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論證“真”是并且應該是具有實質內容和哲學價值的概念,戴維森曾用一篇 50 頁長文《真之結構與內容》[1]來討論各種已有的以及他自己的真理論。他拒斥所有對“真”采用“減縮”\\( deflationary\\) 態度的理論,包括萊姆塞的冗余論、霍維奇和菲爾德的減縮論等等,其中也包括蒯因的“去引號論”。然而,本文試圖通過對減縮論的進一步考察與比較分析表明,把蒯因的去引號論歸為一種減縮論,既不符合蒯因理論的實際,也有違蒯因提出去引號理論的初衷。換言之,蒯因的去引號論并不是一種減縮論。
1 戴維森對冗余論和去引號論的批評
戴維森在冗余論和持有去引號觀點的減縮論之間做出了區分。根據冗余論的觀點,表達一個真理即是將諸如“\\( ……\\) 是真的”\\( It is true that\\) 或者“\\( ……\\) 是事實”\\( It is a fact that\\) 這樣的短語附加在一個語句后面。此類短語在邏輯上被當作類似于“雙重否定”的真值函數連結詞。對一個語句應用“\\( ……\\) 是真的”就等于對這個語句做了一個雙重否定運算,它們的結果具有相同的真值。表 1 是相關的真值表?!?】
冗余真連結詞“T”可以通過雙重使用經典否定“~ ”這個真值函數語句連結詞來定義,即 Tp =def~~ p。
上述觀點對一般的簡單句\\( 或者是對萊姆塞意義上的“命題”\\) 似乎可用。但是,它在真之歸屬尚未指明的情形下會遭遇困難,例如:
\\( 1\\) 塔斯基說的所有話都是真的。\\( Everything Tarski has said is true. \\)此語句中的真值短語\\( truth phrase\\) “并不容易消除掉”[1]。戴維森提到了萊姆塞對這個難題的消解方案,但認為并不令人滿意。
戴維森反對冗余論的要點在于: 如若將真值短語分析為真值函數連結詞,那么它不能直接用于\\( 1\\)這樣的語句之上。在\\( 1\\) 中,真值短語必須被當做真值謂詞。根據塔斯基,真值謂詞需要存在于與它所謂述的語句不同的語言層面中。然而,作為真值函數連結詞,真值短語與其所附加的、作為函數主目的語句必定在同一個語言中。戴維森相信,一旦真值短語被解釋為真值謂詞,那么它的“冗余將遠不及萊姆塞所宣稱的那樣明顯”[1]。
沿著對冗余論的批評,戴維森接下來討論了其他類型的減縮論,認為它們均持有“去引號”觀點并且將真值短語看做一個謂詞。他列舉了去引號論者和減縮論者對塔斯基的真概念的評論,并將如下問題擺上桌面: 塔斯基對“真”所做的工作對冗余論而言是否僅僅是一個技術上進展? 有些人的回答\\( 例如利茲、霍維奇、索姆斯[1]\\) 是肯定的: 塔斯基的技術性工作實現了冗余論所未完成的目標,他應該被視作一個真之冗余論者或者去引號論者; 繼而在霍維奇和菲爾德所主張的意義上是一個減縮論者: 真就是去引號,除此什么都不是。有人\\( 例如菲爾德[1]\\) 對塔斯基應當被看做一個減縮論者的論斷則沒那么確定,只是認為他的成果可以“被去引號論者所利用”。
前文提到了戴維森拒絕真之冗余論的理由: 對“真”的冗余論理解至多能應用于將真值短語做為真值函數語句連結詞的少數情形。對“真”的如此使用在真值言述\\( truth - talk\\) 中只起到了有限的作用。
