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張藝謀導演攜電影《歸來》向全世界宣告其強勢回歸，這既是張藝謀在文藝情懷上的“歸來”,又是第一代“謀女郎”鞏俐時隔七年之后的再次“歸來”,更是張藝謀和張偉平分道揚鑣后加入樂視影業的重磅“歸來”.《歸來》改編自好萊塢著名編劇、海外最有影響的華人作家嚴歌苓的《陸犯焉識》，小說以嚴歌苓的祖父嚴春恩為生活原型，講述了一代知識分子陸焉識的人生際遇和精神生活。隨著5月16日，電影《歸來》在全國上映，我們發現從小說《陸犯焉識》到電影《歸來》，故事內容發生巨大變化，甚至有觀眾觀后驚呼，這是張藝謀的電影嗎？細看電影《歸來》，張藝謀元素依然存在，不過看后有一種說不清的遺憾。
注重色彩：濃淡相宜
張藝謀執著于對美的追求，注重畫面色彩的運用，在充滿張力的敘述中，呈現出一種人性和溫情。像《紅高粱》，張藝謀通過那一片火紅火紅的紅高粱，張揚一種原始的生命意識，再造一種理想的生命狀態：男性的野性和生命張力以及男女兩性敢愛敢恨的生命激情；像《我的父親母親》，張藝謀苦心經營審美的視覺效果，每一個鏡頭和畫面都充滿詩意。他把現實用黑白表現，回憶用彩色表現，造成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像《滿城盡帶黃金甲》，張藝謀展示了人性中的亂倫、仇恨和陰謀的陰暗面，同時為了視覺效果，土豪金色彩的運用，達到了一種虛化浮夸地步。
《歸來》延續了張藝謀以往電影追求，注重對色彩的運用，只不過這次張導不再像過去那樣喜歡用大紅大綠的色彩來證明自我的存在。張藝謀成熟了，風格轉換了，他不需要通過色彩來吸引觀眾的眼球了，這種趨勢早在幾年前的電影《山楂樹之戀》中已經得到很好地體現?！渡介珮渲畱佟吩谫|樸無華的敘述中，張藝謀追求一種清新自然流暢的畫面，給人一種深度的詩意，讓人過目不忘。張藝謀在電影《歸來》中色彩用上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淡寡的色彩，簡潔干凈的背景，與整部電影的感情氛圍有機的結合起來，讓觀眾無限的惆悵。尤其是電影開始，陸焉識為了與妻子馮婉喻見面，在一次農場轉遷中逃跑一節，張藝謀大量使用黑白相結合的色彩，蓬頭垢面的陸焉識穿著黑色的雨衣，警覺地穿梭在白色的雨中，他翻越樓梯，爬到樓頂，四處觀望。然后再次跳入黑洞洞的樓道，推開那扇黑色的門……門一開一合之間無疑扣動了無數觀眾的心弦，讓觀眾聽書掉淚替古人擔心。這一段落，張藝謀充分展示了自信，除了背景雨聲之外，人物對話也很簡潔，更多的時候通過人物的行動和表情來推動故事的發展，有一股安東尼奧尼默片的味道。
在電影《歸來》中，作為色彩控的張藝謀，為了突出畫面的清晰度和質感，首次采用了4KIMAX技術，讓觀眾欣賞到超高清的電影畫面。同時，張藝謀還大量運用長鏡頭和短鏡頭，尤其是人物特寫，而且是陸焉識和馮婉喻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形成了奇妙的呼應關系，表現男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此外，用光上也體現了張藝謀的高超技術。電影很多故事發生在室內，張藝謀善于將自然界中的光與室內環境有機的結合起來，給人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刪繁就簡，削足適履
電影和小說是兩種不同的藝術門類，小說改編為電影要做大量的藝術加工?！蛾懛秆勺R》時間跨度大，從1921年到1989年，達68年之久；人物眾多，小說圍繞著陸焉識和馮婉喻，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人物；情節曲折，小說通過陸焉識到場部禮堂看電影、越獄和回家等主要事件展開，通過不斷回憶，迂回穿插，再現了陸焉識一生的命運遭遇和精神軌跡。而電影《歸來》對原著大動刀斧，刪繁就簡，故事情節高度集中，僅僅截取了越獄和回家事件的部分內容；人物也只保留了陸焉識、馮婉喻、丹丹、鄧指等幾個人物，故事容量相當于原來的十分之一或者更少，時間跨度也只有短短的四五年；人物形象也有較大的變化，原來那個風流倜讜、才子+公子型、不諳世事、會四門外語海歸博士陸焉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忠于愛情、勇于擔當的丈夫和父親形象，馮婉喻也由溫順隱忍、堅持、偶爾“騷情”乍現、小心呵護自己愛情的阿妮頭轉化為執著于愛情、個性突出的妻子形象。
