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亞里士多德視野下的運氣問題探析
【引言 第一章】道德運氣與當代倫理學關于運氣的爭辯
【第二章】亞里士多德德性倫理學
【3.1】亞里士多德論生成運氣
【3.2】亞里士多德論行為結果方面的運氣
【3.3】亞里士多德論環境方面的運氣
【結論/參考文獻】道德運氣的德性倫理學分析結論與參考文獻
3.3 亞里士多德論環境方面的運氣
就亞里士多德的德性論來看,環境方面運氣的作用根據德性發展的階段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對亞里士多德來說德性的發展是一個從非自制狀態到自制狀態,再由自制狀態達到德性狀態逐漸上升的過程。由于德性發展過程不同品質狀態具有這樣一些不同的特點,環境方面的運氣對它們的影響也有所不同。下面我們分而述之。
3.3.1 環境方面的運氣對德性之人的影響
在《尼各馬克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似乎不但意識到了環境方面的運氣的存在,而且認為它對德性之人沒有影響。比如,他曾如此說到:“大的運氣如果頻繁降臨,就會使生活更加幸福(因為它們本身自然地會使生活錦上添花,能夠抓住和運用它們,正是高貴德性表現的時機,值得稱贊),但重大而頻繁的厄運,則對生活造成重大壓力和創傷;……但就是在這里,德性的光輝也會穿透陰霾而朗現,因為人經受住了命運頻繁而沉重的打擊,不是由于他感官遲鈍,而是由于他高貴而卓越的品質?!盵1]即使遭遇重大而頻繁的厄運,德性之人依然能夠保持德性的光輝,踐行德性的行為??梢娫趤喞锸慷嗟驴磥碚嬲牡滦灾耸遣皇墉h境方面的運氣左右的。
德性之人之所以不受環境方面的影響,主要在于兩點。首先,因為德性之人具有穩定的持續的行為傾向,這種傾向之所以是穩定的和持續的就在于它在哪怕非常大的誘惑和困難面前依然會促使德性之人踐行德性的行為。其次,德性本質上是對“生活進行決斷的能力”,[1]它是一種在一個具體的實踐處境中權衡各方要素并最終做出最好的善行來的明智的能力(實踐智慧)?!罢嬲械滦缘暮兔髦堑娜?,將以高尚的品質承受運氣的各種變故,永遠都是在其實際處境中塑造出盡可能的好。他的行動就像一位偉大的將軍為了決勝千里,把所統領的軍隊調整到最佳狀態,一個優秀的鞋匠巧用手中的皮革,做成最好的皮鞋,以及所有匠師所做的那樣?!盵2]皮革只是提供給鞋匠展示優秀手藝的機會,它本身的好壞雖然有助于或有損于鞋匠手藝的展示,但它本身并不就是鞋匠的手藝或決定鞋匠的手藝。德性之人和處境的關系也可以與鞋匠和皮革的關系有同樣的類比。處境只是提供了德性之人運用德性和展示德性的平臺和材料,它的自身的好壞也有助于或有損于德性之人德性的展示,但處境并不就是德性自身或決定德性之人的德性。正如我們評價一個鞋匠的手藝是否優秀主要取決于他的手藝是否高超而與他使用的皮革無關一樣,評價一個人是否具有德性也主要取決于他的品質是否優秀而與他所處的環境無關。優秀鞋匠的手藝即使在最劣質的皮革上也能體現出來,德性之人的德性即使在最糟糕的處境中依然能展現出來。奧斯卡·辛德勒(OskarSchindler)[3]的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辛德勒處在德國納粹執掌政權并大量屠殺猶太人的時期是他無法控制或選擇的。這個處境有著道德的召喚同時充滿著巨大的困難,一方面作為德國的人辛德勒在他的良心覺醒后他希望通過他的工廠救助更多的猶太人,另一方面在當時救助猶太人是非常危險的而且需要花費大量的錢財??梢哉f辛德勒面對了一個棘手和糟糕的處境,但正是在這樣一個處境中,辛德勒做出了他極大的努力。雖然他最終沒有能全部救出他本可以救出的人,但是他的行為依然是值得稱贊的,因為他在這樣一個異常糟糕的環境中,運用自己的實踐智慧做到了最善的行為,救出了盡可能多的猶太人。因此,處境是否糟糕可能是一個有德性的行動者所無法控制因而對他體現為運氣的因素,但是由于德性之人具有高超的明智能力,他在最糟糕的處境中也能做到那種處境下的最善,而我們對一個人是否有德性的評判主要是對他是否具有這種能力的評判,所以環境運氣的因素就對德性之人沒有影響。亞里士多德似乎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認為德性之人是不受運氣影響的。
