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常的期待現象與音樂審美期待
期待無時不有,無處不在。教室里的孩子期待著下課,放學,期待著操場上書包擺成的球門和回家路上踢不完的小石子; 辦公室里的職員期待著升職,加薪,期待著長長的加班之后一個短短的假期; 河邊的柳樹旁,年輕人搔首踟躕,略帶緊張地期待他姍姍來遲的情人; 夕陽西下,蹣跚的老人期待著外出打拼的兒女回家看看……甚至,當有人看上去對下一刻沒有任何期待,而只是沉浸于當下的安靜或歡愉之中時,他其實也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期待著當下的安靜或歡愉能夠持存到下一刻乃至永遠。
不僅如此,人們不僅期待這些具體的日常事物,這些可能實現也可能落空的事情,人們還期待著那些非比尋常的美好事物,這些事物甚至看起來可能只是一些抽象的東西: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鄙?、愛情、自由、真理、正義、善……這些都是值得人們期待的美好和崇高。
對美好和崇高的期待,對那些不同尋常的事物的期待,與日常生活中顯得瑣碎而不值一提的種種期待,究竟有何共同之處,以至于它們都可以被稱為期待? 一望而知,它們都是人們當下需要而又缺乏的東西,都是尚不在場的東西。就像詩人穆旦在《贊美》一詩中所寫下的詩句: “干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涌的熱淚”,[1]( P. 51)我們幾乎可以這么說,凡是需要而又缺乏的,都是可以被期待的。
毫無疑問,各種各樣的期待現象,都可以說是人們的心理現象,審美期待作為一種期待現象也不例外。在日常期待中,事情之結果的可能性往往是有限的,也就是說,事情的結果對于具有理性或基本常識的人來說,實際上都是在預料之中的。但音樂審美期待的不同之處在于聽眾在此無法預料結果,結果的可能性是無限的。這種有所期待而又不可預期的無限可能性,正是音樂藝術自由性的突出體現。
期待的結果在可能性上的這種區別,會反過來映射在期待者的期待之中。在日常生活的期待之中,期待者對所期待的事情有一個確定的期待,若用彩票的例子來說,就是期待中獎,期待中大獎。這不僅可預期,而且對于期待者的期待來說,它是確定的。正常情況下,一個人不會在買了彩票之后既期待能中獎,又期待不中獎。與這種期待不同,音樂的審美期待本身卻是不確定的。傾聽者期待著下一個音符,但并不確定這下一個音符究竟如何。在這種不確定的期待中,不存在像彩票的中獎或不中獎那樣相互排斥的可能。聽到一段旋律,我們完全可能有多重不確定的期待,高音或低音,急促或舒緩,持續或停止,一切皆有可能。
但是,我們怎么可能既有所期待,又不確定我們所期待的結果? 從一般常識出發,我們會覺得這不太對勁。但是,對于音樂藝術的創作而言,音樂風格從來都不是現成的,而是在音樂藝術創作中被創造出來的。也就是說,音樂風格固然能夠對我們的音樂期待有所約束,但從本質上來說,音樂風格本身也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因而它所能帶來的約束,在本質上也與確定的有限可能性所構成的期待約束有所不同。
期待的不確定性,對于其它學科比如以心理內容為基本分析對象的心理學來說,也是一個難以接受的矛盾。對于心理學來說,期待總是有內容的,無論這內容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內容或多或少總是具有確定性,而不能放任于一種空疏的無限可能,因為心理內容的不確定導致心理學的分析無法落實在具體的心理內容上。但在音樂審美期待中,我們期待著一個不確定的內容。換一個也許是更嚴格的表述: 在音樂審美期待中,我們期待著,僅此而已。僅此而已,僅僅期待而已。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話的意思是: 對于期待現象的現象學解釋來說,任何被期待的結果作為心理內容都必須被懸隔起來,期待之為期待,才是有待被規定的“事情本身”.要注意,對作為心理內容的被期待結果進行懸隔,并不意味著排除期待現象中“期待某事物”這一結構。然而,期待作為“意向性”行為,①總是已經意味著對“某物”的期待。被期待的事物并不外在于期待行為的意向性結構,相反,期待行為通過對被期待事物的感知行為而得到“充實”.②胡塞爾明確地談到被期待之物在充實中的本質作用: “期待是在一個感知中得到充實的。在被期待之物的本質中包含著: 它是一個將被感知的東西。在這里明確無疑的是,如果一個被期待之物出現,即是說,成為一個當下之物,那么這個當下之物就成為相對的過去之物?!盵2]( P. 112)因此,懸隔被期待事物的心理內容的目的和界限僅僅在于排除掉心理內容的干擾,這也就是說,從通常的心理學解釋中退出,通過現象學解釋回到更為原初和本真的審美期待現象上來。
可是,如果我們懸置期待現象中的一切心理內容乃至物理內容于不顧,那么,對于我們來說,期待現象還剩下什么呢? 還剩下一個空無內容的期待---一個期待的空殼子? 或者相反,是與軀體相分離之后剩下的期待的靈魂? 抑或,對心理內容的懸隔才為我們的解釋騰出了空間和道路?這條道路能夠帶領我們抵達本真的審美期待現象嗎? 我們能夠對此有所期待嗎?