在真之歸屬不明的特別情況下,冗余論難以證成自身的合理性。戴維森對去引號論也持有反對意見,于是他的異議最終延伸到所有關于“真”的減縮論態度。
首先,戴維森聲稱塔斯基的“真”并非是嚴格地去引號的。即使像\\( 1\\) 中那樣,“我們不能去除引號,因為沒有引號可以去除”,塔斯基的定義也“已向我們表明如何去擺脫真值謂詞”[1],因為真值謂詞已經通過“滿足”這個語義概念被清晰地定義了。另一方面,僅僅去引號并不能從比如下面這個語句中消除“是真的”這個詞:
\\( 2\\) 塔斯基說的第一句話是真的。\\( The first sentence spoken by Tarski is true. \\)除非在塔斯基說話的語言中存在一個關于“真”的定義。
其次,戴維森認為“塔斯基的或者按照相同路線給出的關于真的定義”均不能夠把握到“真”這個概念。他聲稱并不存在唯一的塔斯基式的真,無論是真值謂詞還是真概念,盡管塔斯基提供了在每一層面合適的語言中定義真值謂詞的方法。我們得到了形如“S 是真的L”的不同謂詞,每個謂詞適用于一個單獨的語言?!皼]有這樣一個能夠在相容的語言中定義的單獨的謂詞”,戴維森寫道,“在這些限制下,他\\( 塔斯基\\) 不能為真這個概念給出一般性的定義”[1]。如果我們想要接受“存在著許多有關真的概念,而對這些概念我們使用了同一個語詞”的話,那么就不得不得出塔斯基的關于“真”的定義遠未“觸及關于真的相當基本的東西”[1]。由此,按照戴維森的意思,與其說“真”這個概念應該是減縮的、而塔斯基的工作正好捕捉了這一想法,毋寧說“真”這個概念已經被塔斯基的定義減縮了。第三,戴維森訴諸于塔斯基的原初意圖及其對“真”所做的工作的辯護。他重申塔斯基的目的是“把握一個古老概念的實際意義”,因此非常不同意那些將 T 語句理解為重言式的評論。戴維森認為,塔斯基的關于“真”的定義可以被考慮為具有實質的內容,即它不是空的,也不僅僅是形式上的: “如果我們將其形式系統解釋為關于語言的經驗理論,那么也沒必要感到困惑?!?/p>
戴維森的結論是,在塔斯基所告訴我們的之外,必定存在更多關于“真”的東西。我們應該去揭示在對真值謂詞的刻畫中丟失的東西。然而,沿著去引號論這樣的減縮論進路的理論似乎都沒有資格成為有意義的真理論。
2 蒯因的去引號論
顯而易見,在戴維森的在上述論證中,不但把蒯因的去引號理論作為一種真之減縮論加以批判,而且將去引號論當成了減縮論的一種判別標準,即主張去引號論就是主張減縮論。而問題的關鍵在于這是否符合蒯因本人所主張的去引號理論之實際。其實,蒯因對“真”的嚴肅考量與戴維森具有相似性。
一方面,蒯因對“真”的原始思考在本質上是哲學的[2]10 -12[3]39 -81,盡管給出了對塔斯基關于“真”的形式化工作的說明[2]35 -45[4]308 -321; 另一方面,蒯因的觀點與塔斯基的工作相關,特別是與“真理模式”相關。
不過,二者在哲學上也有不同。蒯因的偏好是將“真理模式”作為分析“真”的方法,而戴維森基于“真理模式”發展出了意義的真值條件理論。大概正因為此,蒯因作為一個“去引號論者”,被戴維森從“膨脹論”\\( inflationism\\) 立場進行了徹底的批評。
我們知道,蒯因與戴維森關于塔斯基的真理論進行過不止一次面對面的交談[4]308。我希望借助這里的文本,也使他們能與塔斯基共同享有一段彼此交談的契機。然后我們能夠發現,蒯因的去引號論比戴維森所認識和所反對的要“膨脹”得多。
