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省卻了小說 《陸犯焉識》中的很多信息,花大力氣講述的是 “文革”期間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陸焉識的兩次 “歸來”.一些文章認為相較于小說,影片顯得過于單薄,在多年前的一次訪談中,張藝謀說: “我認為電影的主題要簡潔。主題簡潔了思想簡潔了,感情的包容量才會大,感情的力量才會大。如果主題和思想過于繁復,情感必要被削弱,也就成了拿符號寫文章?!盵1]
因此,《歸來》刪繁就簡,將小說中描述的有關陸焉識海外留學、監獄生活、情感波折等情節都抹去,單單選取了小說的后三十頁做文章,通過對 “歸來”這個意象的反復涂抹,表達了導演對社會、歷史、人性的思考。
一、歸來: 革命與暴力
影片伊始,即暗示了故事的時代背景: 《紅色娘子軍》的排練、“不忘階級斗爭”的條幅、廣播里播放的革命歌曲等細節提示影片所要講述的故事發生在 “文化大革命”那個特殊時期。丹丹對排練 《紅色娘子軍》的熱情,對飾演吳清華的癡迷,都證明了她是被時代所規訓了的 “女兒”,于她而言,革命高于一切,一切 “地富反壞右”都應該是被抨擊、批判的對象。她的父親當然也不例外,在其成長過程中缺席的生身父親遠不如黨和革命來得親切、真切。
其母親馮婉瑜是一位老師,此時卻以被教育者的形象出現,正在服刑的大右派父親陸焉識越獄潛逃,舞蹈學校工宣隊告誡她們一旦知道消息必須立即報告組織; 馮婉瑜一回家便受到街道權力部門及監獄領導的警告。陸焉識還未回家,整個氛圍已被渲染得非常緊張。面對各種權力部門的要求,丹丹這個立場堅定的 “新時代女兒”表現了 “大義滅親”的決絕,這種決絕背后不乏被異化的可悲; 馮婉瑜顯然更為猶疑,這種猶疑表現了舊時代女性 “改造”的艱難,其間卻不乏一絲人間的溫暖。陸焉識還未歸來,工宣隊、街道、監獄等早已聚合成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這張力量之網足以將馮婉瑜的猶疑扼殺,也足以將陸焉識的任何周詳計劃化為齏粉。
陸焉識終于出場,與影片此前色彩相對明麗的畫面不同,此時多數畫面呈現出黑色的基調: 凄風冷雨的夜晚、接近乞丐的衣著、遮住大半個臉的分不清顏色的口罩、黑乎乎的皮膚以及隱約可聞的體臭,一個被視為社會垃圾的長途跋涉者出場了,其為這一次歸來其所經歷的磨難已可見一斑。雨夜中匆匆行走的謹慎、到家附近后的四處觀察、輕叩家門、遇不測火速撤離等細節又刻畫出一個心思縝密、反應迅捷的落難知識分子形象。在影片后部陸焉識咨詢醫生有關心因性失憶的問題時脫口而出的標準法語暗示這是一個學識淵博的高級知識分子,他不顧一切地越獄不過是為了看看多年未見的妻女。在陸焉識歸來叩門的瞬間,馮婉瑜經歷了極其激烈的心理斗爭。其眼中飽含的淚水和不停翕動的雙唇表明她多想打開這扇門,而雙手的猶豫又清晰地表達了她內心的恐懼與焦慮。無論是開還是不開,都將把她推向深淵。她在妻子與母親的角色爭斗中不能自拔,最終,母親角色獲得勝利---她保全了女兒的政治生命而犧牲了作為妻子的渴望。然而,此舉讓她的良心受到巨大譴責。所以當丈夫提出天橋相會時她幾乎是義無反顧地同意,在她看來,這是她和丈夫之間的單獨相會,與女兒無關。于是有了天橋相見的激情戲。陸焉識躲在陰暗潮濕的天橋下,就著骯臟的雨水洗臉等待愛人的到來; 馮婉瑜久未出現,讓其內心焦急,豁出性命在處處潛伏著 “革命者”的火車站高喊她的名字,看到馮婉瑜的那一剎那不顧一切地沖向她,這些細節將天橋情感戲推向高潮。然而丹丹的告密促使這次相見流產,無孔不入的各種政治力量粗暴而專橫地阻止了他們的相見,第一次歸來不過是在人群中遙遠地看了彼此一眼。
