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在《文心雕龍·序志》篇交代了撰寫《文心雕龍》的緣起。他說自己本有志于注經,因為在他看來,注經是“敷贊圣旨”即闡發圣人之道的最佳方式。但是當他發現馬融、鄭玄等人的注經工作已做得非常好,即使自己有深刻獨到的見解也未必能成一家之言時,自覺改變了工作方向,希望通過“論文”來“敷贊圣旨”。
既然劉勰希望通過“論文”來“敷贊圣旨”,那么就必須證明“文”與“經”之間的緊密關系,證明“論文”是“敷贊圣旨”的可替代性方案。劉勰正是這樣做的。首先,劉勰認為文章對于經非常重要。他說:“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文,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詳其本源,莫非經典?!?/p>
①意思是說,文章是經發揮社會功用的重要方式。劉勰的這一論證拉近了文章與經之間的距離,既提高了文章的地位,也為自己即將從事的“論文”工作張目。其次,劉勰發現當時的文章存在“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膚詭,飾羽尚畫,文繡釽釾,離本彌甚,將遂訛濫”的弊病,決定用經書的“貴體要”、“惡異端”來矯正和指導當時的文學創作。最后,按照劉勰成一家之言的志向,如果前人的“論文”之作已經非常周到,就沒有他“論文”的余地,就像鄭玄、馬融的注經工作沒給他留下多少空間一樣。然而,經過考察,劉勰發現,當時的“論文”著作雖然很多,如曹丕的《典論·論文》、曹植的《與楊德祖書》、陸機的《文賦》、摯虞的《文章流別論》、李充的《翰林論》等,但都存在問題?!拔旱涿芏恢?,陳書辯而無當,應論華而疏略,陸賦巧而碎亂,《流別》精而少功,《翰林》淺而寡要。又君山、公干之徒,吉甫、士龍之輩,泛議文意,往往間出,并未能振葉以尋根,觀瀾以索源。不述先哲之誥,無慮后生之慮?!庇纱丝梢?,正是前人“論文”之作的未周為劉勰“論文”提供了廣闊的言說空間,他希望通過“論文”來“敷贊圣旨”,實現自己對圣人的欽慕。
目前,學界已經注意到了劉勰是在“注經”難行的境遇下轉向“論文”的,卻沒有充分闡釋劉勰的這一自覺轉向對《文心雕龍》所產生的影響。筆者認為劉勰的這一自覺轉向對《文心雕龍》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具體表現在其確立了《文心雕龍》的性質、苦心經營《文心雕龍》、“文之樞紐”的根本著眼點在“文”、尊重文體的自身規范、重視辭采和文學技巧等多個方面。
一、《文心雕龍》是“論文”之作
長期以來,學界對《文心雕龍》取得的偉大成就贊不絕口,但是對《文心雕龍》的性質卻見仁見智。有人認為是一部有關文章學或文章作法論的著作; 有人認為是一部雜文學理論著作; 有人認為是一部文學理論批評著作; 有人認為是一部寫作學經典。
這些觀點都抓住了《文心雕龍》的某個方面,但是不夠準確。如前所述,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主要目的是借“論文”來“敷贊圣旨”,其中,“敷贊圣旨”是價值訴求,“論文”是途徑。因此,《文心雕龍》主要是一部論述如何創作優秀文學作品的理論著作,只是其論述的對象包括當時所有的文體,屬于雜文學觀念?!段男牡颀垺返母鞑糠侄钾瀼亓诉@一理念?!拔闹畼屑~”論述創作優秀文學作品應該遵循的總原則?!罢撐臄⒐P”結合各體文學的歷史演變,總結它們的文體規范,提示如何成功創作各體文學?!捌是槲霾伞碧接懳膶W創作中涉及的許多具體問題,即劉勰所說的“毛目”,通過對“毛目”的論述提示如何創作優秀的文學作品。相對而言,前兩者比較宏觀,屬于上篇中的“綱領”; 后者比較具體,屬于下篇中的“毛目”。一些學者將《文心雕龍》的結構概括為“總論”、“文體論”、“創作論”、“批評論”、“總序”等幾個部分,這種看法其實是今人文學觀念的投射,與《文心雕龍》的宗旨不相吻合。試想,如果將“剖情析采”的“毛目”概括為“創作論”、“批評論”,不就把“毛目”變成了“綱領”?