當戴維森提到蒯因時,他首先將蒯因看做塔斯基的支持者和信徒,相信塔斯基是一個沿著萊姆塞的思路去描繪真之概念的人。戴維森寫道: “許多哲學家,認為塔斯基的工作本質上是在理順萊姆塞的洞見,比方說,蒯因……”[1]繼而他引述道: “說布魯特斯殺死了凱撒這個陳述是真的……其實就是說布魯特斯殺死了凱撒,他\\( 蒯因\\) 在腳注中讓我們參見塔斯基對這種思想經典的發展?!?/p>
[1]然而,戴維森的考量只不過為其錯誤地理解了塔斯基提供了證據。戴維森已經指出萊姆塞的冗余論對真值短語出現的所有情形的說明是相當有限的。然而,拒斥萊姆塞的理論應該主要是拒斥將真值短語解讀為一個真值函數語句連結詞。上述思想不但應該歸于萊姆塞,按照塔斯基的說法[5]371還應該歸于亞里士多德。如果蒯因被戴維森出于批評萊姆塞同樣的理由而批評,那么他被冤枉了。
戴維森認為亞里士多德的學說才是有關“真”的恰當的說法,可能也是基于塔斯基的論述。塔斯基確實認為他自己關于“真”的定義“并不是給出一個指稱了新潮概念的詞的意義,相反,是為了把握一個古老概念的實際意義?!保?]341在將亞里士多德式的真之概念作為其討論之基礎以前,塔斯基就指出,在日常語言中“\\( 是\\) 真的”是一個相當多義的語詞,我們在哲學文獻中也曾見識了各種真之概念。顯然,塔斯基并不反對在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所表達的關于“真”的直覺:說是的東西不是,或者說不是的東西是,便是假的,然而說是的東西是,或者說不是的東西不是,便是真的。
[5]343令塔斯基擔憂的是,“無論如何,以上所有形式的闡述都不能被當做一個令人滿意的關于”真“的定義”,因為“所有那些都會導致各種誤解,它們沒有一個足夠精確和清晰?!?/p>
[5]343當然,即使邏輯理論不是哲學中立的,塔斯基關于“真”的工作或許承諾了各種哲學特質,我們也不應忽視\\( 形式的\\) 理論與其\\( 哲學的\\) 應用之間明確的區分。在戴維森的上述引文里,蒯因只是重復了塔斯基式的“真”所表達的直覺。
這個直覺也被亞里士多德、冗余論、符應論等所共有。沒有證據表明蒯因承認萊姆塞對“真”的看法,盡管蒯因自己的確持有去引號論的觀點。
在解讀與分析如此多塔斯基以及“戴維森眼中的蒯因”之后,我們不得不回到“蒯因自己的蒯因”。
蒯因關于“真”的著名口號是“真即是去引號”[3]80[6]213。他對“真”的說明首先是關于邏輯和語言的,自然地因為他是一個職業邏輯學家和受到語言分析傾向影響的哲學家。他這個口號容易與塔斯基的真理模式聯想到一起。
從技術上看,蒯因的確承認塔斯基在形式化語言中對“真”的刻畫; 進一步說,他也同意真理模式表明了“\\( ……\\) 是真的”在如下語句中的使用:
\\( 3\\) “雪是白的”是真的。\\( 'Snow is white'is true. \\)按照在亞里士多德對真的古老說明中所找到的直覺,斷言\\( 3\\) 就等于斷言\\( 4\\) 雪是白的。
這是如何能夠實現的? 盡管蒯因猛烈地批評任何使用“帶有離奇的空想事物的無根據的雜亂現實”[3]79的理論,比如他批評“事實”這個詞,但是他暗示了“符應”的直覺,并且整理了如下線索:我們被告知,“雪是白的”之真歸于雪是白的這個事實?!把┦前椎摹边@個真語句與雪是白的這個事實符應。語句“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是事實。
