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鷦鷯賦》是張華的代表作之一。據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統計,從西漢至南朝梁,現存詠鳥賦共80篇,《昭明文選》中共收鳥類賦4篇。張華所作的《鷦鷯賦》即為其中之一,可見此賦在鳥類賦中具有代表意義。它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還具有很高的哲學價值。若將此賦所體現的處世哲學與張華的整個人生聯系起來,還可以看出張華人生觀的矛盾之處。
一、《鷦鷯賦》的內容
作者在序中指明了創作此賦的目的,是有感于鷦鷯與鷲、鶚、驚鴻、孔雀、翡翠等鳥的不同遭遇:鷦鷯因為不能被人所用而能“翩翩然有以自樂也”;而鷲、鶚、驚鴻、孔雀、翡翠因為對人有用而“皆負矰嬰繳”。所以作者作此賦想要談一點以淺托深、以微喻大的人生道理。賦的第一部分中,作者首先描繪了鷦鷯的體陋色賤與毛肉無用,然后著力突出它無欲無求的性格:“飛不飄揚,翔不翕習。其居易容,其求易給。巢林不過一枝,每食不過數粒。棲無所滯,游無所盤。匪陋荊棘,匪榮茞蘭。動翼而逸,投足而安?!睆亩鵀槲覀兩鷦拥乜坍嬃艘恢弧拔樌?,與物無患”的鷦鷯形象。第二部分中,作者運用對比的手法先描繪了鷦鷯的處身似智:“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彼扎匉嵅拍苠羞b自在地生活著?!暗覃i”、“鵠鷺”、“稚雞”、“晨鳧”等其他鳥則由于美羽、豐肌、“鷙”、“惠”等有用的原因,或被殺戮或被拘捕入籠。它們受拘后只能“屈猛志以服養,塊幽摯于九重。變音聲以順旨,思摧翮而為庸”,對自由生活雖有無限渴望之情,但終究“未若疇昔之從容”,遭遇極為悲慘。第三部分中,作者以小大之辨作結,并以鷦鷯自寄,認為比自己更小的尚有“巢于蚊睫”的鷦螟,比自己大的更有“彌乎天隅”的大鵬,因而自己的處境是“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如果再放眼于整個宇宙間,就更不知自己的大與小啦!將小序中“言有淺而可以托深,類有微而可以喻大”聯系起來看,流露出了作者不汲汲于功名富貴的思想。
二、《鷦鷯賦》的創作背景
關于此賦的具體創作時間尚有爭議,據房玄齡《晉書》記載:“\\(華\\)初未知名,著《鷦鷯賦》以自寄”,“陳留阮籍見之,嘆曰:‘王佐之才也!’由是聲名始著?!狈啃g認為此賦作于張華尚未出仕之時,姜亮夫等學者持此種觀點,并進一步考證,認為此賦作于高貴鄉公正元元年\\(254\\),張華二十三歲時。
而臧榮緒《晉書》中則說:“\\(華\\)為太常博士,轉兼中書郎,雖棲處云閣,慨然有感,作《鷦鷯賦》?!标皹s緒認為此賦作于張華仕魏任中書郎時,陸侃如等學者持此種觀點,并進一步考證,認為此賦作于景元二年\\(261\\),張華三十歲時。
兩種說法中,以姜亮夫的觀點更為可信。正始中期,曹爽集團開始與司馬氏爭權。正始十年\\(249\\),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曹魏政權的格局發生了急劇變化,司馬氏消除了以曹爽為首的曹氏宗親勢力,控制了曹魏政權,并改元嘉平。在高平陵政變中,何晏、丁謐、畢軌、李勝以及桓范等一大批名士遭到了殘酷殺戮。
嘉平三年\\(251\\),太尉王凌謀廢齊王曹芳,改立楚王曹彪為帝,以謀求擺脫司馬氏對曹氏皇室的控制。謀敗,王凌被夷滅三族,楚王曹彪也遭殺害。嘉平六年\\(254\\),夏侯玄、李豐、張緝等人因為發動政變誅殺專權的司馬師,未遂而遭到殺戮,曹芳也因此被廢。因此,《晉書》中說:“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p>
正指的是嘉平時期前后險惡的政治局勢,這一時期是曹魏政權中最黑暗的時期,阮籍、嵇康等名士的竹林之游也在這一時期。面對險惡的現實,迫使士人探求處世之道。如嵇康《養生論》說:“清虛靜泰,少私寡欲。知名位之傷德,故忽而不營,非欲而強禁也?!鼩g而后樂足,遺生而后身存?!?/p>
阮籍《大人先生傳》借大人先生之口批評了“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喪體”的處世態度。阮籍的《鳩賦》,也是在嘉平的政治背景下創作的,賦中描繪了兩只“聊俯仰以逍遙”的雛鳩被狂犬加害的經過,以寄托對司馬氏加害曹氏宗親的不滿。高貴鄉公正元元年\\(254\\)九月,司馬師廢曹芳立曹髦,向奪取曹氏政權又邁進了一步,曹氏政權已岌岌可危,時張華二十三歲,尚未出仕,與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相善,寫文章應和,是很自然的事。張華據《逍遙游》中“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創作出了《鷦鷯賦》,以寄托自己的處世哲學,且受到了阮籍“王佐之才”的稱贊,由此獲得了較高的聲譽。所以,姜亮夫將《鷦鷯賦》的創作定于此年,既與當時政治背景相符,又與當時的文學風氣一致。而景元二年\\(261\\),張華、阮籍、山濤等人均已投入司氏政權,司馬昭已牢牢控制了時局。此時已沒有政治上與文學上的氛圍,所以張華不可能在此年創作出《鷦鷯賦》。