對于《文心雕龍》體大思精、善于持論的特點,今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按照許多學者的理解,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難以提供劉勰建構《文心雕龍》的理論資源。于是他們另覓它途,而劉勰曾在定林寺依僧\ue3d7居處十余年且博通佛教經論的事實,令他們推論《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和善于持論的特點主要受了佛教的影響。
②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值得商榷?!段男牡颀垺返睦碚擉w系和善于持論的特點主要受了中國傳統“論”體文學的影響,而不是佛教的經論。這是有跡可循的,集中體現在《文心雕龍·論說》篇。由于學界一直把《論說》篇視為“文體論”之一,而論、說這兩種文體在純文學視野中毫無別致,所以《論說》篇與《文心雕龍》的深層關系至今沒有引起學者們的注意。
《論說》對“論”體文學的論述貫徹了“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的原則。在“原始以表末”部分,劉勰說:“圣哲彝訓曰經,述經敘理曰論。
論者,倫也; 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仰其經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斢^論體,調流多品: 陳政,則與議說合契; 釋經,則與傳注參體; 辨史,則與贊評齊行; 銓文,則與敘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 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边@段話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劉勰認為論的原始意義是闡述圣人經典所傳達的道理,使文武之道不歪曲、不墜落。劉勰的解釋雖然未必符合事實,但是將論的功能限制在對經典的闡釋上,與他希望通過“論文”來“敷贊圣旨”的精神是息息相通的。第二,劉勰對“論”體文在“陳政”、“釋經”、“辨史”、“銓文”等方面的功能衍變的論述,提醒我們《文心雕龍》的《諸子》、《明詩》、《史傳》、《銓賦》、《議對》、《頌贊》、《時序》等都是議論文學的。第三,這里對“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的概括與《序志》篇“夫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契合。毫無疑問,《文心雕龍》是“彌綸群言”,而非“銓序一文”,其“研精一理”即探討“為文之用心”。這里提到的“銓文,則與敘引共紀”中的“敘”與“論文敘筆”中的“敘”同義,也是“論”的意思,“論文敘筆”就是議論包括文與筆在內的所有文體,然而注釋《文心雕龍》的專家卻無人注意到這一點。在“敷理以舉統”部分,劉勰概括“論”的文體規范是:“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 窮于有數,究于無形,鉆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 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 斯其要也。是以論如析薪,貴能破理?!薄段男牡颀垺吩谧珜懙倪^程中也嚴格貫徹了“論”體文“辨正然否”、“義貴圓通”、“心與理合”、“辭共心密”的文體要求,這是《文心雕龍》成功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在“選文以定篇”部分,劉勰主要是結合中國固有的“論”體文傳統來論述的,而不是佛教的經論。劉勰認為莊子的《齊物論》最早以論為篇名; 呂不韋在《呂氏春秋》中明白昭列“六論”; 漢宣帝在石渠閣召集儒生論五經異同,漢章帝在白虎觀召集博士和儒生講論五經,闡發圣人的語言,貫通五經的道理,是“論”家的正體。