[6]213蒯因認為“\\( ……\\) 是事實”這個事實短語\\( fact phrase\\) “空洞并且可被放棄”[6]213,那么“雪是白的是事實”這個表達就歸約為“雪是白的”。這樣,通過事實進行的對“真”的說明就歸結為如下等式:\\( 5\\) “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
這是塔斯基的真理模式\\( TS\\) S 是真的當且僅當 p。的一個實例。其中 S 是給定的語句 p 的名字,即“p”,可以被替換為任意語句及其相應的名字。從蒯因去引號論的觀點看,把真歸于一個語句,比如\\( 3\\) ,就像把白歸于雪,就像\\( 4\\) 。也就是說,對\\( 4\\) 的真之歸屬就是斷言與\\( 4\\) 相同。引號被取消了,并且真值謂詞在等式中似乎坍縮了。
蒯因同樣證明了真之去引號論不只用來解讀塔斯基的工作。在《真與去引號》[4]308 -321中,他研究了肖芬克爾的組合邏輯中的關于“真”的定義。在這個具有全部集合論強度的語言中,蒯因得到了“也許可以成為去引號的東西———并且在比塔斯基的真理模式所需要的語詞更強的意義上”[4]309。他選擇了一個與塔斯基不同的計劃,因為對不考慮公理化的被解釋的語言而言,所需要的僅是“關于真的定義使得真理模式的實例都是真的”[4]309。蒯因也考慮了與替換性量詞有關的關于“真”的定義。這表明蒯因的去引號論也適用于塔斯基的形式化語言之外的其他形式語言。
此外,蒯因的去引號論對于日常語言中含有真值短語的言談也運作良好。他實際上討論了去引號的各種可能的應用情形。當真值謂詞應用于永恒句時,將真歸于一個語句就等于說出這個語句本身。
根據蒯因,一個永恒句的“真或者假,無論已知還是未知的,都是不變的”[3]79,例如說“蘇格拉底是會死的是真的”,就相當于說“蘇格拉底是會死的”。這里的真值謂詞正如冗余論所主張的那樣是冗余的。
蒯因注意到像“我頭疼”這樣的表達,它們包含了像“我”這樣的索引詞。它們的真值取決于由誰、在什么時候把它們說出來。甚至當語句中沒有索引詞時,例如“教皇將要造訪波士頓”,同一個語句“可以在某些場合下真,而在另外場合下假”。詞項的多義與含混“能夠導致一個語句的真值部分地取決于說話者的意圖”。然而,我們能夠通過同義轉換來固定這樣一個語句的真值。也就是說,用“名稱、地址,以及其他所需的識別性特征”[3]78來替換掉索引詞,用特定的時間、地點等等去填補丟失的內容。這樣我們能夠得到這些語句穩定的真值,盡管這種操作也許不是徹底的同義轉換的方式,并且對知道給定語句的真值也沒有幫助。只要給定的語句的真值是穩定的,那么關于真的去引號解讀就是可行的。
蒯因與大多數減縮論者都承認,在間接斷言的情形下真值謂詞是必要的。盡管在被歸于語句時,真值謂詞看似透明。前文曾提到戴維森用這樣的案例作為反對冗余論和其他真之減縮論的理由。他認為去引號的計劃在未指明真之歸屬的語境下必定失敗。然而,蒯因卻稱這個難題雖然復雜卻并非不可解決:當進行邏輯分析時,這樣的語境表明真值謂詞并未被應用于引語,而是代詞或者約束變元[3]80。
蒯因用來擺脫“概括難題”的方法叫做“語義上溯”: “通過提升到一個層級,其中存在的是用來概括語言學對象\\( 即語句\\) 的對象?!保?]81此外,蒯因將對“真”的說明從邏輯和語言轉向經驗實在。蒯因雖然對真之符應論持有一種懷疑論,然而又對符應論的“某些基本的有效性”[3]80保持曖昧的態度。他沒有想要拒絕符應論的直覺。其實在面對如下等式\\( 5\\) “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