這一眼的急切、深情、焦灼、隱忍無不顯示了他們的心靈相通。不過,這一眼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 陸焉識面臨加刑的殘酷現實,馮婉瑜頭部受到傷害,丹丹未能飾演吳清華。這是電影表層所展現出來的東西。實際上,這里面還有許多 “留白處”: 陸焉識這一次越獄會導致加刑乃至槍斃,因此馮婉瑜在此后的日子必定為此上下奔走。然而,在那樣一個強權當道的時代,本身處于被壓迫地位的一窮二白的女性,她用什么東西同政治做交易? 在強大的政治面前,她唯一能夠出賣的就是她的身體,這一行為深埋了她日后無限隱忍與屈辱。
二、歸來: 傷痕與反思
時代背景切換,第二次歸來已經是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陸焉識平反。相較于第一次歸來,這一次歸來沒有躲藏、沒有跟蹤、沒有告密,是合法的、得到組織認可的歸來。然而組織認可了,情感卻不認可---當陸焉識帶著蘊藏了 20 年的思念與渴望激動地站在馮婉瑜面前時,她卻患上了心因性失憶而無法與他相認,影片中情感與政治總是處于可笑的錯位狀態。為了喚醒馮婉瑜的記憶,權力部門以 “組織的名義”告訴她這個人就是陸焉識,要她承認站在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一直受政治力量壓迫的馮婉瑜試圖接受組織給予的權威答案,然而政治在這里終于失去了它的力量,她終究未能辨認出陸焉識。政治企圖以武斷、粗暴的方式干預任何領域包括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顯得蒼白而荒誕。
為了喚醒馮婉瑜的記憶,陸焉識做了種種嘗試: 重復車站接站的場景未能奏效; 使用心理療法通過舊照片回憶往事舊人,亦不過歸于徒勞; 彈奏熟悉的鋼琴曲喚醒馮婉瑜短暫的記憶,清醒后一切照舊---陸焉識的種種努力最終白費,馮婉瑜始終未將他認出來,而反復將其認作方師傅--- “文革”中的當權派。在方師傅這個政治符號的引導之下,馮婉瑜在 “文革”中的非人生活才終于露出猙獰的面目,這個弱女子在 “文革”中所受的苦難才漫溢出來。
完全可以想象,當陸焉識被流放遭受種種折磨并有生命之虞時,馮婉瑜被迫委身于方師傅之流。在此,馮婉瑜在 “文革”中的苦難生活可見一斑: 一方面擔心丈夫的安危、孩子的成長,另一方面還要遭受當權派的種種凌辱。
除此而外,陸焉識第一次回家馮婉瑜沒有及時為他開門成為她的心結并最終聚合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她雖用行動比如為陸焉識減刑而四處奔走想以此來抵消沒有開門的錯誤從而消解內心的壓力,然而這里卻存在一個殘忍的悖論:她以一個教書匠臭老九的卑微身份在那個時代茍延殘喘,妄想去救大右派的丈夫,唯一的籌碼只有身體。她所做的越多,所受的屈辱也就越多,從而心底的壓力也就越沉重。
她對陸焉識心靈的付出以身體的背叛為代價,她付出的越多背叛得就越深,靈與肉的分裂所造成的巨大精神折磨全部向馮婉瑜襲來,她所有的救贖只會將她拉入更深的深淵,她若想正常生活下去,唯有選擇遺忘---否則心靈的沉重只會讓她走向死亡。在展現了大右派知識分子在特殊時期所遭受的重重磨難的表象之下,影片深層次地揭示了大右派的妻子---這些默默無聞的女性所默默承受的累累傷痕。
面對妻子所遭受的非人折磨,陸焉識決定去尋找罪魁禍首---方師傅。他拿著當年方師傅摧殘妻子的武器---飯勺,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解心頭之恨。
當他風塵仆仆趕到方師傅的家門口時,遭到方師傅妻子的破口大罵,其語無倫次的話語邏輯無不表明她已精神失常,而方師傅也被專案組拘留。這也是一個碎裂的家庭,無論是暴力的受予者還是施予者,都沒有逃過歷史的浩劫。陸焉識的報仇行為突然變得可笑起來,他的報仇對象突然變得虛無起來,成了一個 “無物之陣”,政治在此顯示出它的詭譎與殘酷。