班彪的《王命論》,嚴尤的《將論》,論述的時候情態顯豁,善于應用史筆。曹魏建立霸業時兼采名家、法家的方術,所以當時的傅嘏、王粲都“校練名理”。正始期間,致力于文治,何晏等始盛玄論。此時老莊獲得了主導地位,與孔子爭途并進。當時著名的“論”有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論》等。這些“論”師心獨見,鋒穎精密,是論中的精品。李康的《運命論》與王充的《論衡》相似,而成就過之; 陸機的《辨亡論》學習賈誼的《過秦論》而不及,但也非常優秀。宋岱的《周易論》、郭象的《莊子注》致力于思考宇宙之奧秘; 裴釿、王衍辯論于有無之域,獨步當世,流聲后代。但是他們的“論”存在一定的局限,“滯有者,全系于形用; 貴無者,專守于寂寥; 徒銳偏解,莫詣正理”。至于像張衡的《譏世》,頗似俳優之辭; 孔融的《孝廉》,主要是嘲笑戲謔; 曹植的《辨道》就像抄書一般。這些“論”體文議論不能持正,完全背離了“論”的精神。如果真如研究者們強調的那樣,《文心雕龍》體大慮周和善于持論的特點主要受了佛教經論的影響,那劉勰為什么不加以論述呢? 劉勰對“論”體文歷史演變的論述截止于南朝,其時佛教經論的翻譯和接受已非常普遍,劉勰在定林寺整理了大量的佛教典籍,他對佛教經論的熟悉不言而喻,為什么略而不敘呢? 難道是劉勰有意在遮掩佛教對《文心雕龍》的影響? 從《序志》篇劉勰對君子不朽的執著追求和《文心雕龍》的整體思想來看,劉勰絕不是掠人之美而不言的虛妄之人。況且,劉勰曾明確交代自己是根據《易經》的“大衍之數”來安排《文心雕龍》的篇目的,而不是佛教的經論。其《序志》篇云: “位理定名,彰乎大衍之數,其為文用,四十九篇而已?!币虼?,問題不在劉勰身上,而是研究者們的推論不符合劉勰的思想邏輯。雖然過去曾有學者懷疑《文心雕龍》善于持論主要是受了佛教的影響,但是由于缺乏確鑿的證據,所以多模糊推測之辭。
筆者指出《論說》篇與《文心雕龍》的深層關系應該有助于證實《文心雕龍》主要是受了中國“論”體文學傳統的影響而不是佛教的經論?!段男牡颀垺泛芎玫刎瀼亓藗鹘y“論”體文的文體要求,它與傳統“論”體文的主要差別在于所論對象不同,傳統“論”體文多論述政治、經傳、道、才性等具體問題,劉勰的論述對象卻是文,這是劉勰受曹丕、陸機、摯虞、李充等“論文”著作啟發、刺激所致。
二、苦心經營《文心雕龍》
由于劉勰把“論文”視為“敷贊圣旨”、寄托不朽的重要方式,所以他嘔心瀝血、充滿激情地建構 《文心雕龍》。這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在中國古代的歷史語境中,士人的核心價值追求是得君行道,實現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抱負。強烈的政治抱負往往導致士人對文學價值的漠視。宋代理學家程頤曾對當時的學者做過區分:“今之學者歧而為三,能文者謂之文士,談經者泥為講師,惟知道者乃儒學也?!?/p>
將文學創作和注經排除出儒者之列,并且還說“作文害道”。劉勰沒有理學家唯我獨尊的陋習,他對實現圣人之道的各種方式都非常尊重。他不僅重視立德、立功,而且對立言的不同方式如儒者注釋經傳、文士創作文學、史家撰寫史書、諸子著書立說等都非常重視,認為它們殊途同歸,都是發揚圣賢之道的重要途徑。這是《文心雕龍》將《諸子》、《史傳》、《諧隱》、《章表》等納入論述范圍的主要原因?!段男牡颀垺返某晒εc這種價值觀密不可分,后世比劉勰有才華者大有人在,卻很少有人去建構體大思精的“論文”之作。這主要不是他們不能,而是他們不愿或不屑,這是《文心雕龍》成為絕響的一個重要原因。
劉勰苦心經營《文心雕龍》主要體現在對結構的合理安排和問題的明晰論證上。相對于西方文論善于建構宏大體系而言,中國古代文論多只言片語。按照西方文論的著述體例,中國古代文論稱得上體系宏大者寥寥無幾,《文心雕龍》算是其中的翹楚?!段男牡颀垺返捏w大慮周是建立在劉勰對前人“論文”之作的合理批判基礎之上的。前人的“論文”之作毫無疑問是劉勰撰寫《文心雕龍》的“影響焦慮”,《文心雕龍》理應在結構的安排上和對問題的論述上超越前人。實踐證明,《文心雕龍》成功吸收了前人“論文”之作的優點,克服了前人“論文”之作的缺點?!段男牡颀垺犯鞑糠只径钾瀼亓恕罢袢~以尋根,觀瀾而索源”的敘述原則,論述相關文學問題的時候做到了在博觀圓照的基礎上精當立論。劉勰的終極旨趣是詳論文學創作可能涉及的所有重要問題,使士人能夠順利馳騁文壇、享譽翰林。劉勰對此是完全自覺的?!缎蛑尽菲?“按轡文雅之場,環絡藻繪之府,亦幾乎備矣?!薄段男牡颀垺反_實做到了這一點。