張藝謀的電影以女性形象而著稱，像《紅高粱》中的“我奶奶”、 《菊豆》中的菊豆、《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大紅燈籠高高掛》中頌蓮、《活著》中的家珍、《一個都不能少》中的魏敏芝以及《我的父親母親》中的“我母親”等，她們都以敢愛敢恨聞名，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性格特征，往好處說叫執著，中性曰犟，貶義曰一根筋，《歸來》中馮婉喻也是這一家族的重要一員。馮婉喻對陸焉識執著的愛，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她可以在文革中不顧干部的警告，冒著政治危險前往火車站，偷偷私會政治逃犯陸焉識；當她知道親身女兒出賣了父親，始終不肯原諒她；甚至她得了心因性失憶癥，也念念不忘即要歸家的丈夫。張藝謀對這種性格女性執著的偏愛，不知是個人喜好，還是固步自封，抑或其他原因？
當然這些改編是為了適應電影藝術的形式，完全可以理解。不過，仔細對照小說和電影，發現電影僅保留原著部分的核，內容完全變異了，以致很多看過小說的觀眾看完電影后驚呼，“原著大部分的內容都沒有涉及，張藝謀只選取了其中20頁的內容來拍。所以馮婉喻和陸焉識的背景和青年時代的戀愛完全沒交代，愣是拍成了兩人的黃昏戀?！?/p>
誠如小說越獄一節，小說反復渲染陸焉識的心理活動，描寫陸焉識越獄細節以及如何見到馮婉喻，遠遠跟蹤卻沒有現身相認，最后為了保護家人在蘭州自首。而電影既沒交代陸焉識越獄的動機，又讓丹丹為了能跳上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女主角吳清華角色不惜出賣自己父親的行蹤，最終導致父親被捕?；丶乙还?，電影改變了馮婉喻去世的結局，讓馮婉喻得了失憶癥，認不出她苦苦等待丈夫陸焉識，每月五號，張藝謀一再重復，讓馮婉喻舉著寫有陸焉識名字的牌子前往火車站去接陸焉識，而且風雨無阻。這到后來成為了固定的程序，張導以此寫出了馮婉喻對陸焉識的癡情，也把一個再現二十世紀知識分子心路歷程、非常有深度的小說演化成單純的愛情片，以致讓好萊塢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觀后，眼含淚光，認為“Powerful!”還為此哭了將近一個小時。斯皮爾伯格的表現有夸張、捧場的成分，但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張藝謀的確講述了一個令人感動的情愛故事。
順便說一下，嚴歌苓的《陸犯焉識》在時序上是混亂的，如陸焉識的年齡、陸焉識和馮婉喻結婚的時間等，電影《歸來》涉及具體時間很少。但有一處時間，存在較大矛盾。電影有兩個時間段，一為陸焉識文革期間越獄，二為三年后陸焉識1976年歸來。陸焉識歸來后，馮婉喻不認他，由閆妮扮演的李主任不得不拿出不能輕易示人的組織鑒定書給馮婉喻看。通過畫面，我們發現這張紙上的時間卻是1978年。這不對呀？
1976年怎能拿出1978年的東西？
