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京劇藝術兩百多年的發展史,梅蘭芳可謂是京劇旦角行當里的“一代宗師”。他將京劇藝術視同生命,在唱、念、做、打等各個方面都取得了無與倫比的藝術成就。梅蘭芳出生于1894年,那一年爆發了中日甲午戰爭。在他17歲時(即1911年),辛亥革命結束了中國長達兩千年之久的君主專制制度。隨后,民國建立、軍閥混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直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梅蘭芳經歷了一個奇妙的時代——雖然戰火不斷,但卻充滿著開放、自由的聲音。梅蘭芳的表演藝術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不斷發展并成熟起來的。他的舞臺生涯早期是以演出傳統戲為主,而后開始排演“更親切有味、收效比老戲更大”
的時裝新戲以及讓觀眾耳目一新的古裝新戲。同時,他完成了京劇旦角表演藝術上的革新——在王瑤卿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和完善花衫行當。從民國建立(1912年)至抗戰全面爆發(1937年),這段時期是梅蘭芳表演藝術最輝煌的時期,評價梅蘭芳當時的表演,既要站在今日歷史的高度,又不能脫離他所經歷的歷史時代。除梅蘭芳在當時所拍攝的戲曲電影,能為我們的研究提供影像資料之外,當時的報刊專著等文獻資料,更能為我們還原出梅蘭芳表演藝術發展的原貌,以此能對其進行一個較為公允的評價。
一、一種新的“美”——梅蘭芳表演的魔力
有人說梅蘭芳的表演“雍容華貴,端莊大方”,而劉厚生先生認為,這一共識“是一種美學意義的抽象的形容,很難有界限明確的具體的定義”[2]。在《中國京劇史》中是這樣描述梅蘭芳的表演的:“梅蘭芳擅長運用歌唱、念白、身段、舞蹈等技巧,把人物的心理狀態刻畫入微。他善于表現人物細膩的感情,運用藝術手段自然、和諧,富有節奏感,在質樸中見俏麗,嫵媚中顯大方?!盵3]
可見,對梅蘭芳表演的總結,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些對于梅蘭芳表演的解讀,可以說是學者們站在今天的歷史高度對梅蘭芳表演所進行的評價。
然而,在民國時期,梅蘭芳的表演是如何的?筆者認為,“美”是梅蘭芳表演的最大特點,其中,“色美”為首,“唱美”為次。一些文獻資料可以幫助解答這一問題。
如在梅社編著的《梅蘭芳》第三章“梅蘭芳之藝術”中,刊登了署名為休莫老人的評論文章。其編者認為:“近數年來,稱道梅郎之藝術者,實在不下千百家,其中惟休莫老人所作梅郎藝譜為最確當?!毙菽先藦娜?、步、腰、念白、發聲、語助、作工、笑、啼、態、僵、袖、舞、唱、昆曲、刀馬、武劇、新劇這十八個方面分析了梅蘭芳的表演:
容:寶鏡開奩,乘珠射彩?;瘖y之容,貴在因物賦物,不拘一格。畹華以靜婉之姿,具靈通之解,比于水也,在盤則方,在盂則圓,又如雪遇圓成璧,因方為 。大抵莊嚴最上,調笑次之,哀戚又次之。
步:雙鷴調羽,六燕集衡。臺步之美,前曾贊之,其后猶有進焉。彩樓蒲關起解,且行且唱,如陸博進止,不失尺寸?!厚费滤神?,玉水萍浮。
休莫老人的這篇文章,較客觀地分析了梅蘭芳的京劇表演藝術,并且細分到了腰、步、袖等方面,評論言之有物,語言精練,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值得注意的是,休莫老人將“容”作為首要描寫部分,足見梅蘭芳的“貌美”。此外,該書的“序”中,也強調了梅蘭芳的“美”,這樣寫道:“子都色美矣,而不聞其能歌;秦青歌美矣,而不聞其有色。色與聲之兼備,若是乎,其難也。梅郎具子都之色,擅秦青之聲,兼二絕而備于一聲,誠百世而罕遇者?!?/p>
