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把政治倫理化,提倡修己治人的政治思路,因此,人性問題是儒家哲學的重要主題。 在先秦,孟子提出性善論,而荀子提出性惡論,成為具有代表性而又觀點迥異的兩種人性論觀點。 那么,他們是怎么論證的? 這種論證是否有效? 到底誰是誰非,抑或都有不完善的地方等,本文從形式邏輯的角度,做一簡要分析。
一、孟子的性善論
孟子從以下四個方面論證人性是善的。
1. 以惻隱之心的存在論證人心有四“善端”“惻隱之心 ,人皆有之 ;羞惡之心 ,人皆有之 ;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 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
孟子認為,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四種情,是每個人內心都具有的: 并把這四種情分別對應于仁義禮智四種儒家道德范疇。 既然人外在有這四種情,說明人內在有四種美德。 美德內在本有, 說明人性本善。 這里,孟子是以情反推性的,情是心的活動表現、外在的,性是心的根本屬性、內在的;有什么樣的性,就有什么樣的情;反之,有什么樣的情,可以反推有什么樣的性。 既然情是善的,則性也是善的。
為什么說人心有四“善端”? 孟子從兩方面說明:先王之所以有仁政(不忍人之政),在于有仁心(不忍人之心);人皆有惻隱之心,所以有“仁之端”。 進而,孟子認定人心有四“善端”。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邀)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 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 ”
惻隱之心的存在,是孟子性善論的主要論據。 孟子論證說,當小孩將要掉到井里去時,邊上的人都會產生惻隱之心;而且,這種心情的產生,不是想要交好于小孩的父母, 不是想在鄉黨朋友面前獲得好名聲,也不是因為討厭聽到恐懼聲,而是自然而然、不由思索產生的。 惻隱之心屬于“仁之端”,惻隱之心的存在,說明人具有仁這種善性。
2. 以感官特性作類比進行類比論證“口之于味也,有同耆( shì,古同“嗜”,愛好)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 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謂理也,義也。 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 豢 ( chú huàn: 指 牛 羊 豬 狗 等 牲 畜 ) 之 悅 我口。 ”人的口、耳、目等感官對于外物有共同的愛好,難道心就沒有嗎? 有。 人心的相同嗜好是理和義,圣人先于普通人做到這一點,圣人的心充滿理義。 理義使我們的心喜悅, 就像牲畜肉使我們吃了爽口一樣。
3. 以水性作類比進行類比論證“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 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水往低處流,水性向下,向下乃不爭,不爭可使人際關系和諧,故為善。 人性之向善,就如同水性之向下。
4. 用類比法論證人類惡現象的存在是由于善端沒有得到養護“牛山(山名)之木嘗美矣 ,以其郊于大國 (國都之郊)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 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 zhuó,即光禿禿)也。 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 其所以放其良心者, 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 ”既然人性有善端,那么現實中為什么有惡人? 乃是因為這種善端沒有得到養護、擴充,放逸掉了。 這就如同牛山的本性可以長出好木材,但由于處在國都之郊,不斷被砍伐、放牧,變成光禿禿了。
二、荀子的性惡論
荀子從以下五個方面論證人性惡。
1. 從人天生好利 、疾惡 、好聲色三個方面 ,運用歸納法論證人性本惡, 必須在后天經禮義法度教化才能歸于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人為)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順著人性),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妒忌憎恨)焉,順是,故殘賊(殘殺陷害)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欲生而禮義文理(法度)亡焉。 然則從(通“縱”,放縱)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與…合流)于犯分(違犯等級名分)亂理(擾亂禮義法度)而歸于暴(暴亂)。 故必將有師法之化(師長與法度的教化),禮義之道(通“導”,引導),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 ”人的天性好利、疾惡、好聲色,這會使人類共同體成員互相爭奪殘殺,因而是惡的;只有經過教化,人類才能學會辭讓有禮,才能向善。 所以,人的天性是惡的,善是后天人為教化的結果。
2. 以感官做類比論證人之情性先天本惡, 善是后天人為(偽)教化的結果“若夫目好色 ,耳好聲 ,口好味 ,心好利 ,骨體膚理好愉佚(舒適安逸),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 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 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 …… 夫好利而欲得者, 此人之情性也。 假之(假如 )人有弟兄資財而分者 , 且順情性 , 好利而欲得,若是(順著人性),則兄弟相拂(違戾,不順)奪矣;且化禮義之文理,若是,則讓乎國人矣。 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 "情性是指天生的,感物后自然而生的;"偽"是后天的,感物后要經過思考才做出決定的。 人心天生好利,這樣會導致互相爭奪,因此是惡的,只有用禮義加以教化,才能學會互讓。 所以,性是惡的,“偽”才能向善。
3. 舉出堯舜的對話來佐證人性(情)惡的觀點“堯問于舜曰:‘人情何如? ’舜對曰:‘人情甚不美,又何(何必)問焉? 妻子具而孝衰于親,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祿盈而忠衰于君。 人之情乎! 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問焉?’唯賢者為不然?!逼胀ㄈ?,有了老婆孩子, 對父母親的孝順就衰減了; 為了滿足欲望,對朋友的誠信就衰減了;爵位、俸祿得到了,對君王的忠誠也就衰減了。 所以,人情是不好的,只有賢人不會這樣。
4. 用反證法論證:如果人性是善的,那么何用圣王、禮義?“孟子曰:‘人之性善?!唬骸遣蝗?。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 是善惡之分也已。 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則有惡(何必)用圣王、惡用禮義矣哉? ’”
孟子認為人性善,是不對的。 善是正理平治,惡是偏險悖亂,如果人性善,那么就是正理平治了,那么干么還要圣王、禮義來調節呢?