劉勰不僅批判了前人的“論文”之作,而且對批評本身進行了深刻的反省,這集中體現在《知音》篇。在文章開頭,劉勰結合文學史實指出,“知音難逢”的三個主要原因是論者容易 “賤同思古”、“文人相輕”、“信偽迷真”。接著劉勰分析了造成“音實難知”的主客觀原因??陀^原因是“文情難鑒”,主觀原因是“知多偏好,人莫圓該……會己則嗟諷,異我則沮棄,各照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所謂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劉勰倡導在博觀、平理若衡的基礎上,通過“六觀”\\( 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 來披閱文情。最后,劉勰提出“見異唯知音耳”的著名判斷,強調批評要能夠欣賞不同于自己審美趣味的文學類型。劉勰這里所批評的“知音”難題是中國古代文論家經常犯的“錯誤”,但是通過反思,劉勰克服了這些批評“陷阱”。劉勰對批評方法的深刻反思,使其批評所憑借的武器非常銳利,這是《文心雕龍》成功的又一個重要原因,也是《文心雕龍》的許多論述精準肯綮的根本保證。
三、以文學為本位,尊重文學的自身特征
劉勰批評前人“論文”之作的一個根本問題是“不述先哲之誥,無益后生之慮”,就是沒有闡述圣人經典對文學創作的意義。于是《文心雕龍》特設“文之樞紐”,論述圣人經典對于文學創作的意義。強調“原道”、“征圣”、“宗經”容易犯的一個弊病是用原始的經典規訓后世的文學,結果導致復古有余而新變不足。由于劉勰自覺意識到自己是在“論文”,而不是在論道經邦,所以《文心雕龍》在論述相關問題的時候始終堅持文學本位,尊重文學自身的特征。
第一,“文之樞紐”的著眼點都在“文”?!拔闹畼屑~”究竟何意,學界一直爭論不休。筆者認為,“文之樞紐”不是談論道是什么,圣人是什么,經是什么,而是通過論述“道與文、圣與文、經與文、緯與文、騷與文”的關系,探討如何創作優秀的文學作品?!对馈非鞍氩糠终撌鑫牡闹匾?,認為文是明道的載體; 后半部分強調圣文是圣人“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的產物,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劉勰通過文原于道既強調了文的重要性,也規定了文的特定內容?!墩魇ァ菲撌鍪ト朔浅V匾曃膶W,圣文的標準是“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與”銜華而佩實”,圣人針對不同的文體采取不同的敘述策略,“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應該學習圣人創造文學的技能?!蹲诮洝分v五經中蘊藏著能夠滋潤文學創作的豐富資源,向它學習能夠取得六個方面的好處,“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墩暋繁婷骶晻诤芏喾矫孢`背了經,對其應該采取“芟夷譎詭,采其雕尉”的態度,也就是揚棄其中的糟粕,拾取其中有益文章的故事和文辭?!侗骝}》討論騷在哪些方面繼承了經,哪些方面背離了經,在論述的過程中也暗示了如何宗經等問題。五篇的著眼點都在文,根本不是一些論者所謂的“翼圣宗經”、“裝點門面”、拉大旗作虎皮等等。