說梅蘭芳“美”的,不僅休莫老人一人。在梅蘭芳第一次赴滬演出時,笠民發表過一篇名為《丹桂第一臺觀梅蘭芳王鳳卿劇記》的一篇文章,文中寫道:
《彩樓配》之佳劇出現,珊珊秀骨,弱不勝衣,裊裊婷婷,幾疑仙子?!e止之嫻雅,則如空谷幽蘭。至其表情優美,臺步穩重,更令人有觀止之嘆。
民國時期著名的作家徐 在評價梅蘭芳時,對其“美”的評價就更為直接了,在他的《梅蘭芳論》中就這樣寫道:
我就說說梅蘭芳是英雄罷。一說英雄二字,大家,尤其是戲臺上的看法,立刻可以想到美人……聯想到美人,在中國,無疑地就可以聯想到梅蘭芳,梅蘭芳為中國美人之典型,這是已有二十年的歷史了。
可見,相比唱腔,梅蘭芳的京劇扮相以及舉手投足,更能吸引當時的觀眾。從這些文獻資料來看,當時的戲劇評論更側重演員外表形象的整體性,關注演員的“美色”。梅蘭芳的表演魔力正是在于“美”——整體形象的自然和典雅。梅蘭芳的“美”,體現在對于舞臺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如虞姬(《霸王別姬》)、白娘子(《斷橋》)、林黛玉(《黛玉葬花》)、楊貴妃(《太真外傳》)和趙艷容(《宇宙鋒》)等。從梅蘭芳開始,京劇旦角的形象更加飽滿了,他突破了傳統青衣重唱而不講究身段的局限,將花旦、青衣、刀馬旦的表演技藝融合在一起,舞臺上的旦角不僅唱得好,身段更是美,難怪能讓當時的社會名流對梅蘭芳的演出趨之若鶩。誰不喜歡欣賞美的事物呢?
二、梅蘭芳的表演迎合了當時上流社會的審美觀
梅蘭芳的表演之所以能產生如此大的影響,與民國時期上流社會的審美觀有極大的關系。民國初期,雖然已推翻封建王朝,但國內軍閥混戰,社會依舊動蕩不安,底層人民仍在經歷著苦難。然而,那些較早接觸西方文化的執政者、文人和商人等,生活還是相對優越的,他們從無形中組成了一個上流社會的社交圈。絕大多數梅蘭芳的戲迷,是來自上流社會的。
近代著名的戲劇理論家劉豁公,編著過一本名為《梅郎集》的伶人專集,將當時的“梅訊”和評論文章收錄于中。從這本著作中,我們能感受到梅郎的受歡迎程度,特別是受到上流社會女性們的歡迎。該書的卷三中有一篇名為《道尹姨太太中了梅毒》的文章講述了女性觀眾對梅郎的迷戀:“梅蘭芳到滬演劇后,寧地一班中梅毒的人,興高采烈都到上海來看戲。這位姨太太特地向道尹請了一禮拜假,帶領婢仆多人,今天下午一點二十分乘特別快車到滬。想天蟾舞臺花樓上,這幾天又要多一位姨太太的倩影了?!笨梢姰敃r梅郎可稱得上是上海和南京婦女們的“夢中情人”。
張 子曾經寫過文章,分析了梅蘭芳為何會如此受歡迎的原因,頗有見地。而張 子就是當時活躍于劇壇的劇評家張厚載,筆名聊公,與梅蘭芳的交往相當密切。他這樣寫道:
三十年前后,劇界變遷之最大痕跡,即須生與旦角之消長而已?!宰T鑫培死后,梅蘭芳應運而起。老生勢力一落千丈,旦角竟執劇界之牛耳。一若老譚為老生結局之英雄,而梅蘭芳為開辟劇界新局面之嬌兒者,蓋梅蘭芳以美麗之色,聰靈之姿,翻陳出新,進取不息,乃演成今日劇界以旦角為中堅之新局面,轉使須眉丈夫低首于紅粉青衣之下?!环惨环N現象之造成,由于一天 聰明英姿挺出之人杰,造成之者半。而由于社會上群眾心理之變遷,及其醞釀而成者亦半。蓋自民國成立以來,社會上思想之革新非常迅速,尤其顯著之觀念,則愛美色是也。