三、《鷦鷯賦》的哲學意蘊
《鷦鷯賦》的創作與魏晉之際熾盛的玄學風氣有關。談玄之風始于正始年間,一直持續到東晉末期。玄風對于兩晉文學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中說:“自中朝貴玄,江左稱盛,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p>
玄學深刻地影響了士人的心態和審美情趣,從而影響到了他們的創作傾向?!耳匉嵸x》中充滿了莊學意味,正是受玄風熏染的結果,其體現出的哲學意蘊主要表現在無用即大用的全身遠害思想。作者首先描繪了鷦鷯的無用:“毛弗施于器用,肉弗登于俎味?!苯酉聛碛謹⑹隽塌匉嵰驘o用而能悠閑自在生活的情景:“鷹鹯過猶俄翼,尚何懼于罿罻。翳薈蒙籠,是焉游集。飛不飄揚,翔不翕習?!边@正是從鳥的生存角度對《莊子·人間世》中無用致福與有用招禍生存觀所作的生動詮釋。鷦鷯的無用正如那棵“其大蔽數千?!倍荒茏鋈魏纹骶叩臋瞪鐦?,但它們都由于自己的無用而得以全身遠害,真可謂是大用。
“雕鹖”、“鵠鷺”、“稚雞”、“晨鳧”等鳥因為有美羽、豐肌,“故無罪而皆斃”。與柤、梨、橘、軸等果樹因結果而“大枝折,小枝泄”的結局也是何其相似。鷦鷯“不懷寶以賈害,不飾表以招累。靜守約而不矜,動因循以簡易。任自然以為資,無誘慕于世偽”是《逍遙游》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思想的體現,正因為如此它才能達到“翩翩然有以自樂也”的境界。賦作在最后一段中說:“普天壤以遐觀,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痹谧髡咝闹?,不管是“巢于蚊睫”的鷦螟抑或是“彌乎天隅”的大鵬,宇宙中的事物雖然“巨細舛錯,種繁類殊”,但它們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宇宙中之一物,只要生活得快樂,無須在乎形體的大小。這體現了作者對莊子齊物論觀點的認同。
篇末的“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體表現出作者對權勢、名利、地位的鄙視,是作者樂于“任自然以為資”生活方式的自然流露。無用即大用的全身遠害哲學思想貫穿了賦作的始終。
四、《鷦鷯賦》與張華的矛盾人生觀
張華在《鷦鷯賦》中,以鷦鷯的生存觀來闡明自己“無用即大用”的生存哲學。但從張華以后的生活經歷來看,他并沒有將自己這種生存哲學貫徹到底,只是將其作為魏晉之際亂世中趨利避害的暫時手段。他入晉以后,深受武帝重用,“拜中書令,后加散騎常侍”。
又支持武帝力主伐吳,并在伐吳戰役中建立了卓越功勛,“進封為廣武縣侯,增邑萬戶”。張華入晉后的所作所為,體現的是儒家積極用世思想。后來由于馮紞的陷害,張華被武帝免官。但在惠帝時,他又被委以太子少傅之職。從此卷入晉王室成員之間權力爭斗的漩渦。在楚王瑋受惠帝密詔殺了汝南王亮和衛瓘等重臣后,引發了朝局的動蕩。
于是,張華給惠帝獻計誅殺了楚王瑋,“\\(華\\)以首謀有功,拜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侍中、中書監,金章紫綬”。張華在濁世中隨波沉浮,為他后來被殺埋下了禍根。永康元年\\(300\\),趙王倫與孫秀準備廢除賈后,派人求華相助。張華不愿助其篡奪,被趙王倫、孫秀夷滅三族,時年六十九歲。他在亂世中能保持忠貞,在政治漩渦中有著自己的堅持,為了這種堅持,他蒙受了滅族之災。張華的人生結局與他在《鷦鷯賦》中所闡明的“無用即大用”的處世哲學正好背道而馳。因而《鷦鷯賦》中所表現的這種處世哲學備受后人詬病,蘇軾即指出:“阮籍見張華《鷦鷯賦》,嘆曰:‘此王佐才也!’觀其意,獨欲自全于禍福之間耳,何足為王佐乎?華不從劉卞言,竟與賈氏之禍,畏八王之難,而不免倫、秀之虐。此正求全之過,失《鷦鷯》之本意?!?/p>
綜合所述,《鷦鷯賦》體現了張華在魏末亂世當中以老莊哲學為核心的處世哲學。但他并沒有將這種哲學思想貫穿始終。自他入晉受武帝重用以后,處世方式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儒家積極處世的人生哲學成為他后半生的主導思想。他貪戀權勢,沒能像張協、潘尼等士人全身而退,而是卷入王室成員爭權奪利的政治漩渦之中,最終導致了他夷滅三族的悲劇命運。從張華的人生歷程中,我們不難發現他處世哲學中的矛盾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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