三、歸來: 荒誕與反諷
爾后,影片中有了多次 “歸來”的情節。因為陸焉識“5 號歸來”的信,每個月的 5 號馮婉瑜都會精心打扮后到火車站去接陸焉識,風雨無阻。陸焉識每個月 5 號陪伴著馮婉瑜舉著 “陸焉識”的姓名牌去接那個在她心中永遠都在歸來卻實際上永遠也無法歸來的陸焉識?!捌胶?、克制甚至略顯壓抑的敘事方式,是中國導演張藝謀文藝片的明顯標簽?!盵2]
隨著情節的發展, “歸來”這個意象的內涵慢慢發生變化,如果說影片對第一次 “歸來”的涂抹是為了展現革命暴力,第二次 “歸來”凸顯心靈的傷痛從而進入更深一層的反思,往后的 “歸來”意象則越來越具有荒誕的意味。影片中的男女主角所等待的是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出現的人,如同等待戈多一般渺茫與荒誕。陸焉識舉著自己的姓名牌等待著自己的歸來,這自我的分裂更是象征著經過了 “文革”中重重折磨九死一生的陸焉識永遠也不可能等到活在馮婉瑜心中的多年前的那個自己?;恼Q的情節一次一次披露了傷痕的永遠不可彌合。從心理療救的角度來看,于馮婉瑜而言,她時時在等待,潛意識里卻處處在拒絕。試想,如若馮婉瑜真的認出了歸來的陸焉識,她帶著殘破的身軀和滿心的累累傷痕站在她心目中的 “男神”面前時情何以堪,相認的那一刻就是毀滅的那一刻! 心因性失憶幫助了她,幫助她關閉了可能會走進萬劫不復的深淵的通道,她所失去的這部分記憶是她最不忍直視的人生苦難,記憶一旦回來,所有不忍直視的瘡疤也將回來,唯有對傷痛的麻木和遺忘才能讓她有勇氣生存下來。心因性失憶表征了馮婉瑜這個弱女子在那個特殊年代于重重壓迫之下所經歷的常人難以想象的屈辱、苦難與精神折磨。
在此,張藝謀完成了對歷史的解讀與回望。有研究者指出: “張藝謀其實希望帶著我們重回中國 20 世紀的苦難之中,他試圖在這個新世紀里重述那個關于 ‘傷痕’的老故事,也讓我們能夠有機會和中國人在 20 世紀所承擔的歷史痛苦相遇,在這里憑吊歷史,讓隱在心中的歷史的傷痛得到一個超越的機會?!盵3]
雖然,相較于 20 世紀 70 年代末、80 年代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而言, 《歸來》 可能在主題或思想上并沒有提出更新更深的東西,然而,整個時代語境發生了變化,整個受眾群體發生了變化?!拔母铩眲偨Y束的年代,各種揭露與反思 “文革”給人們精神和肉體造成傷痛的文本基本上都會引起整個社會的強烈共鳴,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當 “50 后” “60 后”心情沉重地隨著影片揭開傷痕重溫那段歷史而拋灑熱淚時, “80后”“90 后”乃至 “70 后”卻對這段歷史相當隔膜,觀影過程中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這笑聲暴露了人們對歷史暴力的冷漠與遺忘,影片所表現的歷史賦予人們的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痕在影院的笑聲中同樣顯現出荒誕的色彩。正如陳墨所言: “今年電影有一個壓艙石在,這就是 《歸來》。
如果沒有壓艙石,沒有歷史的記憶和反思,我們民族以及電影業會過于輕飄,不知道要飄到哪兒去?!盵4]
這是 《歸來》在這個眾聲喧嘩的 “輕時代”對年輕受眾思考力與批判力的呼喚,這也是 《歸來》不可忽視的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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