愛美為人之天性。愛美之思想亦為人類所同具。惟文明進化愈發達,則此種思想亦愈發達。即謂文明進化之發達,為愛美思想發達所致,亦無不可……社會上思想,受外界之種種情感,而愛美色的觀念,似乎益加顯著,即謂社會上愛美之思想,漸漸發達亦無不可。就最淺近者論之,社會上之交際,多尚外表儀容之美觀,舊時囚首垢面、折腰方步等丑態,近日已為交際社會上所共棄。而容止修美,幾為交際上之必要。此種觀念,日漸發達,于是有美色者,不論男女,當然受社會上一致的歡迎。此梅蘭芳所以應運而起,而旦角乃漸成戲班組織上之要素也。
可見,當時的社會交際中,人們越來越重視儀表容貌,正是這種“愛美色”的觀念,日漸發達,不論男女,都受到社會上的歡迎。需要進一步補充的是,喜愛梅蘭芳的戲迷多數來自上流社會,這一點在張 子的這篇文章中也有暗示。試想,生存尚且有困難的勞苦人民,怎么會有心思去打扮自己的容貌呢?他們每天為生計奔波,只求溫飽,又何來多余的錢財去讓自己看上去“體面”一些呢?有時間打扮和交際的人,也只有生活條件比較好的太太和小姐了,她們愛梅蘭芳的美貌和身段,是因為舞臺上梅蘭芳所飾演的旦角,比她們還要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上流社會的婦女甚至嫉妒梅蘭芳的“美貌”,她們愿意花一大筆錢來一睹梅蘭芳的“美貌”。
梅蘭芳的表演迎合了民國時期上流社會的審美,當時的梅蘭芳,他雖然已體會到社會制度的腐敗,投身到戲曲改革的運動中去,通過創作來傳達改革的思想,他的時裝新戲和古裝新戲,雖披露舊社會的黑暗、反映官場的險詐、觸及到了社會的陰暗面,但與底層人民的聯系還是不緊密。由此看來,魯迅對梅蘭芳的抨擊是有一定道理的:
梅蘭芳不是生,是旦,不是皇家的供奉,是俗人的寵兒,這就使士大夫敢于下手了。士大夫是常要奪取民間的東西的,將竹枝詞改成文言,將“小家碧玉”作為姨太太,但一沾著他們的手,這東西也就跟著他們滅亡。他們將他從俗眾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來。教他用多數人聽不懂的話,緩緩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戲的,這時卻成了戲為他而做,凡有新編的劇本,都只為了梅蘭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蘭芳。雅是雅了,但多數人看不懂,不要看,還覺得自己不配看了。
倘若當時的戲曲能揭露底層人民的疾苦,能喚起人民改革和斗爭的熱情,恐怕魯迅就不會這樣批評梅蘭芳。當時的梅蘭芳,像是萬眾矚目的偶像明星,他的影響力依然停留在上流社會,底層人民即使知道他,想看他的演出,也買不起戲票。
三、梅蘭芳的表演藝術是從批評中不斷進步的
張庚先生曾經這樣評價梅蘭芳:“他的藝術是近千年來中國戲曲史中的高峰之一。他繼承又發展了兩千多年來中國表演藝術中最精粹的東西?!焕槲覈鴳蚯绲囊淮诮?,不愧為當代世界最偉大的表演藝術家之一?!?/p>
站在今天的歷史維度,梅蘭芳的形象非常高大,他的表演藝術似乎是完美的。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是從一名學戲的孩童成長起來的,他的表演是經過日積月累的思考和廢寢忘食的練習才能達到一定的高度。
梅蘭芳的藝術并非一日而成,他的表演風格是逐漸形成的,甚至可以說,他的表演藝術是從批評中不斷進步的。
梅蘭芳的周圍有一群“梅黨”,他們是梅蘭芳的忠實粉絲,也是梅蘭芳的智囊團“。梅黨”中人,皆是當時社會上有影響力的人物。如曾任中國銀行總裁的馮耿光,陸軍少將李釋堪,劇評家馬二先生、張厚載等人。他們不僅在金錢上幫助梅蘭芳,比如幫梅蘭芳籌資赴美訪問,還在藝術上幫助梅蘭芳提高。
