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漢王劉邦撕毀鴻溝合議，從背后偷襲已成撤軍之勢的楚軍，并最終將西楚霸王項羽的軍隊圍困垓下。漆黑靜夜、四面楚歌，曾經所向披靡、勇冠三軍的大英雄，如今卻窮途末路，只能一遍遍發出時機不利、戰事不順、烏騅馬不跑的蒼涼感慨。項羽的這首千古傳唱的 《垓下歌》，將一位曾經卓絕超群蓋世的英雄在進行必死戰斗前夕的無奈與絕命感慨表現得淋漓盡致。
由蹇河沿編劇、余力民執導、云南藝術學院戲劇學院創作的原創劇目 《最后的霸王》，正是從舞臺上霸王的這番感慨開始的?？帐幊良诺奈枧_、滿落塵灰的幕布、幽深破舊的通道、清冷寥落的觀眾席，在幾近廢棄的劇場的舞臺上，霸王扮演者關向天的夢被兒子關小天急沖沖的腳步驚醒。小天曾經是關向天京劇藝術的衣缽傳人，但是為了追求個人價值，他離開劇團，成長為一名成功的廣告人。如今小天回到破敗的劇場，是想敦促作為團長的父親趕緊在劇場拆遷合同上簽字，早拆劇場，劇團同事們才能早分到改建的福利房。如同這個敗落的劇場一樣，曾經盛極一時的關向天和他的京劇藝術仿佛西楚霸王般走進了窮途末路。
一、 選擇什么
《最后的霸王》 將故事的背景設置在世紀之交，一個傳統藝術漸漸衰落、流行文化卻勢如破竹的年代。關向天作為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一心執著于傳承京劇文化。他與亡妻有個生死約定，想在千囍年前夕，讓兒子關小天和女弟子葉小凡風風光光地上演經典劇目 《霸王別姬》。但是，如今的時代已經改變，大眾遠離京劇而熱捧流行文化。劇團無法演出，劇場也將被出賣。兒子關小天離開劇團，成了一名成功的廣告人，他不僅不理解父親的執著，還極力勸說父親趕緊答應以劇場換住房。關向天對兒子失望至極，決定自己出演霸王，與女弟子葉小凡搭檔演出 《霸王別姬》，實現對亡妻的承諾。沒想到葉小凡卻瞞著他，參加流行歌曲大賽并進了決賽，眼看著就要和演出公司簽約做歌手，離開京劇舞臺。劇場不可避免要被拆除，唱霸王的兒子無心唱戲，唱虞姬的弟子也將離自己而去……關向天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孤獨和絕望。
兒子關小天選擇離開，似乎不無道理。
關小天想要追求自己在舞臺之外的更大價值，他不想做舞臺上的假霸王，只想做生活中的真霸王。他認為一個人有沒有價值是社會說了算，時代說了算，而不是父親說了算。父親認為只有京劇才有價值，這是孤芳自賞，是老頑固、老守舊，早就被時代淘汰、不受人待見了。而且，戲中的霸王和虞姬都死了兩千多年了，無論是霸王虞姬，還是父親關向天，甚至是關向天的京劇藝術，早就成了一去不復返的舊人舊事舊物，被時代遠遠拋在了身后。
女弟子葉小凡選擇離開，似乎是有苦難言。她覺得自己不夠努力，不能用心去體會角色，因此自己所扮演的虞姬還沒有已經去世十年的師母扮演的一半好。她不甘心，不愿意一輩子默默無聞地困守在這寂寞的舞臺上，一次又一次地等待什么時候才能有一場真正演出。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好容易能夠演出了，可是在諾大的千人劇場，空蕩蕩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十個觀眾。
然而，最早選擇離開的，是關向天的師妹童秋月。原因很簡單，在一個劇團里，一個霸王，不可能有兩個虞姬?？粗浌怩r亮麗的舞臺，童秋月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你不會明白能夠出演虞姬對于當時的我們意味著什么， 你更不知道我是抱著怎樣一種絕望的心情離開劇團的。 你的同事、 朋友突然無視你的存在， 還有那不屑一顧的眼神———那樣的眼神， 能把你的心給捅出血來。
