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所指“暴民”僅為字面意思,即參與暴力活動的農民。新時期以來,多部農村題材電影都有暴力場面的呈現,這自然就涉及施暴、受暴雙方,暴力的直接客體是身體,深層次反映的卻是農村權力關系的變化。本文選取《老井》(1986)、《血色清晨》(1989)、《天狗》(2006)、《天注定》(2013)四部電影為研究對象,析解電影怎樣借暴力的呈現寫就新時期以來中國農村的一種真實。
一、暴力的起因 :鄉土禁忌與利益失衡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用“無訟”和“無為政治”來描繪傳統鄉村的和諧生存,用“差序格局”來形容村落中的人際關系,其以個人為中心,像石子投入水中一般,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就像水的波紋,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電影《老井》所呈現的老井村與石門村村民之間的械斗就屬于這種情況。為了一口枯井,石門村村民認為是本村的,要填土,老井村村民認為他們也有份,也有處置的權力,雙方的矛盾不可調和,于是就產生了群體暴力。村民不論男女老少,敵我劃分的依據就是地緣。在貧瘠的資源面前,村民為水資源而戰無可非議。鄉土社會是熟人社會,械斗結束了,大家還要繼續生活和交往,所以群體暴力并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此外,暴力也體現了鄉土自治,在戰火一觸即發的關頭,老井村村支書借故回避,意味著行政的退出,鄉土社會回歸長老統治,械斗由村中長老號召而起。兩村為一口枯井打斗,意在表明一種態度--老井(石門 )村不是好惹的。
階級、革命倫理的有效植入使農民原有的地緣、血緣觀念逐漸解體,批斗會的劇場效果及文化水平偏低的農民易成為烏合之眾,土改過程中,農民群體曾出現過激行為。①電影《老井》講述的是新時期初農村的故事,在一個貧困的村落,政治激情已消退,人們恢復到日常生活,努力解決著渴與性的問題--生活呈現出原始、本能的色彩。
電影《血色清晨》和《天狗》上演的則是魯迅所謂“以眾虐獨”,村民以共同的敵意使小學教師李明光成為冤魂,護林員李天狗被群毆到幾乎死亡。李明光、李天狗都是外來者,鄉土熟人社會易把外來者想象成敵人。李明光觸犯的是傳統禁忌--身體的裸露,結果被認為是玷污新娘貞潔的罪人,他是外來且全村學歷最高的人,其訂閱的電影雜志中的泳裝畫報成為唯一罪證。對李明光的虐殺是傳統對現代、愚昧對文明虐殺的典型案例。與李明光“死得糊涂”不同,李天狗對村民的敵意一開始就很清楚,只要放棄原則同意砍伐,就能相安無事,但曾為軍人的他不為威逼、利誘所動。在村霸的策劃和鼓動下,村民群毆是無情卻更有效的方法,無法改變其精神,就滅其肉身,啟蒙者遂成為犧牲者,有信仰者成為眾矢之的。兩片間隔十七年,但影像中農村的文明程度卻同樣令人揪心。
電影《天注定》里的農民在某種意義上是《天狗》中村民的延續。胡大海的故事發生在農村,三兒、小玉、小輝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城市,但他們的根都在農村,從多方面體現了農村的實際。三兒回鄉參加母親的七十壽宴,面對的卻是母親的冷漠和兄長的計較,鄉鄰更是在麻將桌上話不投機便拳腳相加。家鄉甚至家庭內部處處都是冷暴力,這使得三兒再次打點行裝,寧肯在城市從事暴力營生,也不愿呆在無愛的家鄉。