(1)人性善就不需要圣王、禮義,人性惡才需要,正如有彎木才需要檃栝、繩墨一樣(比喻法):“故性善則去圣王,息禮義矣;性惡則與圣王,貴禮義矣。 故檃栝(yǐnkuò,使彎木變直的器具)之生,為枸木(彎木)也;繩墨之起,為不直也;立君上,明禮義,為性惡也。 ”檃栝、繩墨的發明和使用,是為了把彎木拉直;人類設置君王、倡明禮義,是為了矯正惡性。
(2)如果是直木,就不需要檃栝;如果人性善,就不需要圣王、禮義了(比喻法、假言推理的省略式):“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其性直也;枸木必將待檃栝、烝、矯然后直者,以其性不直也。 今人之性惡,必將待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后始出于治,合于善也。 ”
5. 斷定“化性起偽”(即向善 )的可行性:人 “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凡禹之所以為禹者,以其為仁義法正也。 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通“途” )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 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贝笥碇允莻€圣人,在于他有仁義法正。 仁義法正有可以被認知和實踐的性質,人類也有認知、實踐仁義法正的質具,所以,人人都可成為像大禹那樣的圣人。雖然理論上人可通過化性起偽積善成圣, 而現實中圣人少見, 原因是什么? 在于可以做而不肯做(比喻法)?!霸唬骸タ煞e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 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 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 故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 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 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p>
人人可以成為大禹一樣的圣人,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人人都成為大禹一樣的圣人,是一種現實性,兩者不是一回事。 就像理論上,腳可以走遍天下,但現實中沒有人走遍天下一樣。
三、簡要分析
通過上面的梳理,可以對孟子、荀子的人性論作出以下分析。
1. 關于孟子的性善論
(1)對于第一個論證 。 是否人人皆有惻隱之心(仁之端),孟子并沒有進行歸納證明;對其他三個善端(義、禮、智)也沒有說明,而是直接斷定;遠古是否(仁之端),孟子并沒有進行歸納證明;對其他三個善端(義、禮、智)也沒有說明,而是直接斷定;遠古是否存在圣王的仁政,有預期理由之嫌;人有四體與人有四善端之間,只能是比喻,不能算類比。
(2)對于第二個論證。 用感官有共同嗜好類比人心有共同善性, 兩者之間也不一定有可類比性。 另外,感官是否有共同嗜好,沒有得到說明;從感官有共同嗜好即使能推出人心有共同屬性, 也不一定是善性(理、義);遠古是否有圣人存在,存在預期理由之嫌。
(3)對于第三個和第四個論證。 用水性向下類比人性向善、 用牛山之木沒有得到養護類比人心之善端沒有養護,兩者之間不存在可類比性,因為不具有根本屬性上的相似性。 實際上,這里說是類比,但更像比喻,因為用了“猶”字。 而如果是比喻,則犯有“比喻論證”的錯誤。
(4)總的來看,孟子四個論證中,第一個論證是直接論證,因為他從正面直接肯定人類善端的存在;其它三個論證則是間接論證, 因為它們分別從側面或反面論證人性善。 孟子的論證能不能站住腳,關鍵看第一個論證。 但是,正如上面所分析的,孟子的第一個論證,并不完善。 另外,孟子一是大量運用弱類比或比喻方法進行論證,二是用預期理由作論據,使其論據與論題之間缺少必然聯系,犯有"推不出"的錯誤。 所以,總的看,孟子對人性善的論證是不完善的,但我們也不能因此直接否定他的論題, 因為對于他的第一個論證,盡管我們不能完全肯定它,但也沒辦法完全否定它。
2. 關于荀子的性惡論
(1)對于第一個論證。 認為人天生好利、疾惡、好聲色, 但是否每個人都如此, 荀子沒有對此加以論證。 實際上,也有一些人是好德的。
(2)對于第二個論證 。 用 “目好色 、耳好聲 、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論證人的情性先天是惡的,但這些結論無法用完全歸納法證明;把情和性混用。
(3)對于第三個論證。 用堯舜的對話作為論據,有“以人為據”之嫌;而且,遠古是否存在堯舜這樣的圣君,也無法證明;在這里,也把情性混用。