③第二,尊重文體的自身規范。文學創作提倡“宗經”容易產生的另一個流弊是忽視文體自身的要求而唯經是從,因為后世文體的功能和形態已經大大發展變化了,完全不同于原初的經。如果論者缺乏足夠的“通變”意識,很可能以古繩今,導致對后世文體的鄙棄和拒斥,如宋明理學家對詞曲、小說的鄙棄和拒斥。劉勰跨越了這一障礙,有明確的文體意識?!段男牡颀垺贩赫摪耸喾N文體,大都切中肯綮。雖然《宗經》說五經是后世各體文學的源頭,但在論述每種文體時并不以經為圭臬繩墨后世各種文體,而是在“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的基礎上,論述每種文體的自身規范。文體規范在劉勰那里不是僵死的教條,而是活的、流動的,是在成功的作品中概括出來的。而且,“體”主要指“大體”,每種文體最基本的規范,在遵循基本規范的前提下大可變化無窮?!锻ㄗ儭菲f:“文論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薄讹L骨》篇也說:“若夫熔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畫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 曉變,故辭奇而不黷?!痹谶@一點上,劉勰也不同于理學家。理學家往往以自己對文之一體的認識繩墨各種文體,以自己對圣人之道的體悟尚同天下之道,從而導致對文體自身特征的忽視,對道之豐富性的遮蔽,結果使詩文詞曲在理學家那里只能異化為“押韻之語錄”和道德講章。
第三,重視辭采和文學技巧。劉勰對辭采的重視貫穿在《文心雕龍》的各個部分,如《原道》、《情采》、《夸飾》、《麗辭》、《聲律》等等。劉勰雖然不滿魏晉以來的形式主義文風,但是他并不因噎廢食,徹底否定文采,而是要文采與情志相得益彰。這是非常通達的態度?!段男牡颀垺泛翢o顧忌地選擇駢文來表達,是劉勰重視文采的最好說明,也是劉勰與唐宋古文家的重要區別之一。唐宋古文家有激于六朝駢儷文風的泛濫成災,多對駢文嗤之以鼻,代之以散文,結果導致部分散文創作文采的衰弱,開啟后世駢散文之爭。其實,正如歐陽修所說:“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p>
《文心雕龍》用駢文創作,但并不遜色?!段男牡颀垺た傂g》篇雖然提到了當時的文筆之辨,但是劉勰的態度是“非以言筆為優劣也”,毫無駢文散文孰優孰劣的成見。傳統儒者論述文學創作的一個重要特征是非常重視作者的道德修養,而忽視對文學技巧的探究。劉勰也非常重視作者情志對于文學創作的基礎意義,但是他同樣重視寫作技巧的價值,這集中體現在《熔裁》、《練字》、《養氣》、《附會》、《總術》等對文術的討論中。
當然,劉勰自覺“論文”對《文心雕龍》的影響遠不止這些,本文只是撮其要者予以論述。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劉勰之所以能夠自覺“論文”與以下幾個因素密不可分。第一,時代的重文風氣。魏晉南北朝以來,文學的地位得到空前提升。重文的時代風氣不能僅僅歸結于文學的自覺,而是與文學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扮演追求人生的不朽、表達士人的志向、表征士人的才華、象征士人的貴族身份、傳達君主對士人的優容等多種功能有關。重文的時代風氣為劉勰精心結構《文心雕龍》提供了價值支撐和動力來源。第二,前人的“論文”傳統。劉勰雖然對前人的“論文”之作不滿,但他并不徹底否定“論文”的價值,而是在批判前人的基礎上實現質的超越。第三,與劉勰“窮”的處境有關。劉勰出處的原則是“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 《程器》\\) 。劉勰撰寫《文心雕龍》時正處于“窮”的境況,“窮”的處境有利于他專心致志地創作《文心雕龍》,《序志》篇的“傲岸泉石,咀嚼文義”正是這一意思。第四,通達穎悟的文學修養。劉勰雖曾有“注經”的沖動,但是他對經的理解經常遭到后世儒者的懷疑。相反,《文心雕龍》對相關文學問題的論述表明,劉勰對文學作品具有非常敏銳的感悟力和知解力,他熟悉五經之后齊朝之前的幾乎所有作品,洞察每個時期文學的主要特征和興衰成敗,掌握每個作家的個性特征和才學氣質,懂得每種文體的歷史演變和文體規范等等。劉勰儼然是論述文章的圣人,《文心雕龍》完美地實現了他“敷贊圣旨”的價值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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