小玉被情人拋棄后來到打工的母親身邊,希望得到安慰,母親卻絮叨她應該呆在廣州,因為這里掙不到錢。失業又失戀的小輝用僅剩的錢給家里打電話,換來的卻是母親對寄錢太少的抱怨。胡大海鋌而走險,以暴抗暴,村民長期的漠視和嘲諷是助推劑,他們高呼胡大海帶有侮辱性的綽號“高爾夫”,這成為大海拿起獵槍的導火索。影片撕下利益至上風氣下親情的偽裝,露出鄉村自私的面貌,無論兒女在外從事何種營生,鄉土社會都坦然接受,鄉土禁忌已消失殆盡,羞恥感讓位于利益。而在電影《天狗》中,村民們為利益放棄基本的道德操守,呈現出來的是鄉村集體道德的陷落。
電影《天注定》中有一個小輝與暗戀女孩上網的場景,女孩每讀一條感興趣的新聞就問小輝跟什么帖,回答都是“他媽的”.相比現實中小輝悄無聲息的自殺,虛擬世界中的反抗人格更加分明,但“他媽的”僅是空虛乏力的口號,還構不成實質性的網絡“暴民”,以知識為基礎的網絡文化使農民在虛擬世界中仍難以掌握話語權。影片講述的是時代的暴力,更是農民群體在當下遭遇或迸發的原始暴力。
二、暴力客體的表征及異化
身體往往是暴力的客體和目標。電影《老井》中的械斗一場從孫旺泉告訴村人要填井到其跳井,共七分多鐘。雙方經歷了關于石碑的爭斗,一塊石碑被石門村人蓄意破壞,一塊石碑被老井村人做了茅廁板。茅廁聯系日常羞于提及但又是維系身體運轉必不可少的排泄功能,這樣一來,石碑聯系祖先、神靈的神圣意義就被茅廁的世俗化功能所消解。石門村人破壞石碑是一場借助人的身體和工具而完成的對歷史的蓄意破壞。
這場由集體身體對抗開始,以男主角近乎死亡的代價為終結的暴力行為有多處象征意義。旺泉抬來已做廁板的石碑,試圖還原歷史,卻被粗暴地拒絕,以身體阻止暴力,他書寫了歷史,卻以肉身為代價。整部電影便是老井村結束無水、開始有水的歷史轉折關頭的影像呈現。喜鳳所說“幾百年了,看誰走出去了。咱們這一茬不行,還有下一茬,總會打出水來的”高度概括了老井村人的命運。結尾中的“老井村打井史碑記”記述了兩個半世紀的打井史,碑文記載為打井而犧牲的五十人,深刻呈現出打井史的悲壯。身體敘事是關于欲望和感覺的敘事,因此,旺泉與巧英、喜鳳的情感糾葛也是推動情節的重要動力。
“要克服自己的饑餓感唯一的途徑是制造別人的饑餓感--通過階級斗爭,在農民和地主之間進行換位,相對于這一途徑來說,那種試圖通過填飽肚子來消滅饑餓感的人就顯得政治上極其幼稚甚至可以說是不覺悟了?!雹诳适潜瑞囸I更直接的身體缺乏感。在電影《老井》中,太行農民孫旺泉以身體和情感的極限完成了對歷史的重寫,他與巧英了斷,便是與私人的欲望和感覺告別,從而成為一個符號,進入歷史。影片完成了從身體敘事向文化、歷史敘事的升華,使“老井精神”成為一個民族的真實寫照。
身體在電影《血色清晨》中涉及多個謎團。李明光雜志上的泳裝是村民們不明所以的身體暴露,后者便按照鄉村倫理認為前者不正經。紅杏是否失貞是個謎,新郎可能在同床后說假話,因為按照封建倫理,他已經成了女人的第一個男人。新郎的話即定論,由此可見男尊女卑思想及女人身體在傳統糟粕文化中的物化性質與規定性(貞潔)。在完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紅杏莫須有的失貞被兄長及村民歸結到李明光,最后,兩兄弟對按照鄉村倫理維護個人和家族正當利益卻被警察帶走而感到難以理解。在多重壓力下,紅杏瘋了,她和家人的肉身基本毀于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教師李明光之死造成學校關門,僅存的文明之光徹底黯淡,啟蒙者的被殺帶來啟蒙的徹底破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