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工匠精神 互聯網時代 唯物史觀。
無論我們如何定義現時代的時代特征, 是機器生產、效率至上的大工業時代,還是虛擬為特征的互聯網時代,抑或是追求投資收益、風險匹配的金融時代, 產生自前現代社會手工制造業的工匠精神都顯得有些落伍, 或者說與這個時代的主流氣質格格不入。 然而,現實卻是,當今這個時代,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都出現了工匠精神的復歸浪潮:在國內,伴隨產業升級反思,制造業發出重拾工匠精神的呼聲; 媒體上 《大國工匠》《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熱播和高評分;2016 年“工匠精神”更是作為新詞寫入了當年的政府工作報告。 在國外,與工匠精神一脈相承的“創客運動”席卷全球;當今世界最具影響力的是蘋果和喬布斯這樣追求完美產品、極具工匠氣質的公司和企業家;全球范圍內對德日公司模式(以安守本業、追求卓越、注重傳承等為特征)的再推崇。 這些無疑都反映了這個時代工匠精神回歸的現實。
籠統來講,工匠精神大約是指一種精益求精、追求品質、注重細節的工作原則和熱愛、專注并持續深耕的職業倫理, 以及在這種過程中所達成的審美和精神境界。 按照這個界定,我們很容易產生這樣的疑問:這樣的工匠精神,難道不應當是超越時代、地域,在任何時候都備受推崇的嗎? 如果工匠精神就如誠信,始終是一種正面價值;那么,又為何會在有些時期被認為過時, 有些時期被極力呼喚呢? 顯然, 僅辨析其精神內涵已經遠遠不夠了, 工匠精神在歷史中的衰落回歸背后必定有更為深刻的原因。
本著這樣的原則, 本文將采取一種更為唯物的方法, 即嘗試從生產方式變革以及社會時代需求角度去考察工匠精神復歸的內在邏輯。 本文將回答如下兩個問題:(一)工匠精神回歸背后的驅動力是什么,換言之,這種回歸背后反映了何種社會期待? (二)現時代的工匠精神指的又是什么,它是否具有與傳統不同的新的時代內涵? 為了將這兩個問題說清楚, 我們需要粗略地追溯工匠精神整個發生、衰落并復歸的歷程,需要首先回到其發源的傳統社會。
一、工匠精神與傳統社會。
按照復歸的邏輯,我們很容易認為,工匠精神是一種前現代社會的天然屬性, 或者說傳統社會對工匠精神持有一種天然的贊賞和推崇。 然而事實卻表明,這極有可能是一種誤讀。 傳統社會對工匠精神的態度,其實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就拿中國傳統文化是否具有工匠精神基因這個問題來說,就存在不同看法。 正面觀點認為,近千年技術文明保持世界領先,瓷器、絲織品等工匠產品長期行銷海外, 故宮等世界奇觀建筑及諸多珍寶傳世,“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庖丁解?!薄澳拌T劍” 等典故家喻戶曉……這些足以說明中國傳統不缺工匠精神。 而反對者則認為,傳統中國是一個以農為本、重農輕商的社會,“士農工商”的尊卑秩序始終表明工匠地位低下; 作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儒家文化也不重視工匠,視其技藝為“小道”,無法與治國平天下之大道相比, 并且明確反對“奇技”(奇藝技能)“淫巧”(過度工巧); 即使是本身就是工匠的墨家, 在技藝高低的判斷上也持一種外在的實用主義標準,“故所為功, 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缺乏一種工匠精神里對技藝成就本身的執著追求。
同樣, 西方傳統對于技術勞動和匠人文化價值也始終抱有一種愛恨交織的態度。 這可能源自長久以來西方文化對自然與文化對立以及匠人制成的人造物的矛盾態度。 “人造的物品并不是中性的東西;它是惴惴不安的來源,因為它是人造的。 ”①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柏拉圖才會在贊美古代民用技術的同時,又宣稱非物質的靈魂更加高貴美麗;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早期基督教才會在認為木工、裁縫和園藝是有價值的勞動的同時, 又譴責人們對物品本身的熱愛;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光明時代才會同時擁抱和害怕機器的日益完善……”②。
