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差比及英漢差比結構
“差比”這一術語最早可以追溯到馬建忠所著《馬氏文通》。馬氏在文中將漢語的比較范疇劃分為“平比”、“差比”、“極比”三個次類,所謂“差比者,兩端相較有差也?!北M管馬氏的分類限于“靜字”,忽略了動詞或動詞性成分也可進入差比結構,但瑕不掩瑜,此后的漢語語法研究多沿襲此說。
在語言類型學的理論背景下,差比結構包括四個語序類型參項: 比較主體\\(SJ\\) 、比較基準\\(ST\\) 、比較標記\\(M\\) 、比較結果\\(A\\) 。
\\(一\\) 英語差比結構
典型的英語差比結構為: SJ + A + M + ST\\(M = than\\)
英語差比結構的比較標記為 than,其詞性為介詞或連詞。通過詞源學上的考察,than 來源于表示時間的副詞then,因此可以證明 than 是語法化的結果,而英語的差比結構中存在明顯的或隱現的時間序列。英語語法中詞類和句法的對應關系比較固定,差比結構中充當比較結果的往往是形容詞或副詞。比較主體和比較基準可以由名詞、動詞、動名詞、不定式、分詞、小句等充當。
Dryer \\(1992\\) 基于 625 種語言進行統計的結果表明,在差比結構的四個語序類型參項中比較結果和比較標記是最為重要的。英語差比結構中,比較結果可以是單音節詞加后綴 - er 的比較級形式,也可以是多音節詞前加比較級 more的形式,無論比較結果的音節結構如何,比較標記都位于比較結果之后。由此可見,英語差比結構中比較結果音節的多少不會影響 A 和 M 的語序。
\\(二\\) 漢語差比結構
典型的漢語差比結構為: SJ + M + ST + A\\(M = 比\\)
漢語差比結構的比較標記為“比”字。漢語語法研究表明,“比”字是從先秦時期的普通動詞一步一步地演化為比較句的語法標記的,即“比”字經歷了由實到虛的語法化歷程。
比較標記“比”位于比較結果之前只是當前漢語差比結構的一種主流形式。在歷史上,漢語的差比結構中比較標記為“于”,其構成的差比語序為: SJ + A + M + ST\\(M = 于\\) ,如: “季氏富于周公?!?/p>
李訥、石毓智\\(1998\\) 對漢語比較句嬗變的動因進行了歷時的考察,其中厘清了“比”和“于”的關系?!坝凇弊衷诒容^句中衰落的原因有二: 一是漢代前后介詞短語由主要動詞之后大規模向前遷移; 二是“于”在漢及先秦漢語中一身多任,功能的龐雜造成交際的歧義,“比”獲得了替代“于”作為差比標記的身份。然而,“比較句的‘于’在魏—唐時代失落”的結論似乎不能完全解釋現代漢語中不在少數的 SJ + A +M + ST\\(M = 于\\) 型差比句。通過對大量以“于”及其類似差比標記的歷時及方言考察,我們得出一個規律: 位于比較標記之前比較標記結果均為單音節詞。中古時期的漢語興起了雙音化趨勢,這與“于”的衰微在時間上基本吻合。因此,本文認為“比”占據差比結構優勢與漢語的雙音化密切相關,這就可以解釋以“于”為標記的差比結構至今還存于現代漢語的原因。這樣看起來,漢語差比結構中比較結果的音節數目對語序的安排有一定的影響。
綜上,漢語的差比表達存在兩種語序結構,其中一種與英語的完全一致。鑒于英漢語在語言類型學上均表現為SVO 型語序,我們推測英漢差比結構有著同樣的概念基礎,只是二者在概念內部選擇了不同的組構序列。
二、英漢差比結構的類型
\\(一\\) 英語差比結構
差比句可以根據謂語的不同分為靜態差比和動態差比。
所謂靜態差比,是指謂語為 be 動詞及相當于 be 動詞的聯系動詞,如: seem,look,feel,keep 等。下面通過例句來認識靜態差比結構中比較主體與比較基準的構成及關系:
\\(1\\) Gold is heavier than any other metal. \\(SJ - ST =物質名詞 - 名詞\\)
\\(2\\) It’s better not to be trusted than to be trusted. \\(SJ - ST= 動詞不定式 - 動詞不定式\\)
\\(3\\) She is more sick than lazy. \\(SJ - ST =形態1 - 形態2 \\)
\\(4\\) Li Yu was more of a poet than \\(he was\\) a king. \\(SJ -ST = 性質 1 - 性質 2 \\)。比較主體和比較基準在語義上必須是兩個對等的成分,如名詞 - 名詞、短語 - 短語、小句 - 小句、時間 - 時間、性質- 性質。允許部分已經預設的成分在形式上省略,這就造成比較標記\\(M\\) 左右的線性長度不對稱,但略去的成分在需要的時候可以在句中補出來。值得注意的是,例\\(3\\) 和例\\(4\\) ,比較主體和比較基準是同一主體不同方面的對比,其比較點在于二者的程度差異。動態差比是指謂語動詞為聯系動詞之外的實義動詞\\(包括情態動詞\\) ,如: do,make,like,cause 等。
