,謀之于未戰之先者,豈專謀敵求勝哉?亦冀保民而康國耳!"這明顯是對孫子"安國保民"戰爭觀的繼承與發展,然而其意旨之明確卻又遠遠超出《孫子》。接下來,作者在本篇中深刻論述了戰爭的危害(兵之所以妨民者有五)及戰爭勝負之道與"民本思想"的關系:"軍需不備,取敗之道也。行伍不充,取敗之道也。備軍需、充行伍而災及吾民,以敗致敗之道也。"
"是以民勞而興兵者疲,民貧而興兵者匱,民玩而興兵者散。""故國不富不可以興兵,民不和不可以合戰。"在此基礎上,作者將自己的用兵主張推衍至以恤民仁本為宗旨的戰爭觀念:"兵以銷兵,然后興兵;戰以止戰,然后合戰。""如不得已而必至于用兵,則不多旅,不久師,不暴卒,不角力,惟謀以為之本。則吾民之病,其少瘳乎。"總之,《投筆膚談》對戰爭的基本認識與《孫子》對戰爭的基本認識是有根本差異的,它突出了《孫子》中蘊含的仁愛思想,并以此為基礎,將孫子"利本仁輔"的戰爭觀念轉化成了儒兵家特色的"兵以仁立"的戰爭觀念。兵儒融合是明代兵學發展的一大特點,也是一大貢獻。但應充分認識到,在戰爭領域過分強調儒家的仁義,勢必限制兵學思想的深入發展。
二、"先定家計""兵貴乘人",細化了孫子"自保全勝"的思想要旨
自保而全勝的先勝思想是孫子戰略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古代積極防御之戰略文化的反映。孫子在《形篇》中講:"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必可勝。故曰:勝可知,而不可為。"孫子這一思想蘊含著深刻的辯證哲理,而其思想要旨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先求自保,立于不敗之地;二是持重待機,絕不放過戰勝敵人的機會?!锻豆P膚談》論先勝思想明顯是承襲了孫子的基本思路和框架,其內容集中體現于《家計第二》和《達權第三》兩個專篇。前者論述的重點在于"先立定家計"以自保,后者論述的重點在于"兵貴乘人"以求勝。
《家計第二》明確指出:"用兵之道,難保其必勝,而可保其必不敗。不立于不敗之地,而欲求以勝人者,此徼幸之道也,而非得之多也。"這與孫子"先求自保"的主張殊無二致。然而,在如何實現"自保"的具體思路上,作者進行了充分的拓展論述:"不虛營而實陣,不重戰而輕守,不緩御而急攻,不先彼而后己。""故行慮其邀,居虞其薄,進思其退,外顧其中。我攻敵左,防敵襲右。我攻敵右,防敵襲左,而前后之變可知也。"這些論述雖然淡化了孫子論述先勝思想的哲理性,但卻具備了更多的操作性和實用價值。明代兵書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具體實用,解決"下手的詳細節目"①問題,而且是實踐經驗基礎上的理論升華、絕非無端臆說。值得強調的是,作者在本篇中還從客地作戰的實際要求出發,進一步提升了孫子"自保而全勝"的思想地位:"是以敵雖寡,我亦舉眾以待之。
敵雖弱,我亦堅陣以迎之。其未戰也若見敵,已會也若不勝,既勝也若初會。"總之是"不惟敗防敵,勝亦防敵也",一定要慎之又慎,防之又防,絕不留一絲一毫的隱患。這樣做雖然有"過分謹慎"之嫌,但在總的思路上是在強化孫子先勝思想的要旨。戰爭是生死存亡之事,在敵我雙方對抗中,勝負概率各占一半,每一方都存在戰敗和被消滅的危險。所以,先穩固自己的后方,先消除自身的缺陷、弊端和漏洞,確保自己不慘敗,很明顯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達權第三》首先論述了"通權達變"的重要性:"家計既立,則凡軍中之事,備之周密,已不敗矣。