可見,工匠精神與傳統社會的契合,并非來自對這種精神本身的高度認同上, 而是源自那個時代與工匠生存方式的貼合上---工匠精神所依附的匠人生存(產)方式發源并適應于那個時代。 完整而具體的講述傳統社會不同時期不同行業的工匠行為,不可能實現;這里只摘取幾個要素勾畫那時匠人生產方式的主要特征。
(1)行業和階層。 中國的傳統工匠是指在手工業中具有專門技能特長的勞動者,比如陶工、木工等,他們在古代等級社會中一直處于社會下層,難以獲得與普通勞動者平等的身份地位③。西方匠人的范圍從一開始就更寬泛一些,荷馬詩歌中不僅包括陶匠之類的手工勞動者,也包括醫生、基層官員和職業歌手等,其社會地位也相對高些,處于貴族和奴隸之間的普通公民階層④。 基本上,匠人地位與該地區或時期文明“重農”還是“重商”有著直接關系。
(2)技藝和傳承。 傳統社會,技藝能力對于工匠的生存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 因而重視技藝磨練是自然而然的事; 這一過程本就需要長時間投入積累,再加上諸如匠戶、軍戶等戶籍制度限制,終身職業成為一種普遍現象。 同時,相對封閉和發展緩慢的年代, 個體匠人必須依賴某種共同體才能獲得技能經驗,先輩傳承比個人才華、努力重要的多,因此,遵守規則、尊重權威成為必然。 這些規則既包括工作技術規范,也包括生活道德準則、行業倫理等。 嚴格按照準則的日常勞作,不僅為了磨練個人心性---工匠同時塑造技藝和品行, 并通過工作領略某種超越意義,而且也為了維護家族、行業以及國家制度運行的穩定和效率。
(3)標準和追求。 產品標準如何認定是一個相當關鍵的問題。 傳統官匠系統,工師檢驗、考核“百工”制作器物的成績⑤;民間手工業,行規規范同業成員活動⑥,技術產品標準則更多由家傳和學徒制傳承決定。 西方中世紀,產品標準、工藝流程等都必須尋求各自行會共同體的認可, 行會的目標是突出某個酒杯或者某件皮衣的產地是哪里, 而非它們到底是誰做出的⑦。 從這個角度來看,無論中外傳統工匠的自主性和自由度其實并不高。
當代人非常重視和追求的“創新性”在傳統工匠那里并不重要。 在漫長的物質短缺年代,人們對物品使用功能的要求不高也無太大變化, 生產工具、技術方法也以一種緩慢的速度進步,所以創新既沒有需求上的必要,也沒有條件實現上的必然。那時工匠的精益求精表現在對產品細節、 審美表現、使用、工藝流程等方面細小的提升上。
工匠行為背后的動力, 也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問題。 與世俗化的現代社會相比,傳統社會整體氛圍不同。 在西方,日常工作和敬業是為了與神連接和對它負責;而在中國這樣的集體社會,勞作又是為了家族和國家責任。 最后可能才到個人層面,除了審美體驗這一維度,匠人還希望通過技藝、專注、訓練和儀式達到對道的領略和人生意義的超越。
(4)個體和整體。 傳統工匠與現代工人最大的區別,不在于他們直接面對面和材料、產品打交道(流水線上的產業工人也面對面、手把手制造);也不在于他們是工具的主人 (現代工人未必像有人說的那樣完全淪為機器的附庸),而在于傳統工匠的工作貫穿整個生產過程, 從初始原料選取到最終產品完成,他都參與其中,完全控制。 而現代工人由于高度分工很難做到這一點。 雖然也有家庭作坊及手工工場,但傳統工匠大多屬于個體勞動。
生產力低下使得傳統社會不可能達到大規模社會化生產,個人分散獨立生產成為一種必然。
由此,我們可以粗略地概括:精益求精和將事情做好的專注堅持,作為工匠精神的基本內涵,可能更多的來自某種共通的人性。 由傳統社會匠人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尊重傳承和規則,個人直接完全參與生產流程而獲得的完整感, 以及通過勞作與社會連接獲取意義, 才是更貼合傳統社會工匠精神的內涵。