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電影,引起爭議,并不鮮見?!栋茁乖泛汀兑痪潘亩飞嫌衬嵌螘r間,網上也是各種聲音喧囂不止,不過如《歸來》這樣,正反兩方意見如此鮮明對立,倒是不多,值得認真思考,至少讓我覺得有話想說。坦率講,看完《歸來》,感觸良多,沒有多少感動,更多是感到壓抑。
對張藝謀拍這樣的片子,本來就沒有太多期待,從《英雄》到《歸來》,對于中國歷史,張藝謀能表現的實在有限。關于《歸來》的爭論,無論批評還是贊嘆,無非就是歷史和藝術兩個話題。在這篇短文中,我不準備吐槽電影中不合邏輯之處,也不準備討論電影《歸來》與嚴歌苓原著《陸犯焉識》的差異,就說說這部片子講述的歷史和講述的方式。
影片以愛情為主線,陸焉識與馮婉瑜半生悲歡離合,一家三口經歷了傷害與折磨,彼此達成諒解和包容,構成了大歷史背景中的個人敘事,也是以個人視角完成的宏大敘事。這一策略與馮小剛《唐山大地震》不謀而合。當然在所謂“傷痕文學”中更是比比皆是?!稓w來》中包含著張藝謀對歷史的理解,對生活的態度。作為一部反思五七反右和十年文革的電影,顯然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影片中,歷史的痛感被反復強化的愛情主題不斷稀釋;文革讓無數家庭家破人亡的主題被陸焉識一家歷盡劫波破鏡重圓式的主題有效置換。影片把對歷史的反思,調整成對愛的理解和守護,兩次歸來,無數次歸來,隔著時代的斷層、生命的裂痕,那些亡命天涯,那些撕心裂肺,那些隱痛創傷,在鞏俐一次次寫下陸焉識三個字深深淺淺的墨色里,在陳道明對監獄生涯平靜無波的悠長講述中,在張慧雯一次次不乏激情的翩翩起舞中,慢慢化作黑色蝴蝶,如燃燒過的祭品,只剩下灰白色煙幕,在歲月的墻壁上,反復涂抹,荒誕也確實荒誕,只不過不是對荒誕歷史的直視,而是逃避和改寫。
讀信和接站,是兩個重復出現的鏡頭,在影片中,這兩個細節被反復放大、定格。事實上,歷史也好,人生也罷,皆由無數個細節構成,很多看似偶然,其實意味深長。那一摞摞沒有寄出的信,各種顏色斑駁大小不一的紙片,那些反復書寫墨色濃淡不一的接站牌,記錄的是生命的痕跡及歷史的回聲。應該說,這是張藝謀處理得最好的兩個細節,雖然比起林昭當年獄中書信,顯得太過溫情、抒情和煽情,不過較之雨夜歸來多米諾骨牌一樣倒掉的自行車和鞏俐每個月 5 號早晨認真梳洗打扮,顯然有著更豐富的歷史縱深感。陳道明和鞏俐的表演無疑非常出色,而那些信中傳遞的生命理解和慈悲,也幾乎打動了影院中所有觀眾,這些殘酷歲月深處蘊含的溫暖和希望,不僅是陸焉識的信念,某種意義上,對于我們這個缺少宗教信仰的國度,也是非常有意義的。這種溫暖和慈悲,是超越性的。但是反過來看,在我們還沒有力量直面歷史和自己之前,這種超越又太過虛妄,殘酷被溫情消解,看起來無限悲傷,似乎在那樣處處禁閉森嚴的時代,也有漫山遍野的悲憫,陸焉識語調平和,甚至帶著懷想和眷念,但這種平靜從容,在撫慰人心的同時,也抹平了我們對歷史最尖銳的追問。其實我們每一天都處在歷史的針尖之上,張藝謀以舒緩自如的旋律,四兩撥千斤,讓我們輕松淪陷在生活的平庸和所謂永恒的愛情里。
被剪掉的照片和貼滿房間的紙條,也是兩個有意思的細節。剪掉后形成的空白,不是記憶的缺失,不是家庭的離散,是歷史上的失蹤者,那么有一天,他將以怎樣的方式歸來?陸焉識是個幸運者,即使他不被妻子相認,相對于反右中死難的無數知識分子,他仍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回來后衣食無憂,唯一使命是找回往昔恩愛記憶;醫生出場,我聽到了黑暗中觀眾的笑聲,原畫復現,情境模擬算是療救的努力,還是一種警醒?而那些掩埋在歷史深處的空白頭像,什么時候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位置上去,還是永遠不可能?失憶,其實也是一個爛俗的橋段。影片中,婉瑜是選擇性遺忘,和我們的民族一樣,從來沒有正視的勇氣和力量,她對陸焉識歸來既充滿期待,潛意識里又在逃避,那個雷霆大雨之夜,馮婉瑜沒有開門,而女兒出賣,致使陸焉識被抓,此后婉瑜被方師傅凌辱,她不肯原諒女兒,是一種心理壓力的轉移,她不能原諒的是自己,那個大時代對人性和愛的考驗,的確是驚心動魄,太過殘酷。那些紙條,是記憶的強化,更是一種病態的常態化,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另一個悲劇。
還有一個話題,告密和出賣。文革十年,這個民族經歷了怎樣的政治災難和精神災難,我們還遠遠沒有想清楚。丹丹對于自己的行為,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悔恨和痛苦,告密是一種忠誠,一種對組織的信賴,當然也是自我保全的絕對自私。陸焉識的寬宥,是對女兒的愛,也是對那個時代的諒解,這種寬宥同樣是超越性的,應該在直面歷史之后。而我們欠缺的,是往事并不如煙的認真。方師傅和5 號,這兩個符號對于馮婉瑜來說,是生命里的咒語。一個是傷害,一個是守望。
漫長歲月中,等待戈多式的執著,算是對歷史悲劇的一個回應,也來得并不艱難,甚而只是習慣。方妻歇斯底里得簡直理直氣壯,倒是讓我們看到了張藝謀歷史觀的另一面。方師傅這個霸占別人妻子的流氓,在自己妻子口中,是個被冤枉了的大好人。文革過去快四十年了,我們偶爾會聽到有人出來懺悔和道歉,更多的人選擇沉默,或者還有人能堂而皇之把自己打扮成道德導師。當然,方師傅之流,成千上萬,都是悲劇的一部分,不過我們總還是忍不住要追問,歷史災難之后,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那么,誰是罪惡的制造者和承擔者?沒有負罪和反省、懺悔和救贖,悲劇還會重演,這是中國歷史的死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