面對如此大的心理壓力，好勝的童秋月選擇通過自己的努力向師傅、師兄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向他們證明“生活不是只有戲劇舞臺，世間的舞臺比這個大得多”，她朝不斷逼問她的小凡吶喊：演員又如何？ 不是演員又如何？ 生活比戲劇更精彩！ 現在你都看見了， 我的舞臺有多大。 不但自己成功了， 還幫助小天成為一個成功的廣告人， 將來還要把你包裝成一個享有國際盛譽的歌星， 我會以另外一種身份和姿態重新回到舞臺！ 而你師父能做什么？ 他除了演戲， 什么也做不了， 在舞臺上他可能是一個成功的演員， 可在生活中， 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那么，關向天和他的師傅為什么選擇葉之凡扮演虞姬，而不選童秋月呢？因為葉之凡想讓更多人認識虞姬，而童秋月只是想讓更多的人認識自己：
童秋月： 就算你說得對， 可說到底， 虞姬也只是戲中的一個角色， 不是生活的全部。
關向天： 可對于我來說， 她就是全部。
童秋月： （冷笑） 你還真把自己當霸王了。
關向天： 可你沒把自己當虞姬， 哪怕一次。
童秋月： （有點激動了） 是， 我沒把自己當虞姬， 我也不能把自己當虞姬， 虞姬是什么？ 一個戲中的角色， 一個死人， 一個死了兩千多年的人。
關向天： （嘆息） 一個演員， 真不該這樣沾污自己曾經用生命演繹過的角色。
童秋月： 我早就不是什么演員了。
關向天： 可你還得繼續演戲， 而且永遠沒有機會下場， 應該很累吧？ 心累。
童秋月： 那我也心甘情愿！ 我不像你， 一生就困在這個小小的舞臺上， 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有多精彩， 你根本就不知道， 因為你從來就沒走出去過。
關向天： 外面的世界那樣的大， 不怕一不小心就迷失自己了， 找不到回家的路？
童秋月： 怕？ 笑話， 這些年， 我辦公司， 搞企業， 建工廠， 找到了更大的舞臺， 重新回到了這里。 而你呢？ 連最后一方小小的舞臺都保不住了， 不覺得可悲嗎？
關向天和童秋月的這段爭論可謂是刀光劍影。
爭論的核心非常明確：到底是角色重要，還是演員自己重要？到底是生活重要，還是藝術重要？毫無疑問，關向天、童秋月、關小天、葉小凡都用自己的行動回答了各自對這兩個問題的選擇。
二、 霸王為什么要死
霸王為什么要死？幾千年來，無數人叩問歷史尋找答案?！盁o顏見江東父老”、“舍生取義”、“深感時不再來而絕望自刎”……其實對這個問題的解讀取決于如何看待西楚霸王這個人。
霸王為什么要死？這個問題在劇中同樣被問了無數遍。在本劇一開場的時候，葉小凡請關向天說戲，首先問及這個問題。關向天先回答說自己說不好，但是稍微停頓之后，他接著說當自己和將死的妻子約定千禧年一定想辦法讓兒子和徒弟轟轟烈烈地演出 《霸王別姬》 的時候，他似乎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關向天與童秋月同樣討論過這個問題。關向天認為，論條件、論天份，童秋月都是師兄妹三個中最好的，本應該是扮演虞姬最好的人選。但是，童秋月偏偏根本不關心霸王為什么要死，不去尋求這個問題的答案，因此總也出不來最后那一點狀態，而那一點狀態，恰恰是演好虞姬最重要的。童秋月顯然不這樣認為。其實，從她的內心深處，她甚至認為霸王根本不應該選擇自刎，因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所以，對于關向天對藝術的誓死堅守，童秋月實在是嗤之以鼻，她甚至認為，拖著孩子們一起堅守可憐的藝術，這才是真正的自私。于是，她理直氣壯地嘲弄關向天：我自私？ 想想你自己吧。 身為父親、 師父，當孩子們陷入困境的時候， 不但不想辦法幫助他們， 還硬拉著他們和你一起困死在這劇場里， 做你那不切實際的春秋大夢。 你問過他們的意見嗎？ 你了解過他們心里的想法嗎？ 你問我想做什么？ 我沒有你想的那么無恥， 我只是想幫助他們， 讓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 （走近關向天， 略帶嘲弄地） 當然， 也有必要向孩子們證明一下，誰是命運真正的掌控者， 誰又是這個時代可憐的棄兒。