然欲取勝,猶須見微知著,隨機轉移,以通達夫權變,而不可膠弦襲轍也。"可見,作者并沒有滿足于不敗,而是要以"通權達變"而求勝。為此,作者不僅強調"不可聽淫言,不可信讖緯,不可拘風占,不可惑物異",而且主張"居常慮變,處易備卒",其最終的目的則在于"乘人之不備".作者談到:"乘疑可間,乘勞可攻,乘饑可困,乘分可圖,乘虛可驚,乘亂可取,乘其未至可撓,乘其未發可制,乘其既勝可劫,乘其既敗可退。故兵貴乘人,不貴人所乘也。"這段內容深化了孫子"以待敵之可勝"的思想主旨,并提出了實現這一思想的具體途徑和切入點。而"兵貴乘人,不貴人所乘"之語也被后世兵家傳為至理名言,頗與孫子"致人而不致于人"的作戰指導思想相契合。
先勝思想奠基于中華民族農耕文明的基礎之上,是中國古人"重戰、慎戰、備戰"之戰爭觀念的集中體現。"中國戰略與西方戰略的區別就在于,它不是僅從消滅敵人這一個方面來認識'勝',而是從保存自己與消滅敵人的辯證關系上全面地認識'勝'."[4]22《投筆膚談》作為明代兵書,受明朝后期防御戰略及邊患危機形勢下御侮思想的影響,其對先勝思想的重視更超出《孫子》。當然,整體而言,二者在先勝思想理論方面做出的貢獻是有明顯差異的:前者貴在立論與創新,蘊含哲學層面的辯證哲理;后者貴在深化與發展,具有實踐層面的可操作性。
三、"悉其利害""持之以衡",深化了孫子"攻守統一"的辯證哲理
"攻"與"守"是戰爭中最基本的兩種行動樣式,其他行動都是這兩種行動樣式的具體展開,或者說是這兩種行動樣式的適時組織與轉換。因此,戰爭中的所有奧妙,無非就是一個"攻守之道".《投筆膚談》以《持衡第四》作為論攻守的專篇,既是對孫子思想的繼承與發展,也表現出作者的真知灼見。
在攻守的基本認識問題上,孫子從"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的基本邏輯出發,論證了進攻與防守的基本條件,即《形篇》中指出的:"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守則有余,攻則不足。"其要旨在于:力量多,能夠戰勝對手,則進攻;力量少,無法戰勝對手,則防守,這是用兵的一般規律。而《投筆膚談》論攻守的基本理論則是轉換了一個視角,它著重論述了攻與守的利弊問題:"凡以守待敵者佚,以攻待敵者勞,勞佚之相乘,而利歸于守也。攻則力合而難敵,守則勢分而難救,分合之相乘,而利歸于攻也。"這無疑是對孫子攻守理論的補充與完善。
在攻守的基本行動要求方面,孫子在《形篇》指出:"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這句話講的生動形象而又富含玄妙意境。
《投筆膚談》則將這一問題具體化了:"是故善攻者,噪以動之;善守者,靜以待之。善攻者,屢出擾之而使亂,多方誤之而使虛;善守者,主氣蓄之而使銳,客氣盡之而使衰。"這是就攻守雙方如何發揮自身的有利條件而言。"善攻者,破其所恃則勢孤,執其所愛則計失,解其腹心則體潰,告以兵威則膽裂,示以俘囚則氣奪。俟其既困,然后舉兵以從之,而敵之城可拔也。善守者,塞其險阻以遏之,清其原野以待之,絕其糧道以饑之,劫其營壘以撓之,搗其巢穴以牽之。伺其既歸,然后出以襲之,而敵之師可擒也。"這是就攻守雙方如何破壞或遏制對方的有利條件而言??傊?,這些論述是在戰爭雙方活力對抗的基礎上,深刻揭示了攻守理論的對立統一特點。