但是,如果詳細考察亞里士多德的德性理論,就會發現德性之人并不能完全擺脫環境方面的運氣的影響。前面已經說到,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德性并不只是主觀一種靜止的品質狀態,它必然要在行動中表現出來。說一個人具有某種德性,但是從來沒有在行動中表現出來,這對亞里士多德來說似乎是不可理解的。同時,作為旁觀者,我們也是通過一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行為來判斷他是否具有德性的,如果他從來沒有表現出相應的德性的行為,我們就不能說他具有某種德性,哪怕他在主觀上確實具有某種德性的行動傾向,但是由于我們無法進入一個人的內在世界去查看他能否具有這種品質傾向,是否表現出德性的行動就成為判斷一個人是否具有德性的唯一標準。這里容易引起誤解的是,仿佛有某種德性就有某種對應的行為,相反沒有某種德性的行為就沒有德性。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因為雖然具有某種德性的人一定會按照德性的要求去做出德性的行為,但是不能反過來認為沒有某種相應的德性行為,行動者就不具有某種德性。比如某個行動者由于身體的缺陷而無法實施某種德性行為,我們不會就此斷定他不具有某種德性。如此,就可能存在這樣一種可能情況,一個德性之人確實可能主觀上具有某種德性的行為傾向,但是由于一直沒有出現展現這種德性傾向的處境,我們就會把該行動者判定為不具有某種德性。[1]顯然,是否在一個人的生活中出現某種展現某種德性的處境這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事情,因而也體現為環境方面運氣的因素,但是我們卻在這方面對他的道德做出了評價,即認為他不具有某種德性??梢栽O想,如果在這個人的生活中出現了這種處境的,他根據他的這種德性傾向行動做出了德性的行為,我們會認為他具有德性。但是,是否出現這種處境是一個運氣問題,但我們依據這個處境的是否出現對他的德性做出了兩種相反的評價,所以可以說該行動者遭遇了環境方面的道德運氣。我們可以設想一個例子來把這個問題說得更清楚。設想勇敢的德性是在正義的戰爭中所表現出的恰如其分的懼怕,有兩個在主觀上具有同樣勇敢德性傾向的行動者,即如果把他們一起放置在一場正義的戰爭中,他們都會由于勇敢的德性傾向而表現出勇敢德性的行為。其中的一個行動者正好在他的有生之年遭遇了一場正義的戰爭,在戰爭中表現出的勇敢使得他受到人們稱贊。另一個行動者終其一生都未能遭遇一場正義的戰爭,他也未能通過戰爭表現出他的勇敢而受人們的稱贊。明顯地是,是否在有生之年遭遇一場正義戰爭,這對兩個行動者來說都是一個運氣問題,但是在人們卻在由于這個體現為運氣的因素而對兩個行動者有著相反的道德評價。
另外,亞里士多德雖然在總體上認為德性之人的德性不會受到外在處境的影響,因為德性之人具有穩定、持續的德性行為傾向,即使在最糟糕、最困難的環境中他依然能做出相應那個環境的德性行為,但是,在一些極端厄運的情況下,德性之人的德性行為也會受到影響。比如,在說完德性之人就是運用他的明智能力在所給予他的處境中做出相應的最好的德性行為之后,亞里士多德曾如此說到:“如若這樣,一個幸福的人就不會完全陷入不幸。不過如果遇到了普里亞摩斯王那樣的命運,也不能說他享到福?!盵1]要理解這句話我們得知道在亞里士多德那里一個幸福之人需要品德良好和生活優越,雖然其中品德良好是最根本的,但優越的生活也是不可或缺的,而優越的生活就需要有外在的物質財富。這里的物質財富不能被看作是完全外在于德性的,而是要被看作是施行德性的手段和材料,例如具有慷慨德性的人總得有一定的財富才能做到,不然他慷慨的德性既得不到培養,更談不上展示。