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時態的定義,在語言學界存在著不同的觀點:時態表示動詞的不同形態;時態體現客觀時間;時態反映主觀時間; 時態代表經驗主體對事件的經歷關系……但總的來說,時態是關于時間的語言表達方式。 作為物質存在的一種形式,時間具有客觀性和唯一性,然而不同語言的時態卻是各各不同, 比如在法語時態和漢語時態之間就存在著巨大差異。 美國人類學家霍爾(Hall)就說,時間會說話,并且帶有各國不同的口音。
文化語言學的基本觀點認為, 語言的背后是有東西的。
文化語言學就是要通過研究把蘊藏在語言背后的文化因素挖掘出來。 洪堡特認為,語言是一個民族的世界觀,每一種語言都包含著屬于某個人類群體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體系。
因此,我們認為在時態的背后也是有東西的,這就是不同語言、不同文化、不同民族關于時間的認識和理解方式。 要深入理解法語時態和漢語時態的差異,就有必要追溯隱藏在它們背后的文化差異。
一、法語的時態
法語的時態是用來指明事件發生的時間的。 在法語中,時態是由動詞來表現的,時態的不同,動詞的形式就不同,這就是“動詞變位”。 時態和動詞變位有著嚴苛、復雜的規則,講述者必須嚴格按照規則來講述事件。 我們以描述 “下雨”為例,來說明法語中時態的運用。
簡單過去時用來指出一個遠離現在的、遙遠的過去的時間:Il plut. (在很久以前,下過雨。 )復合過去時表現的時間位于一般的、較遠一些的過去:Ila plu.(下過雨了。 )最近過去時所指的時間是很近的過去:Il vient de pleu-voir. (剛剛下過雨。 )現在時表達的即是此刻、現在:Il pleut.(正在下雨。 )最近將來時指很近的未來:Il va pleuvoir.(馬上要下雨了。 )簡單將來時所指的時間是一般的、 稍遠的未來:Il pleu-vra.(將會下雨。 )上述時態可以被分為三大類:過去的時態、現在的時態和將來的時態。 三類時態分別代表了時間的三個階段:過去的時間,現在的時間和將來的時間。 過去是曾經存在、但已經消失的時間;現在即此刻,是正在發生的時間;將來是將要來到、但尚未發生的時間。隨著時間的運動,將來由遠及近,不斷逼近,成為現在;而現在轉瞬即逝,很快變為過去;過去不斷累積,漸漸遠去,最終形成悠久、遙遠的歷史。 在法語中,時間就這樣被細致分割為較遠的將來、很近的將來、現在、很近的過去、較遠的過去和遙遠的過去。 這時間的運動顯示出一種方向性:由過去經由現在,奔向將來,這一方向是不可逆的。
二、漢語的時態
和法語不同, 漢語的時態不以動詞的形式變化來表現,而是在動詞的前后附加和時間相關的副詞、助詞來表達,如:
“著”、“在”、“正在”、“過”、“了”、“要”、“將要”、“會”……。 同樣以“下雨”為例,只借助副詞或助詞,漢語的時態是這樣的:
下雨發生在過去,并且已經結束:“雨下過了?!被颉跋逻^雨了。 ”
下雨持續至現在,此刻在下雨:“下著雨?!被颉霸谙掠??!被颉罢谙掠?。 ”
雨還沒有下,但人們已經預感、預測到會下雨:“會下雨?!?/p>
或“要下雨。 ”或“將要下雨。 ”
我們看到,“下雨”這一動詞在各種時態中都不改變形式,過去下雨,現在下雨和將來下雨的差別只在于副詞或助詞的不同。 不但虛詞的位置在動詞的前后不一,而且虛詞的選用也不是唯一的,在表現同一時間時,往往有不止一個虛詞可供選擇。 如果不進一步使用“很久以前”、“以前”、“剛才”、“現在”、“很快”、“一會兒”、“很久以后”等時間狀語,漢語的時態只有三種:過去時、現在時、將來時。 如此看來,漢語的時間區劃比法語要粗獷、簡潔得多:過去就是過去,不必分割為近的、較遠的或更遠的過去;將來就是將來,不用區分是近的將來還是遠的將來。
但與其說漢語的時態是在體現“時”,不如說漢語的時態更著重于“體”的表現:“要”、“將要”、“會”表現事件的醞釀階段,將要發生而未發生; “著”、“在”、“正在”是事件的持續階段,事件正在進行過程當中;“過”、“了”則代表事件的完成階段,事件已經結束,以記憶的方式留存。當漢語中說“下著雨?!?/p>
“在下雨。 ”或“正在下雨。 ”并不一定表示動作發生在此刻,它只強調“下雨”這一動作正在進行、正在持續,而這一進行或持續本身可以位于過去、現在或將來的任一時間階段中。 比如,根據搭配時間狀語的不同,人們可以說:“昨天那時候正在下雨。 ”“現在下著雨。 ”“明天你來的時候可能還在下雨。 ”
同樣, “過”和“了”并非嚴格對應過去的時間,而僅指事件已經結束;“要”、“將要”和“會”也不嚴格對應將來的時間,只說明事件尚未開始,正在醞釀之中。
因此,漢語的時態并不著意區分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時間,它更強調事件發展的時間進程:醞釀、持續和完成。 如果說法語的時態是為了指明事件在時間中的位置,漢語的時態則是重點表現時間在事件中的進展和流逝。 與法語中呈線形運動的時間不同,在漢語中,時間在事件中呈環狀流動。 在漢語中,時間運動的軌跡是環形的,從醞釀、持續到完成,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三、法語是線形時間觀,而漢語是環形時間觀