在攻守的最高境界層面上,孫子在《虛實篇》中結合"擊虛"思想生動描繪了防守與進攻的藝術性和玄妙性。所謂"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故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無形;神乎神乎,至于無聲,故能為敵之司命。"在這一問題上,《投筆膚談》也是結合了避實擊虛的理論加以論述,但卻將孫子攻守思想的玄妙性落實到了實踐層面:"夫攻貴于入,攻城而入其所攻,猶非善攻者也;守貴于出,突圍而出其所突,猶非善突者也。
惟示之以攻,而入其所不攻;示之以突,而出其所不突。此攻守之妙也。"從本篇最后的結論看,《投筆膚談》還能從戰略的高度提出實現攻守最高境界的具體途徑與方法:"攻守實要于無形也。攻者攻其心,守者守其氣,則不滯于形,而神于機變,此持衡之至要也。"攻守理論的成熟與完善,是明朝時期兵學研究的一個突出貢獻。
人們對攻與守相互關系的認識趨于深刻,即使在防御作戰中,也是強調攻與守的相互統一,"攻之中有守,守之中有攻;攻而無守則為無根,守而無攻則為無干"[5]231.從《投筆膚談》來看,它一方面繼承了孫子論攻守的基本理論,但另一方面又提出諸多實用化的新見解,并從整體上形成了一種活化攻守的基本思路。這種思路就是:以利害為依據,抓住攻守雙方如何發揮自身有利條件、遏制對方不利條件這一關鍵問題,正確把握住攻守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而追求攻守之間的"鑒空平衡",這正是《持衡第四》的價值所在。
四、"諜知敵情""乘間以人",揭示了孫子"用間致勝"的詭道本質
《孫子》對情報思想的論述集中體現為"知勝"思想,全書講到79個"知字"."知勝"既包括知彼知己、知天知地、知常知變、先知全知等方面的內容和要求,又包括廟算分析、相敵、用間、行動試探等方面獲取"知"的方法與途徑,從而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锻豆P膚談》對于情報思想的論述,雖然沒有孫子談的那么全面而豐富,但其在把握情報思想的本質方面卻有較大的突破。
首先,對于情報問題的重要性,《投筆膚談》與《孫子》都將其置于戰略問題的高度來認識?!秾O子》講:"相守數年,以爭一日之勝,而愛爵祿百金,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用間篇》)《投筆膚談》也講:"凡為將者,握三軍之權,司萬人之命,以與敵對,逐于原野,相持而不知其情,是木偶也,相制而不制以術,是猛獸也。"(《諜間第五》)然而,二者在情報運用方面的主張卻有顯著的差別,《投筆膚談》不僅強調"諜知敵情",更重視"乘間以人",所謂"故欲得敵情而間之者,當先采物價之騰平,察風俗之好尚,人事之喜怒,覘上下之乖和。然后因隙間親,因佞間忠,因利間爭,因疑間廢;誑其語言,亂其行止,離其腹心,散其交與,間諜之妙也。"(《諜間第五》)這里的"乘間",實際上就是在情報獲取和應用的基礎上"離間"敵人,它屬于反間的一種,但《孫子》中并沒有論及這一點。
其次,對于真實情報的搜集,二者均主張首先通過間諜來實現?!秾O子》講:"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用間篇》)《投筆膚談》也說:"欲攻欲守,非知敵情不可。欲知敵情,非諜間何以得之?"(《諜間第五》)然而,《投筆膚談》的深刻之處在于,它不僅注重對間諜的運用,同時也注重對間諜之背叛的防范。