時,他宣稱:將真歸于這個語句就是將白歸于雪; 在這個例子中,這就是符應[3]80。
但是他拒絕全部已有的符應論,因為它們“含混又空洞”。那么真語句跟與實在符應的關系是什么呢? 蒯因推斷道:
如果逐字地去查找符應,那么我們發現自己為了獲得符應而用捏造的抽象對象來彌補實在[5]213。
那么訴諸于“一整個語句與事實的符應”如何呢? 蒯因自問自答:這里我們有的是為一個空的教條而存在的捏造的東西。世界是充滿事物的,它們彼此之間各種聯系,但除此之外,事實是什么呢? 它們是為了獲得符應而從真語句中延伸出來的東西。
[5]213他宣稱“……是事實”這個短語是空洞的,并且應該拋棄。也就是說\\( 6\\) p 是事實。\\( It is a fact that p. \\)能夠\\( 并且應該\\) 被歸約為 p。這個過程使我們想起真之冗余論。蒯因在這里正在提出一個“關于事實的冗余論”。他對“事實”這個概念的拒斥恰好是他關心實在的結果。
在蒯因看來,真值謂詞是語詞\\( 語言\\) 和世界\\( 經驗實在\\) 的中介。是真的東西\\( 也就是說,真之歸屬的東西\\) 是語句,“但語句之真在于世界如語句所說”[3]81。在另一處,他的說明似乎更加清楚:……真應當取決于實在,而不是語言; 語句是語言?!鎽斎Q于實在,并且它正是如此。只有實在使得它如此,否則沒有語句是真的。正像塔斯基所教導我們的,語句“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真實的雪真正地是白的。[2]10他將真之去引號論擴展到個體言談的“世俗世界”,并推斷諸如“我頭疼”這樣的言談是真的,當且僅當說話者在說話時確實頭疼。而且,在不同的語言中說出來也是如此,比如用德語:\\( 7\\) 'Der Schnee ist weiss是真的當且僅當真實的雪真正地是白的。
蒯因最終將真值謂詞從一個表達性的語言裝置轉變成某個具有經驗內容的東西。他寫道:……語言并不是要點……在談到給定語句之真時……我們最好只說這個語句,這樣談論的就不是語言而是世界。
[2]10 -11去引號這個動作跨越了語詞和世界的界線。
不管怎樣,蒯因的去引號論所說的的確比塔斯基告訴我們的要更多。借助以上的討論,蒯因已經擺脫了戴維森的批評。然而這樣一種分析可驅使我們發問: 倘若如此,蒯因的去引號論是否仍舊是一種減縮論?
3 真之模式、去引號模式與等值模式
真之減縮論的常規解釋是: 真在日常斷言,例如在\\( 5\\) “雪是白的”是真的當且僅當雪是白的。
中所捕獲的東西之外,不存在實質的本性。換句話說,斷言“雪是白的是真的”就是斷言“雪是白的”。一般地說,根據減縮論,斷言一個陳述是真的就是斷言這個陳述本身。正是受塔斯基\\( TS\\) 模式的啟發,減縮論經常借助所謂“等值模式”\\( ES\\) 來出現:\\( ES\\) < p > 是真的當且僅當 p。
其中角括號代表一個名稱形成裝置,例如: 引號或者諸如“……這個命題”之類的短語?!?p的出現可以被語句替換以獲得等值模式的實例”[7]。如果一個給定語句的名字能夠被一個單稱詞項所指稱,那么 < p > 這個表達可以被“S”替代:\\( ES'\\) S 是真的當且僅當 p它在形式上跟塔斯基的\\( TS\\) 模式等同。我們可以由此宣布塔斯基的真理論承諾了減縮論嗎?