最后，張藝謀在改編原著時還有削足適履的嫌疑。張藝謀每一部影片中“謀女郎”都受到人們的關注，幾乎每一位“謀女郎”都會因張藝謀的電影而走紅，《歸來》中新晉“謀女郎”張慧雯也不例外。張藝謀一改以往“謀女郎”緋聞不斷的操作模式，這次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面，這份神秘反而激起了觀眾對新“謀女郎”的好奇。原著中陸焉識的女兒馮丹玨戲份較少，形象變化大，由小仙女成長為喝酒抽煙滿嘴大黃牙大大咧咧的老剩女；電影中，張藝謀不僅將丹玨改成丹丹（不理解，原來丹玨名字挺好，干嘛改成丹丹？），年齡也改小了十七歲（為了適應張慧雯年齡？），還增加了新“謀女郎”戲份，幾乎達到了三足鼎立的程度。這些還不算什么，丹丹這角色簡直是為張慧雯量身定做的。因為張慧雯畢業北京舞蹈學院，張導將馮丹玨的職業由原來的研究生物改為跳芭蕾舞，雖然丹丹因為陸焉識的越獄沒能跳上吳清華，但張導總有機會讓張慧雯跳上獨舞：在丹丹和父親陸焉識和解后，張慧雯一身紅衣，宛如萬綠叢中一點紅，在鞏俐和陳道明面前翩翩起舞，總算展示了“謀女郎”的才華。
末了，我們不禁要問，如果張慧雯畢業于戲劇學院，張導會不會讓張慧雯扯著嗓子唱幾句樣板戲？
主題轉移，淡化政治
《陸犯焉識》是一部意蘊深厚的小說，嚴歌苓有意將“將知識分子陸焉識放置在中國20世紀嚴苛的政治環境中，將宏大的歷史敘事與傳奇的個人經歷熔于一爐”,“帶領我們返回到中國20世紀的歷史現場，去感受那一段艱苦卻豐饒的歷史與愛情?！弊鳛橐徊棵枋觥瓣懛秆勺R”勞動改造的小說，政治是一道繞不開的坎，雖然陸焉識被捕和加刑有點類似于卡夫卡《審判》中的詭異和荒誕，但嚴歌苓并沒有歪曲政治圖解政治，而是“著重從政治與人生碰撞的角度書寫歷史，政治是作為必要背景去敘寫，從而能夠在政治的嚴苛境遇下，去看待人性的變異與堅執，情感的沖動與麻木，人世的悲壯與渺微，寫出某種超政治超歷史的沉重和深刻。對于處身政治壓力下的日常生活和人物內心世界的持續的、精神性的挖掘，使得嚴歌苓筆下的政治與人生不再具有單義性、明晰性，而是現出了政治、人生、人性、知識、情愛等等的復雜內涵和曖昧多義?！薄蛾懛秆勺R》涉及的時代，尤其是文革，有太多的禁忌和雷區，什么關于政治、自由和人性等，不過嚴歌苓很聰明，小說雖然寫了政治運動對陸焉識肉體和精神上的傷害，讓陸焉識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但作家并不糾結于政治運動給國家造成危害、給人們心靈造成創痛，也沒有簡單控訴一些人過左的做派和喪失理性的行為，而是劍走偏鋒，繞開政治談政治，更多探討自由和愛情的話題。
對于原著的禁忌，張藝謀在創作上更加成熟，而且他還有慘痛的經歷，當年他導演的電影《活著》便因為過多涉及文革而沒能通過審查。這次張藝謀有意不再觸碰敏感話題，從而大刀闊斧為原著動手術，砍去原著中關于政治的東西，弱化原著中關于人性的元素，強化愛情的主題。為此，張藝謀調動一切手段，渲染陸馮之間“生死離別、曠世之戀”,刪除一切有損愛情主題的情節，如陸馮之間本來是包辦婚姻，陸焉識為擺脫恩娘強加在身上的鎖鏈，三番五次的逃離，與望達和韓念痕尋找肉體和靈魂上的真愛；如馮婉喻為了救陸焉識委身于戴同志等等，不過這一點上，張藝謀又欲蓋彌彰，演繹出一位方師傅，還讓陸焉識拿著勺子要找方師傅報仇雪恨。
愛情是人類永恒的話題，也是生活的潤滑劑和奢侈品，在這樣一個吟風弄月的時代，張藝謀轉移了原著的主題，淡化了政治，將電影拍攝成為一位中年女性等待她被勞教丈夫、一個讓人牽腸掛肚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雖然電影與原著相比，缺乏深度和突破，但畢竟收獲了票房，贏得了廉價的眼淚，這何樂不為呢？
別了，張藝謀
張藝謀以《紅高粱》聞名于世，整部電影在一種神秘的氣氛中，歌頌了張揚的人性和和蓬勃的生命力，張藝謀因此成了“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他的另一些電影，如《菊豆》、《秋菊打官司》和《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作品，雖然被部分評論者抨擊為，暴露社會陰暗面，刻意迎合了西方的獵奇心理，但都體現了張藝謀一脈相承的藝術個性。
但近年來他的電影開始更多關注商業因素，實事求是地說，《歸來》從煽情角度看，不如《山楂樹之戀》；從題材上看，深度不如《活著》；從藝術上看，創新不如《我的父親母親》。
希望下一部影片看到張藝謀真正的“歸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