所謂"凡間諜之人,或望敵之風,而傳偽于我,或被敵之虐,而泄情于彼,此皆覆敗之所關也。""故諜為敵擒而得歸者,勿聽其言。如得實情,則顛倒而用之。"(《諜間第五》)這明顯是對孫子"反間"思想的進一步發揮,孫子主張"反間為上",強調"必索敵人之間來間我者,因而利之,導而舍之,故反間可得而用也。"(《用間篇》)那么,從戰爭雙方對抗的角度講,對方也會重視和利用"反間",如果對此問題不予重視,我方情報的保密性就會出現漏洞,最終會被敵人所乘。
所以,《投筆膚談》明確指出:"故間諜可用而不可恃,用之者智也,恃之者愚也。"(《諜間第五》)第三,對于實際戰場上的情報信息,二者均主張通過"相敵"的方法來獲取?!秾O子》講:"敵近而靜者,恃其險也;遠而挑戰者,欲人之進也;其所居易者,利也。眾樹動者,來也;眾草多障者,疑也。
鳥起者,伏也;獸駭者,覆也……"(《行軍篇》)這些內容被概括為"相敵三十二法".對此,《投筆膚談》不僅總結出了一些新的觀察視角:"若夫合而守、分而屯者,奇正也。大營處易、小營據險者,犄角也。冥行林麓者,伏也。潛越草莽者,覆也。鼓行觀兵者,將無能也。臨敵易將者,兵有變也。"(《敵情第六》)更重要的是,它將此類情報的獲取和處理建立在戰爭雙方活力對抗的基礎之上:"凡兩軍相拒,匪我謀敵,敵亦謀我。于此不得其情而浪戰,是蒙瞆也,其何以因機致勝哉?夫敵情有可得而窺者,有不可得而窺者,多方之變無窮也。""夫敵不示我以情,亦猶我不以情示敵也。
故兵之所忌者,未必其可畏;而可畏者,或出于所忌之外。"(《敵情第六》)總之,《投筆膚談》在情報搜集的科學性和全面性上繼承了孫子的知勝思想,而在情報運用的深刻性上卻大大超越了孫子的知勝思想。具體而言,它的情報觀深刻體現了孫子"兵者,詭道也"的用兵理念,更強調雙方對抗的認知要求,更符合戰爭的本質規律。
五、"勢實機深""臨戰知形",融匯了孫子"作戰理論"的思想精華
孫子的作戰理論包括很多方面,但其核心內容主要有三點:其一是"力",即強調實力的作用,把戰爭實力看作是戰爭勝負的根本基礎;其二是"變",即通過靈活變通把握戰場的主動權;其三是"知",即指揮員決策要建立在對戰場形勢客觀認知的基礎之上。如果仔細研讀《投筆膚談》,我們會發現,作者設計的《軍勢第七》《兵機第八》《戰形第九》三個專篇,正是圍繞孫子作戰理論的三個核心思想展開,而具體論述中又頗能闡發新意。
首先,《軍勢第七》所談之"勢",本質上是一種潛在實力狀態(即蓄勢),意在強調實力在戰爭中的作用,但論述的重點與孫子不同。孫子論實力,強調的是一種綜合實力,所謂"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而《投筆膚談》論實力,注重的是直接的軍事力量構成,它突出以下四點:第一,"將非賢能不可",儒將要能夠"決勝廟堂",武將要能夠"折沖千里",大將要能夠"深明天地、兼資文武".第二,君主對將帥不掣肘,"茍得其人,授之專閫,不中制,不外監,不分權,不信讒。"第三,后勤裝備有保障,"足其芻糧,備其鎧器".第四,士兵訓練的好,能夠做到"習其擊刺,熟其進止,明其分數,諳其旗鼓,正其體統,嚴其號令".
上述觀點孫子雖都有談及,但卻未將其作為實力建設的專題內容加以綜合闡釋,這正給《投筆膚談》補充和完善實力論思想留下了發揮的空間,而且其所論述的思想意旨明確指向了軍隊中的體制、機制及力量的整合問題,力量強大且整合的好,才會有潛在的巨大威勢,正所謂"三軍之勢,如山之重、如火之烈、如雷霆之迅速、如江漢之不竭者,強實也".