比較法語的時態和漢語的時態, 二者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時間的運動是二者所共同承認的,而不同之處則在于時間運動方式的不同:法語認為時間是線形的,可分割的,單向運動,指向一個明確的未來。 而漢語中的時間則是環形的,從醞釀到持續到完成,時間在事件中循環推移,周而復始,以至無窮。
法語的線形時間觀和漢語的環形時間觀之分也得到許多學者的認同。 我國著名跨文化交際研究專家關世杰曾說:“我們可以把不同文化對時間的看法區分為直線式時間觀念和環形的時間觀念。 ” 一般認為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人的時間觀念屬于環形時間觀念,而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人的時間觀念則屬于線形時間觀念。
這與我們對比分析法語時態和漢語時態得出的結論不謀而合。
文化語言學認為,作為語言規則而存在的時態和語言本身一樣,既是文化的載體,更是一種文化樣式,它反映出一個民族觀察世界、認識世界的方式。 一種時態所反映的時間觀是一個民族世界觀的一部分。 我們既可以通過分析時態去了解文化,也能夠在文化中找到時態之所以形成的原因。
四、法語時態的文化背景
縱觀法蘭西民族的文化史、文字史,就是一部基督教在法國的發展史。 基督教的時間觀結構了整個法國社會的生產和人們的日常生活,也塑造了法語時態。
在基督教所塑造的人類史和文明史中,惟有耶穌基督的誕生是最為偉大的事件,它提供了一個時間原點,時間因此獲得了方向,過去成為這一事件的準備,未來成為這一事件的綿延與展開。 目前國際通用的公元紀年法即是以耶穌出生為紀年的開始。 這一年之前的時間,被稱為公元前某年;這一年之后的時間,統一被冠以公元某年的說法。
法國人的歷書更是散發著濃濃的宗教的味道。 種種與耶穌有關的事件都被記錄在歷書中, 為人們年復一年地紀念和慶祝。 在今天,在法國的日歷中的 10 個法定節日中,其中有 5個都與基督教有關:復活節、圣靈升天節、圣母升天節、萬圣節和圣誕節。 因此,歷史學家呂西安·費爾夫說,日歷講的是“基督的”語言。同時,人們也以神創天地的工作節奏來作為自己的作息標準,每工作六天,便在第七日休息,到教堂作禮拜。
從有罪的過去,經由修行的現世,抵達永恒的未來,這是基督教為人類指出的救贖之道。 世界萬物和人類自身都是神所創的,而人類的祖先亞當和夏娃偷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而被逐出伊甸園。 因此,人類世代都背負著原罪,要得到救贖,只有靠耶穌基督,等待末日審判和新天新地的來臨。 到時候,罪人在地獄經歷無窮無盡的苦痛,而一人獲得救贖,與神同在,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
五、漢語時態的文化背景
漢語的傳統文化是以《周易》為核心,以儒、道、釋三家文化交融為主體的。 《周易》提出的陰陽、五行觀念,建構了一種整體性的、高度抽象的思維框架。 這種思維的特點就是陰陽消長、五行相生,矛盾雙方辯證統一,促進事物發展變化,而變化的基本特點就是循環往復、無窮無盡。
儒家的時間觀是循環時間觀。 “元亨利貞”本是《周易·乾卦》的卦辭,原無哲學涵義,儒家卻將其解為萬物從生長到成熟的四個階段,“物生為元,長為亨,成而未全為利,成熟為貞。 ”四階段周而復始,被稱為“貞下起元”。
道家思想與《周易》一脈相傳,它認為,時間是運動不止,循環不已的。 《道德經》說:“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因為事物內部矛盾因素的此消彼長,推動事物在循環中發展,這就是道。 萬物因道而生生不息,變化不止,整個世界在循環中前進。
在佛教中,時間也是周而復始、無端無盡的。 佛教認為,人有過去世、現在世和未來世,合稱“三世”。 人的生命時間在三世之間流轉,不因生死而終結。 只要還未參悟十二因緣,人就會在六道之間輪回不止,不斷地經歷生死,受盡苦楚、綿延不絕。 除非通過修行從而脫離六道輪回,離苦得樂,取得正果,這時生命進入一種不生不死的境界,佛教稱“彼岸”。
綜上,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周易》的陰陽、五行思想提出了一種基本的時間循環觀,在此基礎上,儒家、道家和佛教也都持時間循環觀。 作為傳統文化組成部分的漢語,自然也認為是時間是循環的,并表現在時態上。
六、結論
時態是直觀而具體的,而形成時態的文化背景則是隱藏在語言背后的,它宏大、抽象、無形無象、無邊無際。 但是必須在了解整體文化, 了解文化對于時間的整體看法的基礎上,才能真正深刻、全面地理解時態本身。 正是基于這一文化語言學的基本觀點,我們看到,法語繁復細致的時態將事件按照時間順序呈線形排列:將要發生的事件、即將發生的事件、正在發生的事件、剛剛結束的事件、結束了的事件,結束了很久的事件……細致、嚴謹、有條不紊,正是基督教文化時間觀的忠實體現;而漢語時態關注的重點從時間本身的運動轉移到了事件的發展過程:醞釀、持續和結束……循環往復,周而復始,這是漢語傳統文化在語言中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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