二、期待現象的時間性
無論如何,還是先讓我們直接去“期待”,去傾聽“期待”這個“僅此而已”的詞語之所說: “期……待……”期,《廣雅·釋言》云: “期,時也?!盵3]( P. 426)時期,日期,星期,周期,期限,學期,工期,婚期……“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盵4]( P. 179)《詩經·衛風》中的這首詩生動地再現了人們在日常打交道活動中對于時間的領會和操勞,而在對時間的領會和操勞中,道出了人們的期許與等待。正是基于對“期”之時間性原始含義的領會,人們才能有所期待。
我們也需同樣來聽后一個字: “待”.如果說“期”作為意向性行為指向“將來”,那么“待”的意向性就直指“當下”.期待行為就發生于將來在當下的綻出之中。被期待的將來之物在感知行為中成為當下之物,而當下之物乃是相對的過去之物。
時間性的張力在此盡顯無遺。而海德格爾則說得更為干脆徹底: “曾在的( 更好的說法是: 曾在著的) 將來從自身放出當前?!盵5]( P. 372)我們通常在物理學的視域下將時間領會為一條從將來通過現在流向過去的時間之流。這樣的領會雖然正確而有效,但卻沒有抵達原始的時間視域。也正是因此,這樣的領會難以解釋時間本身,而只是不自覺地把時間設為前提。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边@里,詩人無疑領會到了原始的時間: 巴山夜雨之夜是期待著歸期的當下的夜,而當歸期已定,重返家園,巴山夜雨之時已成回憶,唯在當下共剪的西窗之燭忽明忽暗的燭光中還恍惚能聽到點點雨聲……這就是活生生的時間: 當下期待著將來,將來在期待中實現自身,而又通過這種實現成為過去。說得更精確點,過去以過 - 去的方式存留,而這種存留以預期或籌劃的方式,綿綿奔襲入當下。
通過對“期待”的傾聽,原始時間的張力涌顯而出。在時間的前來( 將來) 后往( 過去) 的聚集著的相互遞予之中,才有當前( 現在) 的綻出或發生。而在時間的三個維度中,將來具有明顯的優先性,因為時間是從將來“到時”或生成的。期待的可能性就奠基于對將來的原始領會中?!捌诖褪且环N力量,在某種意義上正是期待使所期待之事成真?!盵6]
這種力量來源于過去,來源于現在,而首要地和根本地,則來源于將來。甚至我們對過去和現在的領會,也是來源于我們對于將來的籌劃著的領會。那么,領會著原始時間的期待究竟情形如何? 顯然不會是簡單地對未來某事情的現成結果的期待。諸如此類的日常期待,也在某種程度上領會著原始時間,哪怕只是模糊的領會。
甚至日常對此原始時間的毫不理解也建基在對原始時間的先行領會之上,否則,就根本不會發生理解或不理解這回事情,盡管這種先行領會可能已然成了一種遺忘或遮蔽。領會著原始時間的期待乃是對可能性的期待。例如,前文討論過的音樂審美期待中對懸念的期待,本質上即是一種對音樂可能性的期待。
對可能性的期待首先將所期待的事物當做可能性來看待,也就是說,首先領會著被期待事物的可能性而非其“現實性”.唯有可能之事物才有可能之期待。反過來,可能之期待又成就著可能之事物。日常的期待在對現實性的領會中去期待某種現成結果,“然而此在卻通過期待把可能的東西保持在其可能性中。對于殷切盼望可能的東西的存在,可能的東西會無阻無礙不折不扣地在其‘是或不是或到底還是’中來照面?!盵5]( P. 300)但這并不意味著,期待只是將可能的東西的實現無休止地往后延遲。一方面,可能的東西既然沒有被領會為任何現成事物,也就無所謂對其進行提前或推遲。另一方面,期待誠然期待著可能事物的實現,但可能事物的實現乃是在源始時間性中當下的綻出: 事物到時了。這樣的綻出不是任何現成意義上的實現。通常人們說: “現在是時候做某事了?!边@話已經透露出了某種時間性領會??赡苁挛锏膶崿F,不接受任何期待的操縱,它只是被期待著。
而期待之為期 - 待,也只是期而待之。期待并不對可能事物指手畫腳,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可能事物的實現,處之泰然,誠如海德格爾所說: “期待還不僅偶或把目光從可能的東西移到可能的東西之可能的實現上去,而且在本質上等待這種實現。
即使在期待中,也是從可能的東西跳出,在現實的東西中下腳,所期待的東西就是為這種現實的東西而被期待的。從現實的東西中出來并回到現實的東西上去,可能的東西就合乎期待地被吸入現實的東西中去了?!盵5]( P. 300 -301)期待從事物的可能性而來,聚集著可能事物的現實與現實事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