其次,《兵機第八》之"兵機",實際上就是用兵過程中隱藏的權謀機變,"凡用兵之法,主客無常態,戰守無常形,分合無常制,進退無常度,動靜無常期,伸縮無常勢,出沒變化,敵不可測,此之謂兵機".這是對兵家用變思想的高度概括。接下來,作者對"用變"思想的具體分析,也是入木三分。
比如,論"奇正相生","我奇而示敵以正,我正而示敵以奇者,知勝者也。我奇而敵不知其為奇,我正而敵不知其為正者,知勝之勝者也".論"虛實相變","我實其實,將以從敵也。我虛其實,將以疑敵也。我實其虛,將以違敵也。我虛其實,將以致敵也".論"詭詐誤敵","愚之使敵信之,誑之使敵疑之;韜其所長而使之玩,暴其所短而使之惑;謬其號令而使之聾,變其旗章而使之瞽".這些內容既是對孫子思想的繼承與發展,也是對后人相關理論闡釋的綜合與概括。
第三,《戰形第九》之"戰形",即"臨敵合戰之形也",這一內容是對孫子"知勝"思想的一種綜合闡釋,因為它立足戰場實踐,既論述了"必勝之形",也論述了"必敗之形";既強調了戰略層面的戰前形勢判斷,也強調了戰術層面的戰場形勢判斷。"戰有必勝之形者五:得天之時者勝,得地之利者勝,得敵之情者勝,得士之心者勝,得事之機者勝。""戰有必敗之形者五:謀人而使人知者敗,詐人而使人識者敗,間人而使人反者敗,乘人而使人覺者敗,攻人而使人襲者敗。"更重要的是,作者還指出了"戰之形"與"所以戰之形"的根本區別:"鼓行旌指,兵刃相搏,戰之形也。虛實藏勢,向背隱機,所以戰之形也。故知戰之形非難,而能知所以戰之形為難。能知所以戰之形,則能因形以措勝。因形以措勝者,上智也。"這句話與孫子所講的"人皆知我所以勝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勝之形。"(《虛實篇》)一語頗有相通之處,只不過孫子所論主要是就己方而言,而《投筆膚談》所論則是就包含敵我雙方的整體的戰場形勢而言。
總之,《投筆膚談》所論作戰理論,既抓住了《孫子》作戰思想的核心內容,又在戰爭的對抗性本質方面深化了孫子的思想內涵。這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結果。春秋時期的戰爭形式畢竟簡單,孫子雖然創新性地提出了"兵者詭道"思想,但在謀略對抗的深度上和廣度上還是不足。然而,《投筆膚談》成書的時代已經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后期,此時的戰爭規模和復雜性程度絕非春秋時期的爭霸戰爭可比,因此,《投筆膚談》在作戰理論的某些方面能夠超越《孫子》也在情理之中。
六、"方術物略""地紀天經",拓展了孫子"戰術方法"的內容體系
據《漢書·藝文志》記載,漢孝成帝時,任宏將古代兵書分為四種,即"兵權謀、兵形勢、兵陰陽、兵技巧".《孫子》屬于"兵權謀"類,兼顧"兵形勢",其對于戰略理論和戰術思想的論述豐富而又深刻,但對于"兵陰陽"和"兵技巧"之類的戰術方法和軍事技術論述卻比較少。這一問題無疑為《投筆膚談》發展孫子兵學思想留下了巨大空間,該方面的內容集中體現于《方術第十》《物略第十一》《地紀第十二》《天經第十三》四個專篇。
孫子對具體戰法的專門論述是在《火攻篇》,它詳細介紹了"火攻"的種類、條件、方法及火攻實施可能出現的不同情況與應變策略,意在說明"火攻"是一種威力巨大、效果顯著的戰術方法,同時也表達了一種戰爭指揮者如何駕馭人與自然的各種復雜關系,以巧借"自然之力"的用兵思想。然而,"火 攻"雖然 重要,它畢竟是單一的戰術方法①;火攻的威力雖然巨大,但戰爭制勝僅僅是借助"火"這種自然力也難免受到局限?!锻豆P膚談》正是從這一基點出發,對《孫子》借力思想的基本內涵進行了充分的拓展論述。在《方術第十》指出:"兵也者,以巧取勝者也。故通小術者,可以集大事;精小藝者,可以成大功。術不厭卑陋,藝不厭微賤,惟兵為然也。"