前文所提及的劇評家張厚載,是梅蘭芳的忠實朋友。1913年至1935年之間,張厚載在報刊上發表了大量梅蘭芳的劇評,后來大部分收錄在了《聽歌想影錄》和《歌舞春秋》這兩本書中。這兩本書后來被收錄在了《民國京昆史料叢書·第二輯》之中,可見其珍貴程度。張厚載所發表的劇評,大多以他的筆名“ 子”或“聊公”為署名。民國二年(1913),他看完梅蘭芳的戲后評論道:
梅蘭芳與孟小如、王蕙芳、胡素仙等,合演《雁門關》,……蘭芳表情已極精妙,惟其時白口尚稍嫌嫩弱,蓋火候未到也。
試想,如果梅蘭芳身邊沒有懂戲的朋友來為他指出錯誤,他何來進步呢?盲目地“捧梅”并不會提高梅蘭芳的表演水平,只有及時糾正他的錯誤,或是提出問題讓他思考,方能促使其表演水平與創作臻于完善。
除了張厚載,還有一位名叫馮叔鸞的評論家,他的筆名叫“馬二先生”。他從小就流連梨園,1912年到上海后開始撰寫戲劇評論,后任《大共和日報》的主筆。1914年,他成為了民國最早的戲曲刊物之一《俳優雜志》的編輯。他與梅蘭芳交往密切,發表過許多關于梅蘭芳的劇評。對于梅蘭芳排演的新戲,馬二先生曾將矛頭直指給梅蘭芳寫戲的文人:
統而觀之,梅郎之新劇佳處,全在舊劇之湛深精妙。而其所不佳之處,全是編劇者之結構上欠研究也。質而言之,佳處在藝,是梅郎所固有也。不佳處是戲,非梅郎所固有也。故余所謂不滿意者,非不滿意于梅郎,而不滿意于梅郎之所演之新劇也。
他也曾在他的文章中表露過他批評梅蘭芳表演的態度:(梅郎初次來滬)……那時我最喜評劇。在我所著的《嘯虹軒劇談》中,很說你的戲好。但是你那時候的戲,也和我那時的戲評一樣,都不如現今的好。這是藝術和思想的進步。我雖說你的戲好,我卻并不肯亂捧你,因為我生平絕不愿意亂捧,無論什么人。
可以感受到,馬二先生與梅蘭芳之間的友情,這種友情不是胡亂吹捧,而是竭盡所能幫助朋友進步。前文提到的劉豁公,此人算不上“梅黨”之人,但他與梅蘭芳也有很好的交情。他的評論或許能讓梅蘭芳的頭腦一直保持清醒,絕不因為受歡迎而飄飄然:……現在要說梅蘭芳的藝了“,花衫”唱法我前頭不是說過么,小梅所以跑紅,固然是得力在這上面,但小梅所以惹人反對,卻也在這上面。因為花旦是扮淫蕩婦女的,青衫是扮端正婦女的,于今小梅竟把他融合為一,性質上固屬不倫不類,情理上未免也說不通,可見反對小梅的,并不是全無理由。不過一定說小梅一無可取之處,也是不近人情。要曉得,小梅唱戲,雖說不如陳德霖,但在一般旦角里總算是好一點的。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梅黨”中人硬要說小梅的聲色技藝“空前絕后”,這句話我也絕對的不敢贊同。因為“空前絕后”四個字,本是書猷子一廂情愿的考語。文明時代決不適用。
劉豁公寫這段文字,似乎是在告訴“小梅”:他的表演受到批評和反對,這不是全無道理的,對于別人的反對,也要重視起來。然而“梅黨”的友人中,“捧梅”的占多數,他們說你“空前絕后”,你自個兒千萬不能就真以為自己“空前絕后”了。因此,梅蘭芳與劉豁公一直保持著友誼,在劉豁公的《戲劇月刊》創刊之時,梅蘭芳寫下這幾個字作為禮物:戲劇月刊是我們的新生命。
謙虛的品格伴隨著梅蘭芳達至其表演藝術的最高峰。他始終以謙卑的態度和廣闊的胸懷來接受一切對他的批評和指正,正因為如此,他能對他的藝術有更深的思考。梅蘭芳的表演藝術之所以能有今天如此高的地位,與其本人的努力是分不開的,也與這些評論家們對他的指正分不開。藝術正是有了交流才會發展,有了批評才會進步。
如今,人們對于梅蘭芳表演藝術和精神實質的了解,仍然較為狹隘和膚淺,甚至對于其表演藝術產生過不少的誤讀。其實,一位偉大的藝術家的產生,原因是復雜的、多樣的。對于梅蘭芳表演藝術的研究,與其對一些問題進行無休止的爭論,不如從當時的文獻資料中還原歷史的真相,這樣才能公平地去評價一切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