考慮塔斯基的論述,他將\\( TS\\) 看做“恰當的形式”,在其之下,“\\( 是\\) 真的”這個詞項的用法和定義均從實質的觀點來考量。塔斯基寫道:我們希望在這樣一個意義上使用“\\( 是\\) 真的”這個詞項,\\( T\\) 這個形式的所有等值實例都可以被斷言,而且如果所有這些實例都從它得出來,我們將稱一個關于“真”的定義是“恰當的”[5]344。
也就是說,根據塔斯基,\\( TS\\) 應當被所有合適的真理論所共享。這個模式其實已經被大多數\\( 無論減縮論者還是非減縮論者的\\) 真理論認為對真之概念十分重要,以致于辯護的負擔取決于那些將要拒絕它們的人[8]2。
因此,若只是承認\\( ES\\) ,減縮論者很難在自身與反對者們之間給出區分。如果在\\( TS\\) 和\\( ES\\) 間必須要有一個區分的話,我們可以有兩個角度: 其一是真之承擔者。塔斯基將語句作為\\( TS\\) 之實例的真之承擔者。而不同的減縮論可以將不同的東西,如語句、命題、言述作為基本的真之承擔者。其二是\\( 在“當且僅當”之中的\\) 等值。在\\( TS\\) 中,雙條件句經典地用實質蘊涵相連接。然而在\\( ES\\) 中,對“當且僅當”中的蘊涵的解讀存在著多種選擇,例如實質蘊涵、分析蘊涵、必然蘊涵等[7]。
與塔斯基一樣,蒯因選擇了以語句作為真之承擔者,以及將等值式中的蘊涵理解為實質蘊涵。但是如前文所揭示的,他在關于真的經驗內容上比塔斯基解讀出更多的東西。設想如下一個所謂的“去引號模式”\\( DS\\) “p”是真的當且僅當 p。
僅是字面上說明了“真即去引號”的意義,那么它在\\( TS\\) 的前提下的確是“冗余的”。根據蒯因的看法,一個真值謂詞連接著語詞和世界。當言說一個語句之真時,“那只是間接的; 我們最好只說出那個語句,這樣就不是在談論語言而是在談論世界”[2]11。這里的“是真的”在語言與經驗實在之間起了中介的作用。例如,“雪是白的”之真在于真實的雪真正地是白的。當然,引號被看做是一個語言裝置,它可以產生名字,然后去引號這個動作可以被看做將之歸于一個語句這個過程的逆轉。然而,當我們進一步查看蒯因的\\( DS\\) ,真必定觸碰到世界中的實在,就像某些真實的東西真正地如何。
現在我們關于真之概念已經有了三種模式?!罢嬷J健盶\( TS\\) 被認為恰當地捕捉了關于真的經典直覺。任何真理論,無論減縮論還是非減縮論,都幾乎不能拒絕它。蒯因的“去引號模式”\\( DS\\) 在某種意義上來自于\\( TS\\) ,但是它走得更遠,走向了實在。按照蒯因的說法,真之概念必定具有經驗性的內容,因為語句的成真條件恰是這個世界如此這般。減縮論的“等值模式”\\( ES\\) 的重心在于帶有真值短語的陳述與該陳述自身之間的互換。真之屬性被減縮為僅僅被\\( ES\\) 所捕獲的某種東西,帶有真值短語的陳述被認為是可以減縮的,也就是說,“\\( 是\\) 真的是透明的”[3]82。這三個模式在形式上具有相似性。
但它們只有在各自的特殊語境下解釋和應用才有意義。
4 蒯因去引號論不是一種真之減縮論
如果僅承認\\( ES\\) 不足以定義減縮論的話,那么如何定義減縮論呢?