《物略第十一》又談到:"是以知兵之士,察物之理,究物之用,總括其利,不遺微小,則雖百萬之眾無所窮,千里之遠無所困。"而從這兩篇的主要內容來看,作者不僅列舉了大量的用兵技巧和實戰技術及諸多自然現象在軍事上運用的例子,而且有些內容實際上已經包含軍事科技的成份,這實為其他兵書所少見。它給我們的一個重要啟示是:在駕馭戰爭這一特殊的人類活動時,小術、小藝可以成大事、立大功;云霧山川、風雨雷電、飛禽走獸等天地萬物,乃至于妖魔鬼怪,都可以成為軍事家手中的道具。也正因如此,任何一個理性的軍事家絕不能做一個狹隘的唯武器論者,而要學會充分地掌握和使用各種外在的力量和有利因素,特別是強大而無處不在的自然力。
另外,《投筆膚談》對《孫子》有關借助"天時""地利"的用兵思想也有補充和完善。孫子在《計篇》關于廟算思想的論述中,把"天"和"地"看做是同等重要的戰略要素,但孫子論"地利"有《行軍篇》《地形篇》《九地篇》三個專篇,論"天時"卻只是在某些篇章中有所涉及,雖然這是由當時的戰爭形式和戰爭特點所決定的,但孫子論"地"多、論"天"少的缺陷卻也是客觀事實?!锻豆P膚談》的最后一篇《天經第十三》恰恰就是彌補了這一缺陷。
本篇明確指出:"天經者,天之運行,猶云經緯也。
上言地之利害,此言天之象數。見知地者亦當知天。惟知之,可假以取勝;不知則無變通,適重三軍之疑畏也。"在具體展開的論述中,不僅強調了"寒暑""雨雪""雷電""陰霧"對戰爭的影響,而且能夠理性認識"兵陰陽"的迷信成份,并充分考慮如何使其為戰爭制勝服務,所謂"推步、測候、風角、鳥占者,皆能稽考之,以為惑世誣民之術。故天文可以佐吾之用兵,而非可恃以為必勝也。""夫運有通塞,象有盈虧,化有盛衰,數有休咎?;蛞詾闉?,或以為祥,或以利我,或以害敵,皆以達其用也。"這些論述雖然有一些迷信成份,但很大程度上又是一種古代樸素唯物主義思想的體現。
總之,《投筆膚談》所論"方術物略""地紀天經"的有關內容,不僅進一步拓展了孫子"戰術方法"的內容體系,而且包含了一些軍事科技的成份,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中國古代軍事科技發展的一種表現。"軍事科技與軍事理論是相輔相成的關系,其中軍事科技是戰役戰術理論乃至戰略理論提升的階石。"[6]150-154從歷史上看,中國傳統的"重道輕器"觀念嚴重阻礙了中國古代軍事理論的發展,而《投筆膚談》能夠從戰爭的實際需求出發,詳細闡釋古代科學技術在戰爭中的應用價值,雖然這些技術尚屬于"小技、小藝",難以稱之為現代意義上的軍事科技,但作者對此高度重視并大力倡導的思想傾向不僅是對孫子兵學思想的發展和完善,也是對中國古代軍事文化的一種糾偏與引領。
七、結論
明代是我國兵學發展的高峰時期,在歷代兵書著述中,無論是著錄的兵書還是現存的兵書,明代都是最多的?!锻豆P膚談》作為明代一部著名的兵書,其最大特色就是直接效仿孫子體例,繼承孫子思想,最終形成該書的主要內容和框架。然而,該書絕非簡單模仿之作,它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內容體系,也在諸多方面豐富與發展了孫子的兵學思想,如對孫子仁愛思想與先勝思想的提升與深化、對孫子兵學原則和作戰方法的具體化與實用化、對孫子情報思想本質的深刻揭示、對孫子借力思想內涵的全面拓展等等,甚至于其若干觀點越出孫子之范圍而自成一家之言,如以利害為主線縱論攻守的平衡、設《物略》《天經》等專篇論及軍事科技等。
從根本上講,該書對《孫子》的繼承、發展與完善,既是中國兵學思想不斷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當時戰爭指導客觀需求的反映,它對中國兵學理論的杰出貢獻是不容忽略的。當然,該書的思想主張畢竟是在孫子兵學理論的基礎上闡發,其內容體系也是在孫子整體的理論框架上創立,正如明人茅元儀所講:"前《孫子》者,《孫子》不遺,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7]345《孫子》在中國兵學史上的地位是后人難以超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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