對普里亞摩斯王來說,他失去了他的國家、家庭、兒子和財富,這些東西都是他的德性得以施行的材料和空間,一旦完全失去這些東西,不但他的生活本身陷入了窘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作為的人的功能得不到正常的發揮,更別說卓越的發揮,所以也就根本談不上是幸福的人。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外在的物質財富在一個很根本的層面上使得德性之人也受制于環境方面的運氣的影響。因為德性之人德性的發揮在一個根本的層面上受著外在物質財富的影響,而這些外在的物質財富的獲得在很大程度上又受制于運氣的因素。普里亞摩斯王的情況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是他卻向我們揭示了德性的施行在根本上受到外在物質財富的影響這樣一個層面。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亞里士多德對人的一種看法,正如他在德性上主張中庸而反對過與不及兩個一段一樣,他認為人是一種在外在世界的各種限制下生活和施行自己各種能力的存在物,他既不像后來的康德一樣認為人具有一種自律的理性,也不像完全的決定論者那樣甚至認為我們的道德生活也完全受制于外在的物質世界,而是在這兩者之間采取了中間和經驗的立場:人具有理性的能力,但是這種理性的能力必須在外部世界的限制中才能得以形成和施行。
3.3.2 環境方面的運氣對非自制與自制之人的影響
從亞里士多德的主要倫理觀點來看,他對環境方面的運氣給人們的道德生活所來的影響的論述主要集中在德性之人上。一般而論,由于德性之人已經具備了在各種實踐情形中恰當權衡各種因素并做出在此情形中最善的行為的實踐智慧,他們哪怕面對非常糟糕的環境方面的運氣依然能夠做到相應的最善,所以環境方面的運氣對他們而言似乎影響不大。但是,前面我們已經論述過,對通往德性的道路是一個漫長而且需要付出巨大努力的過程,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終其一生都未能達到德性的品質狀態,而且大部分德性之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也沒有處于德性狀態。所以,對一般人而言,大部分都是處于亞里士多德所謂的非自制和自制的品質狀態。如果德性品質狀態的本質特征是具有穩定、持續的向善行為傾向的話,那么自制和非自制品質狀態的本質特征就是處于這兩種品質狀態的人他們品質的不穩定性和易受影響性。具體而言,處于非自制品質狀態的人雖然認識到了什么是正確的行為(德性的行為),但是正確行為并沒有內化成為他真正的行為動機,他仍有大量強烈的與正確行為的要求相反的動機,他一般情況下都不會按照正確行為的要求去行動,只有當處境變得使他做出正確行為非常容易,他才會按正確行為的要求去行動,稍微有困難他就會放棄。處于自制品質狀態的人不但認識到了什么是正確的行為而且還把他們內化為行為動機,不過他們同時也還具有與正確行為的要求相反的欲望,只是在大多數時候,自制之人能夠克服相反的欲望而按照正確行為的要求去行動,只有在面臨比較大的困難和誘惑的時候,他才會放棄正確的行為。由此可以看出,非自制與自制之人的品質狀態都不穩定和容易受到不同處境的影響,在程度上非自制比自制更容易受到影響。