霸王為什么要死？對于這個問題，小凡曾經追問過。而現在，她選擇放棄。她跪在師父關向天面前，聲聲悲泣：十多年了， 我的青春， 我的眼淚， 我的歡笑， 我的怨悔都拋灑在這個舞臺上了， 我會永遠記得， 我曾經用整個生命去貼近過， 去演繹過一個光照千秋的絕代佳麗， 她的名字叫虞姬……關小天也曾問過父親這個問題。他認為霸王本來是可以不死的。雖然霸王被漢軍追到江邊，可烏江亭長已經劃船來救。他只要肯上船，那些騎馬的漢兵就只能眼睜睜看他渡江。干嘛非死不可？他完全可以先回到江東，再重新來過。
顯而易見，童秋月和關小天都認為霸王根本不必死。葉小凡曾經追問過問題的答案，但是對于現在的她來說，答案到底是什么，已經不再重要了。只有篤信“戲比天大”的關向天，越來越堅持“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比绻褜ξ鞒酝醯膽B度，換成是對待藝術的態度呢？
三、 霸王是誰
霸王是誰？他僅僅是一個戲中的角色，一個死人，一個死了兩千多年的人嗎？在空寂清冷的舞臺上，在影影綽綽的光線中，嗚咽的塤鳴似乎讓我們回到了那個惶惶惑惑的烏江之夜。絕望但一身傲骨的關向天，一如無望但錚錚鐵骨的西楚霸王，兩人的身影慢慢合二為一：你當霸王是什么？ 蓋世的英雄， 橫掃天下的西楚霸王！ 只是老天不愿成全他， 才讓他中了漢軍的十面埋伏之計， 被困在烏江邊兒上…… （不知不覺又給兒子說上戲了） 那天晚上， 天， 刮起了大風， 漢軍圍著霸王的楚營唱了一夜的楚歌。
歌聲是那樣的凄涼哀怨， 讓人肝腸寸斷， 聽得霸王忍不住落下淚來。 唱得楚國的將士軍心煥散，四處逃亡。 唉， 人———再有能耐， 終究是敵不過天命??！ 那霸王英雄一世， 到頭來———只剩下一匹馬和一個女人還跟著他……霸王讓烏騅馬逃，烏騅馬不逃， 他要虞姬走， 虞姬不走！ 唉， 到了這個時候， 任你豪氣沖天， 英雄蓋世， 也真真是無可———奈何??！ ……那虞姬不愿意拖累霸王，她為霸王端上了最后一杯美酒， 舞了最后一回劍， 然后絕然地拔出劍來， 自刎———而亡， 成就了一曲———千古絕唱?。?！
關向天已經做好了選擇。這個失去了虞姬的霸王，同意與徒弟 （失去了霸王的虞姬） 葉小凡一起在千禧年演唱會的舞臺上演出 《霸王別姬》。
在這個不倫不類的舞臺上，明知不可為已不得不為，于是，在演出中，關向天用霸王的寶劍自刎身亡。在舞臺上，兩千年來，一直上演的是霸王別姬；而在這個劇場的藝術殿堂中，幾十年來，一直講述的都是姬別霸王。
《最后的霸王》 提出了一系列深刻的問題：當勇士失去了戰場、生命失去了尊嚴、戲劇失去了觀眾、演員失去了劇場……“霸王”的選擇是用鮮血和生命來祭奠理想，而我們的選擇會是什么？當傳統文明遭遇流行文化、藝術精神遭遇商業掠奪、靈魂訴求遭遇物質誘惑……“關向天”的選擇是堅守藝術、堅守精神信仰與追求，而我們的選擇會是什么？當欲望虛耗了我們的軀體、享樂萎糜了我們的精神、競爭盤剝了我們的溫情、利益遮蔽了我們的靈魂……藝術還能不能傳承理想和信仰？藝術家還能不能堅持守望？遭遇這一切的你該如何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霸王，因為我們無數次地面對這些生死攸關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