\\(5\\) I’ve made a lot more mistakes than you have. \\(SJ - ST= 名詞 - 名詞\\)
\\(6\\) I know you better than she. \\(SJ - ST =代詞 - 主格代詞\\)
\\(7\\) There couldn’t have been any more people than therewere. \\(SJ - ST = 現在存在 - 過去存在 \\)
綜上,英語動態差比的比較主體與比較基準與靜態差比結構的語義是對等的范疇。
\\(二\\) 漢語差比結構
由于比較標記“比”居于比較主體和比較基準之間,造成“A - 比 A”的扁擔型結構,而這種結構又共用其他句法成分,因此在形式上漢語差比結構較英語差比結構省略情況多。
例如:
\\(8\\) 北方比南方冷
\\(9\\) 造原子彈的現在比賣茶葉蛋的錢少
漢語差比結構的研究成果目前比較豐富,但對于能進入這種結構的語義和句法條件的解釋并不完全令人滿意。邵敬敏\\(2002\\) 指出: 狀態形容詞和絕對性質形容詞不能作為形容詞謂語項進入差比結構。誠然,這可以解釋一部分語言現象,但這個結論也存在一些缺陷: 對狀態形容詞和絕對性質形容詞的界定在具體操作上缺乏可行性。由于漢語缺乏形態變化,詞類和句法成分并非一一對應,學界最近對詞類劃分的相關問題也提出了不少質疑,更何況這個結論是建立在詞類的次類基礎之上。況且,不在少數的反例也反映了結論的解釋力有限。邵敬敏\\(2002\\) 還認為兩類動詞可以進入比詞。而語言現實是單純的動詞并不能體現出數量或程度的差異,如: 提前、延長、節省、喜歡、關心,這些詞的語義本身是無所謂變化不變化的,它們要結合其他句法成分構成的整體才具有[+ 變化]的語義特征。因此,我們來分析構成動態差比句的動詞結構:
\\(10\\) 我上一個夜班比你多掙兩毛錢
\\(11\\) 今年我校學生比去年增加了
\\(12\\) 我比他們倆更喜歡這個職業
例\\(10\\) 中,動詞謂語后面選擇用數量短語構成動補結構,含有[+ 變化]的語義,但是這個語義的獲得更多是與后面的數量結構有關,因為動詞與數量短語結合后的表達含有一個數量活動的彈性區間,正是這個區間提供了比較的可能性。例\\(11\\) 中,動詞后面跟了動態助詞“了”之后含有[+ 變化][+ 完成]的語義特征。例\\(12\\) 中,動詞結構受到程度副詞修飾。由此,動詞結構本身獲得了一種差距空間,使得不同的表達有層級不同的位置,這種位置差就是能夠構成差比結構的語義蘊含。
三、英漢差比結構的概念基礎
認知語言學認為,人類的認知基于體驗,始于范疇化,先獲得范疇,形成概念,概念系統是根據范疇組織起來的。我們對于“概念”這一術語并不陌生,傳統上一般認為應排除認知主體的主觀因素,將其視為是事體\\(包括事物或現象等\\) 本質在人們意識中的鏡像反映,是對一類事物進行概括的抽象表征,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產物。在認知語言學中,承認對概念的理解應包括認知主體的主觀因素,概念被視為認知模型的成分,許多概念是根據場景中的理想化了的、典型的認知模型來描寫的。
英漢差比結構屬于人類認知范疇中的比較范疇,語言學框架內的比較范疇按參與體的類別可以分為兩類之間的差比和三類及以上的極比,也可以按語法單位的分為詞、短語、單句、復句層面的比較范疇。本文所論述的差比結構基于以小句\\(一般為單句\\) 為單位的表述。差比范疇的獲得使得人們對于這一類的表達形成了具有心理基礎的模式,而這種模式的形成離不開表達差比語義的概念化過程。
英漢差比結構的概念基于以下認知思路: 首先,人們在對一對事物或動作在認知比較時心理上存在一個量的梯度;其次,這個梯度進一步分化出兩種情況: 精確的量的對比造成的差異,一般由數量詞來表達; 模糊的量的差異,主要體現在對時間、空間、性狀、程度的衡量上存在上量的彈性區間。
程琪龍\\(2007\\) 為了便于構建模式,將概念結構根據其表達的特征歸入了四個相應的概念域: 方位域、領屬域、性狀域、心理域。在差比結構中,并不是某個詞具有量的梯度,而是在對兩個范疇進行衡量的過程,某個對二者進行共同描述的詞投射到各個認知域之后,兩個比較主體的特性在某個域明顯地凸顯出二者有所區別,從而導致差一個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量的差異。
書在書架上。The book was on the bookshelf. \\(方位\\)
書是老師的。The book belonged to the teacher. \\(領屬\\)
書很厚。The book was very thick. \\(性狀\\)