正是由于非自制與自制品質狀態的這種不穩定性與易受影響性,使得環境方面的運氣對處于這兩種品質狀態的人有著更大的影響。兩個同樣處于非自制狀態的人,一個由于運氣的原因經常處在一種容易做出正確行為的環境中,而另一個卻同樣由于運氣的因素使得他要踐行正確的行為充滿著困難,最后前者由于經常做正確的行為走出了非自制的狀態而到達了自制的狀態甚至品質的狀態,而后者卻墮入了邪惡的品質狀態。這對于處于自制狀態的行動者也一樣的。同樣兩個起初情況差不多的自制行動者,由于運氣的原因,一個沒有面臨特別大的困難與誘惑,使得他付出一般的努力就可以踐行正確的行為。而另一個人卻經常面臨巨大的困難與誘惑,使得他在踐行正確行為的道路上困難重重。最終前者向善行為的傾向得以在習慣中發展和強化,成為一個有德性的人,后者由于經常面臨困難和誘惑,向惡的行為傾向得以釋放和發展,墮入非自制甚至邪惡的品質狀態。這兩兩起初品質狀態相差無幾的行動者,由于所處環境的不同影響,在通往德性的路途上殊然有別,我們對他們的道德評價也殊然有別,但造成他們差別的是那些他們無法控制的處境運氣的因素,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他們遭遇了環境方面的道德運氣。
環境方面的運氣對自制與非自制品質狀態最大的影響是可能毀壞他們的品質狀態,使自制狀態墮入非自制狀態,非自制狀態墮入邪惡狀態。特別是在面臨比較大的困難和誘惑的時候,這種情況尤其容易發生。前面我們在討論德性之人的時,我們說他在最糟糕的處境中也能做到相應的最好善行,并且說明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在于他已經具備一種在各種處境中權衡各種因素和找出相應最善的實踐智慧(明智)。但對處于自制和非自制品質狀態的人來說,他們的實踐智慧本身處在發展的過程之中,需要在實踐經驗中不斷的培養和形成,所以,當他們在面臨巨大的困難和誘惑時,他們很容易受到相反欲望的牽引而背離正確的行為。這樣的情況一多,他們就可能墮入非自制和邪惡的品質狀態。
一個有著巨大困難或誘惑的處境對德性之人可能不算什么,因為他可以運用他的實踐智慧在這類情境中做到相應最善,但對于自制和非自制之人來說卻是德性上的測試和考驗。同樣處于自制品質狀態的行動者,一些只是由于遭遇了這類道德測試測試而使得他要保持自己的自制狀態變得困難或直接墮入非自制或邪惡,另一些輕易地保持著自制狀態甚至上升到德性狀態只是由于他們沒有遭遇到這類道德測試。正如內個人的例子所說明的,處在德國二戰時期的自制者要保持自己的自制狀態可能會非常困難,甚至墮入邪惡的狀態,而相應地在同時期英國的自制者卻輕易保持著自己的自制狀態,甚至上升到德性狀態。造成他們在品質狀態上的不同只是由于他們是否遭遇了這樣一個對他們體現為運氣的道德測試。結果是,對自制和非自制者來說,一次道德測試的失敗,不只是一次具體道德測試的失敗,它對該作為枕頭行動者的德性之路都會產生消極的影響。
可見,環境方面的道德運氣對非自制和自制之人來說其影響在于,同為自制者或非自制者,如果面對同樣的道德測試的處境,他們都會不容易保持自己的自制狀態和容易墮入非自制和邪惡狀態。但是由于環境方面的運氣的影響,一些人遭遇了這類處境,面對了這類道德測試,而另一些人卻沒有。德國的自制者可能在面對納粹處境的道德測試中失敗了,墮入了非自制甚至邪惡狀態。同時期英國的自制者卻保持著自制狀態,只是由于他由于運氣的原因沒有遭遇這類測試。從直覺上來說,我們會稱贊英國自制者而責備德國的非自制者或邪惡者。但問題在于,我們有什么理由這樣做?這正是道德運氣所提出的問題。
綜上所述,就自制者與非自制者來看,環境方面的運氣對他們道德影響是非常大的,甚至是無處不在的。環境方面的運氣既影響著他們通往德性的道路,也影響著人們對他們的道德評價。經過分析可以看出,在亞里士多德的描述中,一個人通往德性之路是逐漸上升和發展的過程。即使人們與生俱來相似的向善和向惡自然傾向,但由于外在環境的不同影響,人們也會養成不同的德性。由于自制者和非自制者處于通往德性的過渡階段,他們的品質狀態具有不穩定性與易受影響性,環境方面所遭遇的運氣的好壞對他們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對于德性之人來說,由于他們具有穩定、持續的向善行為傾向,也具備在最糟糕的處境中做到最善行為的實踐智慧,環境方面的運氣對他們幾乎沒有什么影響。不過在一些極端厄運的情況下,德性之人依舊要受到環境方面道德運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