布拉德雷·阿莫 - 蓋博和杰西·比爾提出,減縮論的核心應該是“\\( ES\\) 實例的基底性”。[8]3然而,我不同意他們認為“\\( ES\\) 的基底性”是對減縮論的核心的一個錯誤表達的觀點,因為\\( ES\\) 的每一個實例必定分有了\\( ES\\) 的形式。我認為,可將“\\( ES\\) 的基底性”作為對真之減縮論給出一種更為減縮的說明的基礎。我稱它為一種“更為減縮的說明”,正因為在精致的闡述后,真之減縮理論的數量將會減縮。
根據對減縮論的減縮說明,把\\( ES\\) 及其實例當做基底意味著: 對真的任何分析是不可能的,這完全因為沒有任何東西支撐\\( ES\\) ?;仔詰攺膬蓚€方面來看[8]3 -4: 其一,在概念上是基底的。\\( ES\\) 及其實例“并非從真之概念與可以借與定義真的、更基本的概念間的定義性關系中得來”[8]3 -4。不存在既可以定義真、又在\\( ES\\) 及其實例中更基本的概念,否則就會有比\\( ES\\) 更“深層”的邏輯事實以得出它們。其二,在說明上是基底的。首先,它與對\\( ES\\) 及其實例的說明有關。概念上的基底性已經禁止了在\\( ES\\) 中對真的定義性分析,然而說明上的基底性將宣稱“對于真,沒有非定義性的分析是可能的”,它的意思是說“關于雙條件句之所以成立的原因,沒有統一的說明”。其次,它與含有真值短語的言述的說明者有關。說明上的基底性意味著\\( ES\\) 及其實例將是含有真值短語的言述之功能的僅有的說明者。
如前所述,戴維森批評真之冗余論的關鍵理由之一,便是對“\\( 是\\) 真的”做真值函數連結詞的分析并不能應用于當真之歸屬不被指明時的真值言述,那么這種類型的真理論不能說明為什么“\\( 是\\) 真的”或者這樣的真值言述要存在,否則我們無法用其他語詞來表達。在阿莫 - 蓋博和比爾看來,以下是對減縮論的一種“標準的”看法:真值謂詞僅僅為了出于某種邏輯的或者表達性的需要而存在,而且為了與其所起的邏輯的或者表達性的作用一致,只有\\( ES\\) 就夠了[8]3。
他們認為這種看法“本末倒置”[8]3了。采用對真之減縮論做減縮說明的立場,一個減縮論者應該堅持認為\\( ES\\) 既是概念上基底又是說明上基底的,并且“正因為基底的狀態,真值言述才能發揮那些被等值模式所認可的作用”[8]4。此外,對減縮論的這樣一種說明可以實際地區分減縮論和非減縮論。那些承認\\( ES\\) 的真理論并不必然承認\\( ES\\) 的基底性,例如塔斯基的理論[9]。
通過以上考察與分析,蒯因的去引號理論的性質已清晰易辨。它是否仍可以像戴維森所認為的那樣,被當做一種減縮論呢? 如前文所述,蒯因對“真”做出了一種去引號的說明。更具體地說,在真之歸屬被明確指定的情況下,對一個語句之真的斷定與對此語句的斷定具有相同的真值,也就是說,它們在外延上可以相互置換。這樣,斷言一個語句的真就是斷言此語句,而且從前者到后者的變形可以被看做加引號這個動作的逆轉,即“去引號”。到此為止,蒯因對“真”的去引號解讀還不會被為減縮論者所拒絕,而且沿著塔斯基的思路,也不會被任何將\\( TS\\) 的所有實例作為其真理論后承的理論家們所拒絕。
然而,使得蒯因去引號論不能成為一種減縮論的,是他的真之概念具有經驗性內容。蒯因相信真值謂詞在語言和經驗實在之間起著一個中介的作用。為真的是語句,“但是其真在于世界如同語句所言述的那樣”[3]81。因此,按照蒯因,世界的如此這般才是“雙條件句之所以成立”的基底的解釋者。在真之歸屬未被指明的情況下,蒯因引入了被其稱之為“語義上溯”的策略,這是借由談論語言來談論世界的一個把戲,用來處理“概括難題”之類,用來說明真值謂詞對于間接斷言是如何必要的。但在給定\\( ES\\) 及其實例的基底性的前提下,蒯因的說明援引了比真更多的東西。因此,蒯因本人的去引號論并不是一種真之減縮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