以上三個概念域中,方位和領屬這兩個域是確定地描述某個事實,不存在量的過渡的可能性。盡管可以有比較基準進入,如: 杯子在書架上。/雜志在桌子上。但句子的結構決定了表述的前提是這是一個靜態的表達,書/杯子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二者可有有關聯,但在方位域內二者不可能有量的關聯。在性狀域內,“厚”與“薄”是一組相對的范疇,“厚”與“有點厚”、“較厚”、“很厚”是一組具有模糊的具有量的差異的范疇,因此在引入比較基準時可以順利進入差比結構,如: 書比硬幣厚。/書比筆記本厚。
書掉在地上。The book dropped on the ground. \\(方位\\)
書賣給了小王。The book was sold to Xiao Wang. \\(領屬\\)
書變厚了。The book was getting thicker. \\(性狀\\)
以上三個概念域中,盡管方位和領屬都是確定的,但句子結構顯示出這是一個動態的表達,而其中的名詞只要凸顯出某個方面的相應情狀,都允許差比結構進入。人類對外界的感知最明顯地就是體現在心理上,因此心理域中的動詞很容易體現出模糊的量的多少或者高下。
四、英漢差比結構的分歧探究
語言的結構和邊界是一個互為依存的統一體。語言表達必須有界化,否則就會導致結構表達式的崩潰。英漢語在語言類型學上同為 SVO 型語序結構,所有的句法結構都應按照 S - V - O 及其變體的簡單或復合形式構建。前文已從形式上對英漢差比結構進行了對比,英語由于具有明顯的形態標記,比較級有 - er/more 的詞匯手段來體現,因此其差比結構嚴格按照 S - V - O 語序構建。漢語盡管有兩種主要的差比結構語序類型,但是將漢語至于歷史發展的進程中進行考察之后,我們發現單音節形容詞,如: 高、富、勇,在古代漢語中都是可以單獨做謂語的,因此出現高于、富于、勇于的表達也就不足為怪。而在現代漢語中,作為比較標記的“比”字虛化,謂語的位置多由動詞來承擔,因此實際上漢語遵守的也是 S - V - O 語序的構建方式。同一概念兩種表現結構的語言事實揭示的正是現代漢語對古代漢語的傳承關系。
語法規則在一定程度上由人類的思維特征決定。英語和漢語的差比結構在句法表現上都有四個基本的組成部分,即比較主體、比較基準、比較標記和比較結果,這種同一范疇概念化為類似的語言表達正是體現了人類思維的共性。By-bee \\(1985\\) 發現了一條根本的語序臨摹原則,即語義關系比較近的成分在線性序列中一般靠得比較近。根據英語差比結構中比較主體與比較基準的距離顯然不如漢語中這二者的距離緊密的事實,說明這個判斷是有一定解釋力,何況漢語中常見的把字句、被字句都是介詞結構至于話題或主語之后,這更加強了理論的可信度。然而,不同語言的組構形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其他因素的影響。例如,詞匯的語法化過程并不是隨意的,它要受制于當時整個語法系統的狀況。方言語法、語言規劃等因素也會影響到詞匯和語法的使用狀況。
五、結 語
本文通過選取英漢兩種語言共有的一種語法范疇———差比結構,對這種建立在比較范疇基礎之上的句法結構進行了對比分析,總結出了英漢差比結構的認知—概念基礎: 人們在對一對事物或動作在認知比較時心理上存在一個量的梯度\\(精確或是模糊\\) 。通過對比分析,我們進一步印證了認知語言學關于“語言不是一個自主的系統,其描寫必須參照認知過程”的論斷。對于兩種差比結構存在不一致的部分,認知語言學中的完型、概念框架等理論應該能做出更為準確的解釋,相關內容將有另文專述。
認知語言學作為一種正在日益繁榮的語言理論,它不僅可以揭示語言之間的共性更能解釋彼此的差異。選取英漢語言進行對比,這只對比研究的一個切入點??缯Z言進行對比研究,我們要注重“異”同時不能忽視“同”,在這一點上呂叔湘的話可謂一語中的: “指明事物的異同所在不難,追究它們何以有此異同就不那么容易了。而這恰恰是對比研究的最終目的?!?/p>
參考文獻:
[1]Bybee,Joan. 1985. Morphology: a Study of the Relationbetween Meaning and Form[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Co.
[2]Dryer Matthew. 1992. The Greenbergian Word Order Corre-lations[J]. Language,68.
[3]程琪龍. 概念框架和認知[M].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4]李訥,石毓智. 漢語比較句嬗變的原因[J]. 世界漢語教學,1998\\(3\\) .
[5]邵敬敏,劉焱. 比字句強制性語義要求的句法表現[J]. 漢語學習,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