(4)對于第四個論證。 反證法用得不錯,但遠古君王的產生,到底是為了教化,還是馬上得天下,不得而知;用彎木需要矯正拉直比喻人性需要教化,也是一種比喻論證,推不出。
(5)對于第五個論證。 斷定人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只要肯加以修養的話,都可成為堯舜,但沒有加以證明;用腳可以走遍天下,比喻人人可以成為堯舜,是一種比喻論證,推不出。
(6)總的來看,荀子的五個論證中,前兩個是直接論證,因為是從正面直接論證人性惡;后三個是間接論證,因為是從側面或反面加以佐證。 所以,荀子的論證能不能站住腳,關鍵看前兩個論證是否有效。
正如上面分析的,荀子的這兩個論證,也存在不足。
另外,荀子一是運用弱類比或比喻進行論證;二是犯有“以人為據”和“預期理由”的錯誤;三是把情性混用,有偷換概念之嫌。 所以,總的看,荀子對人性惡的論證也是不完善的。 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荀子的論題,因為對他的前兩個論證,盡管我們不能完全加以肯定,卻也不能完全加以否定。
3. 總評
\\(1\\) 對于同一個人性問題,為什么會有如此不同的理論? 是不是兩人使用的核心概念的內涵不同? 從孟子、 荀子論證中使用的核心概念即人性以及善惡的內涵看,意思差不多。 對于人性。 孟子通過惻隱之心這個外在的情,推測了內在的性,即“仁之端”。 荀子通過人天生好利、疾惡、好聲色,“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這些情,推測性是惡的。 當然,荀子有時也把情性混用,沒有分得很清楚。 但總的看,兩人的意思并沒有明顯差別。 從兩人對善惡的解釋看,意思也差不多。 孟子講的善,除了仁之外,還有義、禮、智,是有利于人類共同體和諧的品質,而反過來,即為惡。 荀子講的惡,是一些會導致人類共同體成員相互爭奪、殘殺的品質,即不利于人類共同體和諧的品質,而反過來,即為善,正如荀子所說:“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正理平治也;所謂惡者,偏險悖亂也。 ”所以,兩人人性理論的差異,不是由于他們使用的核心概念定義上的差別。
導致孟子、荀子人性論差別的主要原因,我以為與研究對象的特殊性有關。 人性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不能觀察,不能實驗,只能借助人情進行內推。 而現實中呈現的人情, 則是善惡混存, 既不純粹表現為善,也不純粹表現為惡(如果真是如此,人性問題就很直白,沒必要研究了),這導致關于人性的理論,不管是人性善,還是人性惡,都有一定的解釋力。 孟子講性善,那么,既然性是善的,為什么有惡現象存在?
因為善端沒有得到養護; 荀子講性惡, 既然性是惡的, 那為什么有善現象的存在? 因為后天教化的結果。 到了宋代,由于引入理、氣、天地之性、氣質之性等概念,兼顧了孟子和荀子的人性觀點,使得人性理論精細化了。 宋儒認為,講人性,“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p>
他們把人性包括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地之性是純理形態,也是純善的,但在人身上,它必須借助氣才能發揮作用;由于氣的混雜,因而氣質之性是善惡混存的,人類行為也表現為善惡混存。
(2)孟子 、荀子的人性論 ,是否真的那么針鋒相對? 仔細分析,也不是。 孟子雖然講性善,也只是講人性有善端而已,并不是說整個人性都是善的。 盡管孟子沒有直接講性惡,但從他斷定善只是端倪,善心經常被放逸了,必須“收回放心”加以養護的論述看,孟子是知道惡現象的普遍存在的, 但他從惻隱之心的存在看到了一絲人性善的曙光,看到了教化的希望。
荀子講性惡,但他也認為人有向善的潛質,即“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只要后天勤加修養,人人可以為堯舜。 可以想見,孟子、荀子所處的時代,人類道德敗壞到何種程度! 盡管善只是一點點端倪(相當于一點良知未泯),一種可能性,大量存在的是惡的表現,但他們都沒有對人類失去希望,而是主動承擔起教化的責任。 實際上, 如果把荀子的"質、具"的說法等同于孟子的善端,則兩個理論是相通的。
(3)孟子 、荀子對于人性本質的論證 ,雖然存在不足,但是,他們的探討是有積極意義的。 在春秋戰國時代世風日下、道德敗壞的情況下,他們希望重建道德,使天下回歸有道,這種淑世情懷和道義擔當,是值得肯定的。 而要重建道德,就必須探討道德是否具有可行性,即人性本質問題。 只有人性有向善的潛質(善端或質、具),道德才有可行性,否則,教化就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只不過,由于研究對象的特殊性,關于人性本質的理論都不好證實或證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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